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六章
谢玖又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茫茫空城,她看见莫璃倚在长安繁华的高楼阑干处,身姿孤凉,沉静安然,花瓣漫天飞扬,美好得一如初见。
她喜不自胜,怯懦小心地奔上前去,隔了些许,停住步子,声音轻得怕把他吹散:“你……知道我想念你,所以来看我的吗?”
他逝去的日子,实在太久,她浑浑噩噩搅在世上,年月像是难咽的苦汤,早已无知无觉,忽又见到,只余恍然的欣喜。
即便知道,这只是梦。
“我等了你很久,每晚燃着灯烛,想着或许哪一日,你就着夜间拂动暗影的凉风,会来看一看谢玖。”她一字一句地吐露,忽而又像是数到山荒尽处,神色暗许落下,勉强笑着说,“可是阿璃总不来,时日一长,谢玖方想明白,你本就厌恶我而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怎还会回来。”
她这一番坦然,似吞纳了一方远雾般豁达,本该在意至极,却又亲口说了出来,也不知过往一人独处思索时,心里熬过多少沧桑。
谢玖始终离得不远不近,乍有梦中欢喜,她已知足,不敢再强求甚么,想了想,低声又说:“可是看得透是一回事,谢玖庸钝于人世,放下又是另一回事。我想必寿数也不多了,若阿璃不觉叨扰,幽冥界内,可否让我来寻你,谢玖不敢多强求,岁尽之处,与你说说话便好。”
莫璃平静看了她一眼,淡漠转身,抬步便要迎风离去。
谢玖慌了,再一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未及多想,脚步随之而去。
周围万千变化,长安的楼阙化成虚幻,倾倒不见,目之所及是望不见尽头的长道。莫璃分明走得很慢,谢玖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脚步笨拙得如何也追不上他。
等等……
莫再前走了……
她追得极其费力,好像满身的累赘,困束了她的脚步,最终只得虚汗涔涔,四方空寂,谢玖能听见的,唯有自己气虚不已的喘息。
莫璃犹如未觉,越走越远。除却长道的那抹身影,周遭尽落于暗处,昏冥得甚么也瞧不见。
眼见他即将消失,谢玖心急,步履一动,反而身子失力,重重跌落在地上,生硬的疼痛刮破膝处,牵扯心扉,她再也迈不动一步。
别走……为什么还要走。
她只觉自己好没用,心中闪过自厌,难以消磨,谢玖伏在地上,难过得哭了出来。梦里昏暗得不知昼夜,只有那条看不见尽头的长道,笼罩着她难以言说的莫大绝望。
昔有故人,音容不见,泥已销骨。
只剩她了,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谢玖依旧发不出声音,独自待在原地难以起身,她悲戚又迷茫,泪水不住上涌,溢出眼眸,如何也找不见自己的归路。
——万般空洞之时,忽如拨云见日,隐约青衫出现眼下,一只如玉的手向她伸来,正落在谢玖身前,似在等待,耐心地一动不动。
回汗惊醒时,她才发觉,此刻尚是暗夜未明。
凛风挡在门窗外,屋室安静温暖,隐有炉烟缭绕,好似杯酒犹在,平淡如常。灯烛一半已燃尽,光芒又掩在层层帘帷暮帐后,乍一眼环顾,双眸虽消受得来,却也暗淡许多,朔晦不清。
隐约觉察动静,谢玖下意识望去,晏斐已着里衣,拢得细致端正,此时跪在床榻,长发未束,正抬手替她擦拭身子。
眸色专注而虔诚,一举一动,皆含着静夜淌水般的细致柔软。
他亦有所感应,轻颤了颤,手中动作再未继续,抬眼循去,二人视线对上,彼此淡然无言。
晏斐早没了酒意,一场意起,一回放纵,此刻他又成了原先平和沉淡的模样。只是终究藏不住心中的不安,他不自在地敛下双眼,手里握着帕子,僵住许久,缓慢收了回来。
滞默片刻,他率先开了口,声音温柔:“可是做噩梦了?”
谢玖侧躺在床上,泪痕半干,只愣怔地看着他。
晏斐也不在意,抬手顿了一顿,借幽幽暗光,顺然柔和地替她擦拭着额间的汗渍,以及面颊上的哭痕,复又看向谢玖:“相思的身子可还有不适?”
他问得极轻,带着极为温和的耐心,在空寂暖盛的屋舍里,谢玖险些沉迷恍惚。
她眼神也不挪开,未有多想,讷讷摇了摇头,依旧不置一言。
晏斐放心了些,沉静稍许,语气柔慢继续道:“我会将‘止音’送给清溪,他本就心念此琴,日后天长路阔,心愿一解,再不会留在谢府。从此以后,只晏斐一人在你身边……莫再有旁人了,可好?”
原是他僭越无礼,而今又得寸进尺,如人心盈长,妄图的更多。问及最后,他也不免难安,眼眸涌动着暗色,深邃令人难以自拔,却也空然没底,期期轻颤。
如星月悬空,皓朗无追。
谢玖直直凝望晏斐,自醒来后,她动也不动,眸色坦荡得像烂漫孩童,好似方才的轻言细语,都与她无干。想了很久,她似回神,费力地问道:“你适才,唤我甚么?”
