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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怜儿瓮(三)


“我是云宋。”

        那人穿着绣金乌的袍子,束冠,从面相上看不出年纪。他冲搀扶自己的下人摆手,示意不用跟在自己身边:“去给他们端茶。”

        褚鸢突然看了一眼玉绛之,后者垂着眼睫,下眼睑一片深暗不一的阴影。

        “百年前,城中死了第一个孩子,”云宋没看地上人,三言两语讲述事情来龙去脉,“迄今为止陆陆续续有近百个,都死在九岁生辰前。”

        “有溺水而亡的、有睡梦中离奇昏睡的、有悄无声息失去呼吸的,也有好端端上学堂消失的。”云宋坐在下首太师椅上,语气疲惫道:“城中夫妇半数经历过丧子之痛,衙门对此束手无策,不得不向贵派求助。”

        随着他靠在太师椅上的动作腰间一枚样式陈旧的香囊细线断裂开,褚鸢离得最近,一弯腰捞住,还捏了捏。

        图案是交颈鸳鸯,针脚细密,四方角处磨损卷边,手感像几颗球状圆滚滚的东西。

        褚鸢装模作样把东西递回去:“掉了。”

        云宋看着褚鸢掌心的香囊,沉默一会才伸手拿:“多谢。”

        “还想知道什么?”

        周窗鉴和唐镜对视一眼:“只有这些?”

        云宋明显顿了一下:“就这些。”

        唐镜:“最近丧子的是哪三家?”

        端茶上来的仆人将茶水放在一边,替主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城东卫家,钱庄刘家,还有巷口陈家。”

        “这就是你们知道的全部?”

        一直没说话的玉绛之淡淡:“城内十三衙百年来探查过多次,所有丧子记录、死状、日期理当有记录。”

        玉绛之语气无波无澜,“这就是全部?”

        这下不仅唐镜看他,连周窗鉴眼神也探究起来。

        渭柳城衙门素有“十三衙”之称,这只有长期呆在城内的人才会知道。

        “这位是?”云宋略微从太师椅上支起身子。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玉绛之冷淡地垂眼,“我要那些案卷。”

        地上云富捂着红肿左脸激动起来:“有什么好说的!一定是那个怪物没有伺候好——”戛然而止。

        怪物,周窗鉴敏锐捕捉到这两个字,视线在满脸横肉的云富身上凝住。

        云宋点了他的哑穴——后面那段话将是渭柳城七百年没有魔物入侵的秘密。周窗鉴无声无息瞥了眼太师椅里精神头不好垂着头的男子。

        他看起来不像传闻中意气风发少年天才的样子,面相沉郁,如同垂暮老人。

        周窗鉴眸中划过深思。

        “请便。”云宋摩挲着手里香囊,没有再抬头:“只不过七日之内诸位没有抓到人,渭柳城会用自己的方式驱魔。”

        自己的方式。

        在场三人神色各异。

        褚鸢站在玉绛之身侧,遗憾地想没有自己的方式了。

        渭柳城不会有第二个玉绛之送到她面前。

        人都走干净了云宋才疲累地从太师椅上起身,下人赶紧搀住他,饶是如此云宋还是半天才站稳。

        “二叔!紫宸大人明明说——”地上云富胸口不断起伏,恶狠狠:“这些什么派的根本不靠谱,我们花了那么多银子还不是打水漂!”

        云宋头也没回走出殿门:“随他们折腾,不要给我惹事。”

        总是这种高人一等的态度,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剑修天才呢。一个修为没了大半的废人,城主之位都坐不稳,还在这里指手画脚。

        云富索性就着这个姿势依靠在地上喘气,想到今日出的丑更加愤恨,一拳垂在地上,又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捧起自己金贵的手心疼地吹气。

        走出云府时周窗鉴回头看了眼“城主府”三个气派大字,疑惑道:“你们不觉得这里不对劲吗?”

        “暂且不说云宋这个人,这事前因后果含糊不清。好像……”

        周窗鉴想了一会儿,中肯地评价:“没打算我们能抓到魔。”

        “今日先去那三家。”唐镜并不在乎这些,他的目的是解决渭柳城九岁稚子丧命的事,而且要在封仇和柳清荷之前:“尽快解决。”

        “小丫头跟着没问题?”周窗鉴伸手去拎褚鸢前胸细细的辫子,力道不重拉了拉:“你多大了,害不害怕?”

        褚鸢盯着那截手指头看:“不害怕。”

        周窗鉴手指莫名其妙一阵发冷,他赶紧收回来在身上蹭了蹭,没敢看玉绛之强行转移话题:“让我看看,第一家是城东卫家。”

        “上个月他们孩子突然发热,烧得满脸通红,没留住。”

        “家里就一个,第二天是他生辰。”周窗鉴叹了口气,“他娘眼睛都哭瞎了。”

        褚鸢安安静静当背景板,心思已经飘到街巷最显眼那家店铺门口挂的风筝。她好歹还记得要帮玉绛之忙,勉强把注意力收回来,仔细听。

        “下一家就离谱。”

        周窗鉴又说:“这是家钱庄,给铜钱孩子买饼,路上栽进水缸,溺死了。”

        他们正往第一家去,唐镜皱眉:“不是意外?”

