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白芷村人长居在得天沛物的山中,稚雊家犬鸣,良田绵延几回许,又得流水环绕,谷涧鸟语山花,皆是悠然自得。
避世之所,田夫村人乐融其中,便无谓外世喧嚷。
珂儿自出生便长在白芷村,从未离开。闲时与村中女儿家一道浣衣笑语,织蚕喂鸡,少有忧愁烦扰,从不去想白云漫溢天际,村子外头是甚么模样。
村中老人说过,那里只是一座又一座城郭,虽然朱楼俊美,人也像那高楼般,一层层下来,划出了不得的尊卑位置。
有人生来尊贵,叫做帝王,伫在高处不可一世,日子是想象不出的奢华细致。
再往下,又是朝臣,士族,受天子恩,拜跪天子,却有无数奴仆身前相唤。
像我们这样的农舍人家,落在最底层,得幸看见高门户的官客老爷,须得俯身低首,不能有丝毫顶撞。
再是繁盛热闹,一辈子若这样规矩严苛,那该多不自在。
珂儿不明白甚么等级身份,再望起浮云远出天外,依稀只记起村外与村中不同,若是生得好,那便不必锄田耕作,也不用端茶更衣,自然有奴仆来做。
可奴仆做这许多事,主人家又该做什么?
珂儿这疑虑一冒出便似撞至底处,不得其解,随即忙于平日细碎活计,便作搁置,不再想些无关紧要的旁事。
他们有他们的活法,自己虽隐在山中,过得也不差。
初听闻山中来了两位村外人,珂儿越过郁郁青草也去看过。那时谢玖闭眸气息微弱,由晏斐半搀半抱前行。晏斐尚清醒晓事,眸色淡实平静,看言辞举止,极重礼节仪态,是与他们不一样。
他得村中人接纳,神色也是平淡的,轻声道谢罢便住下,照养他主人家,置屋煮药,诸事兼顾得周全熟稔,再无多扰他人。
珂儿没见过其他的村外人,谢玖昏迷不醒,她探望瞥见的几眼,看出其苍白面容下的细腻肌容,寻常田间锄地的男子哪里比得,自然不会疑虑其身份尊贵。
晏斐气质为人侧目,山野院中独坐捣药,风满衫袖,好似能与山水相融。
她只当外头钟鸣鼎食的大族,极尽奢靡讲究,养在家中的近身奴仆,都如晏斐一般,既有技艺傍身便于照顾主人家,容貌气质亦是超绝众人,不得忽下。
珂儿以为山外惯是这样,晏斐这样温和沉稳的公子还有许多,自己此先见识粗浅罢了。可即便于外世而言,晏斐只是族府奴仆算不得什么,在她看来却独一无二,完美无瑕好似自天上来。
星河在水,搅碎成觳波。
她自知二人平生只得这一回相遇,此后不复交集,可好生珍惜这段时日,将之记在心里,亦是漫山花开的温柔。
恍然一眼不知梦明,丝长忆余年。
晏斐赶在山中日光盛起,晨露尚未完全晞干的时候,携一篓药草回到村中。
比先前几日要早一些,村中各自忙作,和谧宁静。他推开柴扉,望去屋舍里,垂首又看药草,而后将药篓放在庭院一隅,轻声叩屋门。
珂儿已不在屋中,只余安静清黯。
谢玖些微坐起身子,听闻动静只缓慢抬眸,对晏斐弯唇,极浅地笑了笑,“你回来了。”
依旧是苍白不见血色,眼眸却多了两分平日闲适的光芒,淡然自若处之,只道了这一句,便又径自收回眸光,沉寂无言,好似隔下周遭。
屋中本就枯朽沉重,谢玖犹如与屋舍一同隐去,明灭不知。
晏斐凝滞了下,认真说道:“初始家主沉睡,晏斐不敢打搅。山中草木充沛,更有珍稀花卉,应晨露生,日移正中即枯。任其短暂枯荣实在可惜,晏斐便上山采摘了些,以及其它入药株植。”
他说得缓慢仔细,好像道一件极郑重的解释。
谢玖又抬起眸子,重新露出柔和微笑:“无妨,珂儿姑娘说与我知道了。秋日露重,山阻多有荆藤,晏公子明日上山,需多小心一些。”
言辞间的善意分明与昨日无二,更有难得体己关怀,慰藉人心。只是那体贴顺随里,总有些无意而生的戛然而止。
二人均再无话,彼此都未开口。
晏斐揣摩不透,静立屋中掩过长影,既不回院中摆弄采下的药材,也未对上谢玖眸光上前近坐床榻,杵在原处竟有些突兀。
许久,他试着相问:“可是……珂儿姑娘与家主多说了甚么?”
