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水上火 > 第11章 宣城10椒兰之殇

第11章 宣城10椒兰之殇


夜间,烛火次第灭去,鸟叫虫鸣也渐渐息了,偌大的太守府邸,陷入熟睡的寂静。却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

        夜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泛白的珠光,每吸一口气,都带着青苔和泥土的湿浊,混混地糊在肺上。

        李椒兰悠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要吐尽胸中闷压的湿气,但在这淅沥的夜雨中,却如杯水车薪。

        她此刻正坐在某处内院的门槛上,顶着一把油纸伞,细数着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

        背对着的,是个雅致的院子,院深处有间装饰朴素的屋子,木格窗中微微透着光亮。窗纱内轻盈的烛火无声摇曳,更衬得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颗颗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泥泞的脚步声从背后接近。略带疲惫的男声问道,“你怎么还不去睡?”

        李椒兰转过头,看到委顿的石无医,他的眼角缠着血丝,眼下一片乌青,被雨水打湿的碎发粘在脸上,显得分外憔悴。

        “你怎么没打伞?”李椒兰问。

        “一点雨不打紧。”石无医走过来,自然地坐在了李椒兰旁边,李椒兰便顺势分了半片伞过去。

        “夫人已经稳定下来了,幸亏及时。”石无医顿了顿,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我们……拌了两句嘴……”李椒兰蔫蔫的,将头埋进膝盖。

        石无医见李椒兰无精打采的模样,担忧地叹了口气,“是因为你要去金陵的事吗?”

        李椒兰埋在衣裙里,声音闷闷的,“嗯……我本来不想让她知道,就是怕她情绪不稳定,但还是不小心被她知道了。她一直反对我做那件事,所以吵了起来。”

        “你还是想去为你外祖父平反……”石无医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铁了心的,没人能劝动你。但……夫人毕竟是你娘亲,怎么都会担心你的。”

        李椒兰抬起头来,凄然一笑,“担心我……如果她真的担心我,就该忘记那些血海深仇,和我,和父亲,一起享受属于我们的天伦之乐。是她自己选择沉湎在悲痛往事里,却还要拽着我,不让我去给她遭受的冤屈讨个结果。她只想让我陪她一起,溺死在她的过去里。”

        石无医叹道,“你知道的,夫人一直就比较脆弱,思虑过多,所以胃虚脾弱,失眠多梦。而她的先天心疾就是不停地消耗底里,主要靠食疗和充分的睡眠来维持身体……她这样的话,吃再多的药,扎再多的针,也没有用啊……”

        “那我有什么办法?”李椒兰激动地道,“是我让她患先天心疾的吗?是我让她性格脆弱的吗?我四处挣钱,好吃好喝好药的供着她,大半夜地把你拉过来给她看病。还要我怎样,我不过是想去做我想做的事而已!”李椒兰眼中闪起泪花。

        石无医掏出手帕递给李椒兰,沉沉地叹口气,说,“你一直做得很好,很优秀,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只是你给自己压力太大了。”

        李椒兰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压力大我不怕,她不懂我,也没关系。我只要拿回我想要的,那一切就都值得了。”她的眼睛虽然红肿,但眼神却很坚毅。

        石无医道,“其实不仅是夫人,像我,范师爷,刀大哥,还有其他人,我们都会担心你。还有你爹,他那么疼你……”

        李椒兰嘴角扯出一抹悲冷的笑,“我爹……他已经承受了太多。这段莫名其妙的婚姻,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儿,还有不论多努力也只能做小小的宣城太守的这一辈子……但他从无怨言。人善被人欺,就是这样的世道……”

        石无医看着李椒兰,想去宽慰,却是无言。事实上,太守李昇一家看似幸福美满,却是浅水映月,一层表面的光鲜美丽下,是隐藏的污淖泥塘。

        李椒兰的母亲齐霏雨,曾是武安侯之女,家门显赫。十八年前,武安侯因谋逆之罪被判处满门抄斩,而就在诏书下来的前一天,李母被匆匆下嫁给李父,因而躲过一劫。当时李父刚刚金榜题名,正春风得意,并未深想他一介寒门白衣何能得到侯爵之女。待武安侯满门抄斩之后,李父很是担忧,但奇的是,他不但没有遭受牵连,还得到了宣城太守的职位。他稀里糊涂地带着新娘留任,没想到在这位置上,不升不降,一坐就是十八年。