熏烟袅然未熄,轻入鼻息,悄夜滋长宁静,灯烛半残,只余微茫,映在半弯瞳孔里。
晏斐徒然暗嘲,只手覆上她的脸,叹息一声:“相思……”
相思煮红豆,聊君未可知。
先时只是泪痕簌簌,无声淌流,这一声轻唤,撞开了两人彼此隐瞒的默契,揭得朗阔昭然。谢玖泪决如泉涌,倏地扑在晏斐身上,忍不住的哭腔:“我追了你很久,一条长道看不见尽头,可你不愿理我,一句话也不同我说!他们都说你死了,我若哪处做错,你说便是,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等我一下,为什么!”
谢玖错乱恍惚,不住地啜泣,已然语无伦次。随之而来的,是心里空落下的,无穷无尽的难过。
其实初始而起,就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谢玖心喜莫璃,是以牵累他困足东陵,此后的寻名医,酿美酒,讨他欢心,呵护备至……满腔热血的,从来只有谢玖自己。
面前的人,又何曾许过她甚么……
晏斐觉察她搂得更紧了些,埋在他怀中,一床乌发铺泻,轻颤间像是轻易就会破碎的蝶尾。他无可奈何,如同无边的苦海,满是涩意,双手拍抚劝慰着谢玖,他低声开口:“是我不好,不怪相思。”
从今以后,他不走了,也不避瞒了。
他余生所有的心心念念,从此只系在她身上,一夜灯花卷暖,既不再有难以启齿的隐情,他想留在她身边,守着她,侍奉她,偿她这么多年的情意,将这一世全得圆满。
谢玖哭得更甚,湿意浸透了晏斐的里衣,她声音软而悲伤,摇头说道:“来不及了,你可知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湛帝七年春,雪消日暖,帝姬宁河下嫁。
此时战乱交织,烽火燃陆泽,然湛帝疼爱其嫡妹,怜她幼年失怙,彼此二人相搀独立,下旨帝姬封邑千户,行婚大礼规制不改,风光繁华更无先例。
六马齐驱长安道,轿辇金玉荡流珠。桃花漫漫飞扬,长安闭阁歇馆,层楼空绝,群臣随行。
驸马黎远一身华服,高冠立马,守在宫城脚下。
二人并立执手,鼓瑟奏弦下,一步步登上台阶,拜鼎祭天,告知先祖,又随侍人的高唤,向陛下行礼跪伏,以示恩爱徜久,郎眷相谐。
倾国繁绝的盛景,落在许多人眼中,此后的百年,仍津津乐道不休。
帝姬十二层裙服,头戴金色珠冕,遮掩了面容,不哭,不闹,一路安静顺从地行礼,谁也瞧不出她真正的心绪。
嫁衣翻红艳,再不见少年郎。
文武君臣相候在列,低眸恭然,晏氏长子侍御史,身着朝服立在其中,面色淡和,从容得毫无差错。
东陵谢氏遣人送了厚礼,家主体弱,并未亲往长安。
待这长安盛景传入谢玖耳中,也不过少日之后,她倚在床上,静静思索着,不觉间又出神良久。
直到汤药匙温柔递至她唇边。
端持汤药的人,守候在一旁,既不出声催促,也不避让退开,好似耗足了耐心,细水流长地等着谢玖的回应。
谢玖回神顾去,低头看了眼药匙,顺从地任他喂侍,待一碗见底,旁侧的人宽慰地弯了弯唇,收眸欲起身,袖衫轻巧被谢玖拉住。
晏斐循眼望去,谢玖正凝看着他,眼中一闪,随即坦然问道:“你要回长安吗?”
他自然地放下碗匙,眉眼容波漾,柔声反问:“回去作甚么?”
谢玖哑口无言。
宁河为一国帝姬,婚典虽空前盛大,却依旧是战乱时节。自湛帝初赐婚至今,才不过三四月余,如此紧迫落嫁,自然也是独孤湛的意思。
所为何事,心明如镜。
风云乱祸欲起,一场雨消,一方乾变。
谢玖沉吟片刻,又开口说:“阿涟那处,我替她惋惜,可实在助不了她,今日方了然,晏治并不自在,他为太多东西牵连,心中有大晋,有陛下,有经纬治世之意,更有家族父弟羁绊。他与阿涟,许是不同的,此番结局未必不好。”
也不知是自欺欺人求心安,还是无能为力的尾言,说至一半,谢玖觉得疲累,强撑了许久,稍有缓和,她便继续:“可你不一样,阿斐既自作晏府人士,便还有为长安在意之人,寻一处庇佑之所的余地。”
晏斐心中一动,眼睫微微抖颤,极快云淡风轻地掩过。他淡然从容地看着谢玖,语气轻和低缓:“不须回去,我纵不离开,也能安排妥当。你方服下药,不若再躺下,小憩少会。”
他站起身,为谢玖拟好被褥,指间一过,沾来淡淡药香:“而今可觉得气凉?”
“都已春日花深,怎还会气凉。”谢玖摇了摇头,只是贪暖,自被褥中又探出手,轻扯着他:“你莫要走,陪我躺一会罢。”
晏斐一顿,见她神色坦荡无念,垂眼间明白,自己不及她的心无旁骛。
他不愿拒绝,扯唇淡笑道:“好。”
随即顿住了会,从容不迫地抬手解下外衣,搭在旁侧的架上,小心起了一角被褥,轻柔躺入,抚着谢玖,直至她阖眼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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