话一出口,晏斐独身而立,像是平添了些无措的讨好。
长安城诸事牵动,他沾了满身猜疑遭疏离,直至两人沦落白芷村,谢玖方对他温善些。他诚惶诚恐,言辞谨礼不敢松懈,唯恐将好不容易得来的亲近又撞个破碎不堪。
珂儿出身白芷村,淳朴明善,从未受拘过礼教规束。少了客套拘谨,心中有话往往便脱口而出,不加打磨。
可搜肠刮肚一番,他也没什么罪大恶极的欺瞒。
一方屋舍,半掩门扉,秋光不及遍处角落,心思丝缕难以理清。
谢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看着晏斐,状若无事淡笑道:“珂儿姑娘生性简单,待人真诚直率,我很喜欢她。”
她三两句轻描略过,也未答晏斐所问。晏斐沉眸,张口还没来得及言语,又听见谢玖轻问道:“晏公子既采了草药,谢玖今日,可还需换药?”
晏斐知晓其意,缄口不再问。养伤换药总比他无足轻重的试探更重要,晏斐将心思搁放,轻微点头,目光复又游移:“早已捣磨好,只怕家主……须得解衣。”
谢玖神色淡然,只道:“说得是,我倒忘了。”
门扉窗柩掩下,陈年壁色深暗,秋阳更显微弱,只有些微光芒渗透而进。昏暗之下,屋中更觉过份的清静无声。
晏斐气息更轻,垂眸不敢多望。他着手解下谢玖腹间缠带,慢移细换,竟比谢玖昏迷时还要艰难一些。
弩伤不大,只是血肉翻出,惊心怵目。
将养了数十日,幸而先时脓血早已褪下,如今伤口待愈,缠带的一解一覆,难免牵扯上血肉处。谢玖若无其事般,半闭着眼,眉头也没皱一下,也不知是痛或不痛。
晏斐只得更为小心,不敢施力。
“晏公子见这伤,谢玖几时下地走动得?”安静谨慎时,谢玖忽而绵软发问,好似衾被暖乡里随口一句呢喃。
晏斐一顿,低低相告:“家主伤处乍见模糊,实则已在好转,再过个几天,便不必长日卧居榻上。”
谢玖常年隐屋檐不出,又因习艺的缘故,肌肤紧实,身子比平日所见还要瘦削单薄。晏斐仔细将缠带束好,双手放下稍作思索,又说道:“外伤易愈,只是家主旧疾积沉许久,如今遭这一受累,便又是洪浪拍压的加剧势态,损身疲神,更为险恶。”
谢玖自唇间笑了笑,好似云淡风轻:“兴来往复,既不能够痊愈,由它去罢。”
她神色恹下,虽听见了晏斐的话,眼睫未颤,淡漠无谓的模样就像事不关己一般。
晏斐看在眼中,面上平静无波,启唇只说:“家主消怠了。家主自知旧疾伤及肺腑内里,虚弱身体,远不止血气积堵、腿寒无力这一处,若长久不甚在意——”
他忽而便抿了唇,像是天地之外,如何也不敢碰及的所在。
水风空落,皆起于心念。
况他非亲非友,又能以何种身份置喙干涉。
一阵沉静,晏斐自己平缓下来,移过目光:“凡事福祸相倚,晏斐的意思是,旧疾复返,亦能藉此时机对症钻研,细细调理,即便不能痊愈,好生养护或可轻减苦痛,再不复生。”
屋中不及外头明光潋滟,门掩昏寂,小窗透过些许流光罢了。
“在下……可为家主试一试。”
谢玖重望向晏斐,目光平淡良久,迁就道:“本以为旧疾之深已至骨髓,无可奈何,这才不敢在意。能削减痛疾,谢玖自然愿意的,只是劳心费力,难免累烦晏公子。”
晏斐回身低首,轻说:“总归要医人治伤,晏斐只顺便罢了。”
谢玖不置可否,谢府之大,怎会没有能医善药的大夫。她已伤及根本,留住一身武艺也再无余力与他人过久周旋,一番损耗,自然心中有数。
纵有她多年忽视之故,谢府求良医悉心医治,亦不得好转。调养她的旧疾,怎会是晏斐口中的顺便二字。
晏斐啊晏斐……
“如此也好。”谢玖思琢半刻,点头道,“晏公子救下谢玖,便听晏公子的意思。”
一隅壁舍,两意温和。
彼此借屋中残光相谈,暖融犹在,汩汩似夜里掌于温泉旁的油灯,静风未动皆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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