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祭品
虽然知道玉绛之单凭一张皮囊就能叫前世的她锁囚七百年，再次见到九幽禁地里的人时褚鸢还是有一刹愣怔。
偌大宫殿凄清冷寂，差点被她遗忘的玉绛之撑着一把破旧青绢油伞站在死人堆上，素衣宽袖。
伞柄细而长，微微向一边倾斜，积水自上方砖瓦渗落，“滴答”敲在伞面，很快又滑落。
人、青伞和暗影涂抹成一幅巨大的壁画图，让褚鸢想到雨后朦胧中一盏从江楼画舫上升起的灯。
他侧耳听了一会儿。
“你是何人？”
周边黑暗，银发青年偏头时整个九幽殿赫然一亮。
见褚鸢不说话他又好脾气道：“此处是魔域禁地，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褚鸢站在一块潮湿巨石后，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偏斜伞面下一只瑟瑟发抖的鸟。
伞给它遮挡了上空漏下的积水，撑出一方干燥空地来。
从缝隙中不慎掉进来的，褚鸢瞥了一眼那只鸟，发现它翅膀已经半干，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用鸟喙梳理自己打湿的羽毛。
他快瞎了还有功夫关照一只小畜牲。
褚鸢视线移回玉绛之脸上。
比常人浅一个色系的漂亮瞳仁此刻泛着空芒的蓝。
九幽殿内常年暗无天日，七百年时间不仅废了他一双眼还累他无法正常站立，骨头坏死。
不知道瞎了的佛眼还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姑娘可是误入？”玉绛之又问。
褚鸢注意到他一直靠着身后凸出的嶙峋巨石，借力才能站稳。
玉绛之因不见阳光而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来：“我不是坏人。”
处境至此，很难相信这是未来凌驾众生之上的金身佛尊。褚鸢防备地后退一步，刻意变换声音说了第一句话：“我不小心跌进来的。”
玉绛之若有所思。
魔主手下有七大魔将，除领头第一将外各个残忍嗜杀，茹毛饮血。
褚鸢身上魔气收敛，正是最低等的伺魔者。这些伺魔者大多迫于生计替服侍魔物，一着不慎就会被撕碎。
女儿家饰品叮叮当当响，打破宫殿渗人寂静。
太久没听到活人的声音，玉绛之有片刻恍然。
他站在一块高地上，下边是死水，这个姿势太吃力站不了太久，玉绛之于是摸索着蹲下来，手上那把青伞仍然好端端撑着。
“你叫什么名字？”
褚鸢沉默。
“褚鸢。”
她道。
自仙魔大战魔族败退地底，就很少有人知道新生魔主的名字，告诉他也无妨。
随着玉绛之动作白袍下手腕足踝显露，如细密红线一样的魔枷显现。
手腕内侧和脖颈处都有深红色蝇头符文——那是束情蛊，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下蛊之人想，都能找到被中蛊者，一旦中蛊人生出背叛之心，就会死。
魔域将此看作上位者对仆或玩物的桎梏，警示其人有主。
“这里有阵法，子时三刻是最薄弱的时辰，位置在朔方，你能走出去。”玉绛之道。
说得没错，褚鸢心想。
这阵法仅仅是束缚他的，魔界诸人早对九幽闻之色变，轻易不敢踏足。
“你跌下来时外面日头如何？”玉绛之见无人应答又问。
魔人喜阴冷潮湿，外面出不出太阳跟褚鸢这种大魔头毫无干系，她睁眼说瞎话：“大着呢。”
“我许久没跟人说过话了，问些别的着实浪费，你且跟我讲一讲外面情形，如何？”
褚鸢不耐烦这种你来我往的问答，心说我还想直接把你绑起来要佛眼，省得我磨磨唧唧寻。
但视线触及那双毫无神采的眸子褚鸢又把话咽了回去，不情不愿道：“你问。”
九幽殿正好立在风口，空旷殿内湿气重，阴风兜头而来。褚鸢面前从大到小摆了一片雪白头盖骨，屁股底下还坐一个，百无聊赖用手指挨个敲，敲完换手臂骨，不断发出“咚咚咚”的噪音。
玉绛之身上那件袍子倒挺干净，坐在地上时缟素外衣堆叠。
偏灰的白。
他细心地将伞柄找好角度撑在地上，那只鸟不知是不是跟他混熟了，竟也不躲，懒洋洋地换了个方向，继续舔舐自己的羽毛。
褚鸢从他身边抽掉一根腿骨，坏心眼地去戳那只鸟：“你要问什么。”
“魔域混战过去多少年了？”玉绛之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温和地问。
鸟受到惊吓尖细地叫了声，终于歪歪扭扭从伞底下出来，身子笨重地抖着翅膀飞了。
魔域大大小小混战少说一千场，最出名的就是嵇戮之战，左护法奚章身殒，魔主盛怒之下蛮力撕裂虚空，逼迫轮回道还人。
那场大战甚至惊动梵天罗刹海不问世事的佛尊。
褚鸢低头继续敲头盖骨。
“七百年。”
玉绛之有片衣角遮到她骨头，褚鸢用腿骨把它推走，然后一阵风又把它吹过来。
来来回回好几次，褚鸢面色不虞盯着那片布料，一脚把它踩住不让它动。
已经过去七百年了……
“听说过渭柳城吗，姑娘？”玉绛之咳了一声，不抱希望地问。
他看不见，还以为那只鸟是呆够了才飞走的。
褚鸢就知道他要问这个：“知道。”
渭柳城位于人魔交界处，七百年前出过一场魔物异动，城主苦苦等了大半月没等来修仙者，不得已之下死马当活马医改求魔。
褚鸢路过本来没打算多管闲事，不过她在城楼上一眼看见银白长发的玉绛之，表情霎时巨变。甩着马鞭遥遥一指，说她要那个做交换。