        原来,李母之所以捡了性命,是因为她与当时的三皇子,也是如今的皇帝,有一段地下恋情。在处斩前夕,她被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经过一番闹腾,结果是将她御赐给了无权无势的李昇。后来那个孩子生了下来,正是李椒兰。而讽刺的是,李椒兰真正的父亲,那位尊贵的皇子,则凭借着剿灭武安侯叛乱的功劳,坐稳了东宫储君之位。而所有人都仿佛忘记了这段事一般,将李椒兰视作李昇的亲生女儿,而和庙堂之上的那位,无半分关联。

        李椒兰是个早慧的孩子,从周围人对她的态度,和父母异于常人的相敬如宾中,早早意识到了她的家庭和其他人的不一样。等她稍大一些,她那性格柔弱的母亲便不堪内心的重负,将所有的苦楚对稚嫩的女儿和盘托出。反反复复地讲着,她是如何天真地信任那个人,却惨遭背叛、欺骗,他踩着自己全家的白骨坐上龙椅,她是多么悔恨,愤怒;她又会讲他们曾经是多么相爱,他曾经对她有多么好,他会不会有苦衷,这一切会不会有误会,她是多么思念他。不论是歇斯底里的,还是柔软深情的,李母的一切情绪都给了那个只出现在回忆里的男人。而当谈起李椒兰那位奔波于柴米油盐的父亲,李母名义上的丈夫,李母只会平静地感慨一句,他是个好人。

        太守确实是个好人,他一直未曾纳妾,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忠心地陪伴妻女。因此在李椒兰心里,那位勤勉爱民,谦和有礼的太守,是她此生唯一的父亲。每当父母客气的寒暄,十几年如一日地生疏时,李椒兰的心被深深地刺痛着。她不甘心,为什么她不能拥有相爱的父母?为什么她的母亲不能放下她的生父?为什么那么疼爱她的父亲,不能得到应有的幸福,却活得像个鳏夫?

        十四岁的时候,李椒兰因为和母亲吵架而离家出走。太守急得头发都白了,全府上下都被派出去寻她,最后是石无医找到了她。石无医和李椒兰曾经有个秘密基地,那是附近一颗千年银杏,有三人抱粗,中间有个树洞,小孩子可以爬进去。石李二人儿时经常爬进去玩耍,将心事写下,放在竹筒里,藏在树洞深处。

        石无医找到李椒兰的时候,她把所有竹筒都挖出来了,然后点了个火盆,一张一张地全都烧掉。她对石无医说,她想明白了,大人永远只会选择逃避,她只有靠自己,去替大人们,去替她自己,为所有人失去的,向始作俑者讨还公道。

        从那天起,她开始招募能人异士,她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她挤进商会,她步入政局。她步步筹谋,层层积累,离她的目标越来越近,也离少女的天真烂漫越来越远。石无医看着她,点点滴滴地蜕变着,看得越多他越沉默,因为他清楚,他没有评论的资格。

        这次李椒兰去金陵,就是打算在皇帝南巡时,作为药商的代表,得到一次面圣的机会。而是否能得到面圣的机会,取决于“捐赠”南巡赞助金的多少。这才是她追着逃税和走私的刘氏商会穷追猛打,不惜制造绑架,也要捞到对方把柄的根本原因——从刘氏身上榨到这比不义之财。

        太守曾教石无医读书识字,传道承文,教他淡泊明志,教他兼爱非攻,教他在红尘纷乱中守住本心。石无医看到太守言行合一地践行古道,也看到太守在无人处的悲伤叹息。

        “如果你此行顺利面圣,被那人认出来,寻回你公主的身份,那你就是皇帝的女儿,再也不是先生的女儿了,你有想过先生的感受吗?”石无医曾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李椒兰,但李椒兰不明白,他并不是想要答案。

        正如这次,李椒兰的脚下,一只蜗牛在潮湿的石板路上艰难地爬行,她一脚踏了上去。蜗牛的壳四分五裂,流出一滩脓水。她说,“看吧,这只蜗牛想知道它为什么会死。它能怎么办,只能修炼成精,然后来质问我,为什么要踩这一脚。你说它成了精就不是蜗牛了,你说这问题好不好笑?”

        李椒兰嘴角微扬,带着三分讥讽,三分不屑,三分狷狂,还有一分寂寞悲凉。碎裂的蜗牛,在水洼中旋转,黏液粘扯着污水,混合成令人作呕的腌臜。石无医用树叶将蜗牛的残躯盛起,托在手心。他沉默着,唇角紧抿。对他而言,沉默是他的态度,也是对他们二人总角之情最大的顾全。也许李椒兰明白,又也许她根本不明白。

        “我要走了。”石无医用清冷的声音道,“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又或者,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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