        周窗鉴仔细又看一遍,摇头:“有人正好在旁边,发现这事到把人拽起来不超过五个数。”

        唐镜沉默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溺死,简直闻所未闻。

        周窗鉴继续往下看,嘴角隐隐抽动:“这个更敷衍,上个月他们孩子爬家里院子树摘果子,摔下来当场没了。”

        “听起来又像意外吧,”周窗鉴无言道,“院子里那棵树是个矮的,还没成人高。”

        “总之先去看看,没准能发现什么。”

        周窗鉴拍了拍玉绛之肩膀:“你在想什么?一路上心不在焉的。”

        从城主府出来一边是热闹集市,白天正是热闹的时候,各种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周窗鉴顺着朝街巷另一边看,发现那是城主府外墙的尽头。

        那里应该重新修葺过,砖瓦都是新的。

        玉绛之这才收回视线,简略道:“无事。”

        渭柳城有农户和商贩,前者住处最寒碜,第一家正是这样。

        院落破败,几只无人喂养的鸡四处乱飞,门前水缸底部剩水尽是渣子,上部结满蜘蛛网。

        里面没人,周窗鉴抓过一个路过的大娘问:“卫家人呢?”

        大娘提着一篮鸡蛋赶着上集市,看着这群面生的青年也不害怕,显然是被很多人问过:“你说卫柱啊,他早走了。”

        “走了?”

        大娘努努嘴:“他家女人疯了,卫柱干脆把人丢下卷了银子细软跑了。要我说桂娘也是可怜,就这么一个儿,吃大苦头生了一天一夜孩子才落地,赤脚大夫说这辈子没可能再有一儿半女。”

        “你们找她没用,她不晓得事,天天捧着碗发臭的长寿面说要给栓子过生辰,又哭又笑的。”

        “一开始她还清醒,非说栓子是给人害死的,不依不饶去了衙门好几次。你们想进去就进去,早不知道来了几波人查这事,没个结果。”大娘唏嘘道:“要真是病也罢了,好巧不巧是九。要是修仙的真有本事早就抓到魔了,你们是不知道这渭柳城啊……”

        “邪门得很。”

        再问下去她怎么都不开口,只推说自己要赶集,行色匆匆挎着篮子走了。

        唐镜直接伸手推开了院门。

        院里还缠着丝瓜藤,没人打理和浇水枯萎得厉害。入眼望去一片荒芜,自家种的菜也烂在地里。

        褚鸢脚底踩着什么,挪开发现是一片罐子碎片。

        她蹲下去捡起来,放在太阳底下翻着面看。

        这城里的东西八百年前就在,褚鸢站起来往城主府的方向看。

        八百年前渭柳城为自保交出玉绛之,她暴力镇压城内魔物,当时那东西不成气候,褚鸢只是随手勾了个阵。

        而现在……

        褚鸢眼里漫上一层血雾。

        以城主府为中心,冲天魔气笼罩整座城。

        是恶念。

        这种魔物因高怨气闻名,初时力弱,它的生长有两种可能:要么怨气不足消散,要么怨气日复一日加重为祸一方。

        褚鸢有更容易的法子弄死它,不过她感受到那只怨念上熟悉的气息。

        杀死它的应该是玉绛之才对,褚鸢随手将罐子碎片重新扔进土里,用脚踩实。

        玉绛之从院外往屋内看。

        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简陋屋子,正堂放着木桌,上边放着最朴素的青花大碗。

        屋子里味道重,唐镜没进来,用袖子掩住口鼻:“找到什么?”

        青花瓷碗里的面食糊成一团,味道令人难以忍受,蚊蝇在碗沿处飞来飞去。周窗鉴和玉绛之同时看着碗沉默,一时没人说话。

        唐镜上前两步,又无法忍受地退了出来。

        褚鸢在篱笆上无所事事地坐着,心想凡人就是容易心软。

        下一刻褚鸢视线微顿。

        远处河堤上出现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影,在篱笆上荡腿的褚鸢清晰看见那个头发如稻草杂乱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件打了补丁的衣服跌跌撞撞朝河边跑,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拖着只开口的烂鞋。

        她一边踉踉跄跄地走一边急促地喊,最后连仅剩的那只鞋也跑掉了,一路顺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追。

        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褚鸢晃动的双脚停下来。

        魔主有一双太好的眼睛,好到褚鸢甚至能看清满脸泪痕的女子嘴里魔怔似的念叨着什么,最后变成某种奇异的决绝,接着没有停顿地纵身跳进了十一月刺骨的河水里。

        “扑通”一声,溅起很大水花。

        褚鸢看清了,她嘴里只有四个字。

        娘的栓宝。

        褚鸢迅速搓了搓胳膊上鸡皮疙瘩。

        凡人总是心软,而她总是被一些不理解的浓烈情感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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