城主第三子，玉绛之。
“还在。”褚鸢吝啬地吐出两个字。
现在还在以后就说不定了。
能知道这些玉绛之看上去松了口气，褚鸢用那截光溜溜腿骨支着下巴，盯着他那张脸看。
据她所知只有一个种族头发颜色为银白。
视力退化得厉害，时而能看见时而不能，玉绛之模糊捕捉到一片颜色艳丽的褶裙。
裙摆上蓝红交错，颜色很重，像他从前在渭柳城见过的异族女子。
那姑娘很大胆，也毫不顾及男女之防，身上有碰撞起来很好听的东西，似铃铛似乐器。
大概是褚鸢视线太专注，玉绛之即使看不清也能感受到，微微赧然：“褚姑娘盯着我做什么？”
褚鸢拍拍手上草屑站起来，直来直去：“你好看。”
玉绛之一愣。
褚鸢并不以为自己说了什么，很快接上：“我走了。”然后是一堆骷颅头咣当咣当滚过来滚过去的声音，玉绛之似乎能想象到身边有人像松鼠屯粮一样把它们赶到一块儿。
他还没来得及失落就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是褚鸢蹲下来，老神在在地数：“一、二、三……”
“二十一，你帮我看着，这些长得好，下次我还要玩儿。”
“下次？”
褚鸢扔了树枝满意地把自己心爱的骷髅头圈在地盘里：“我明天就来。”
伺候她的佝偻魔说让她先跟玉绛之做朋友，褚鸢没听懂，佝偻魔让她进来讲两句话，不准提佛眼。
才不会提，现在佛眼还未成型。
佝偻魔把她送进来前讲了一百遍慢慢来，褚鸢很是不以为意，她认为抢最快。
可是偏偏不能抢。
消失了，身边叮叮咚咚声音没了，只剩下吹进来的风。
玉绛之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的听觉捕捉着空气流动的细小变化。
走了，他垂下眼，将那把青油伞收回来，轻轻抖了抖水。
冰凉水滴落到虎口处，寒意穿过皮肉渗入血管。
突然那道少女声音再次响起——
“照顾好我的骨头。”褚鸢去而复返，扭头很不放心地讲。
佝偻魔在禁地出口等候，背深深地弯下去，见褚鸢蹦蹦跳跳拖着一只口吐白沫的魔物见怪不怪从她手中接过亡铃。
“小主子，不要随便乱捡东西。”他整个拢在黑色里，腰像迟暮老人一样弯曲，仿佛永远直不起来。
佝偻魔原身是只鸟，据说是堪比凤凰尊贵的种族，但仙魔大战后一直藏匿地底。
褚鸢不喜欢听这些，直截了当：“要怎么他才会自愿把佛眼送给我。”
“人间讲究你来我往，小主子若能找到比佛眼更珍贵的东西相换，那便再好不过。”
“小主子，你要对他好。”
褚鸢：“什么叫对他好？”
“您让他眼盲腿伤，便要想办法帮他治好，这才与旁人有相比的可能。”佝偻魔耐心道：“至于对他好，就像左护法对您那样。”
话音刚落平地疾风起，褚鸢抬手做了个“掐”的动作，又松手。
佝偻魔三百六十度在地上滚了一圈，灰头土脸。
麻烦，褚鸢使劲拽了把亡铃，被勒住脖子的魔物开始“呜呜呜”翻白眼。
佝偻魔脖子上出现一圈五指血印，从地狱走了遭又道：“咳咳……九幽殿湿冷，□□凡胎无法承受，小主子要让他出来吗？”
众魔对九幽禁地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不会想再见到魔主亲自清理门户的场景。
褚鸢一言不发拖着她口吐白沫的宠物魔走。
九幽禁地在一片湖上，死人骨堆积成山。
接下来好几天褚鸢都跑下去敲骨头，玉绛之人安静，也不在意她异常的举动，顶多在褚鸢手下骷髅头滚远的时候帮她捡回来。
这天头骨又不小心滚到玉绛之脚边，他捡起来顺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
七百年足够他将九幽宫殿每一寸地方熟悉，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异常。
褚鸢在玉绛之靠近时身子突然前倾，近距离观察他的眼睛。
是很漂亮的凤眼，睫毛瞳色比正常人浅一个色系，尾端隐隐泛白，像落了霜。
咫尺距离，只要一伸手褚鸢就能拿到众人为之相残的佛眼。
只要挖出来……只要挖出来……挖出来！
褚鸢手猛然停在半空——
不行，只有玉绛之自己动手才有用。
佝偻魔啰哩巴嗦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要对他好，给他治腿治眼睛……说不定他有一天愿意把佛眼赠予你。
是这样吗？姑且做做好了。
褚鸢将堪堪距离玉绛之三指距离的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有风的声音，玉绛之安静立在原地，等褚鸢来接骷髅头。
殿内静得发慌。
玉绛之一直等到周边第二个人的呼吸消失才收回酸痛的手，微不可闻叹了口气。
应该是走了。
他猜测褚鸢兴许是某个魔将侍从，年纪小偷溜出来玩，两三日便罢了，长久下去定然失去兴致。
寂静再次包裹住全身，玉绛之跌跌撞撞顺着原来的路返回，碰到不少骨头架子，全都给收拾到一边。
膝盖骨头深处疼痛蔓延开，隔着一层皮肉触摸不到，无法用揉这类动作得到缓解。
时刻提醒着他是个祭品。
为换渭柳城百年安稳不受魔物侵扰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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