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怜儿瓮(十二)
骸骨数量之多让人倒抽一口冷气,和碎片泥土在地下铺上厚厚一层。
陶罐爆裂声像是戳中珠钗女死穴,她刹那状如癫狂,周身黑气浓如稠墨。
“他给云宋生了个儿子然后呢——封仇!在腹部!”周窗鉴一边躲闪一边急促,“这什么东西刀剑不入!”
那发丝古怪得很,硬如长鞭,一抽一条血痕。
斩不断,封仇将千根发丝插入地底。
珠钗女一手护住腹部另一手五指成爪,朝玉绛之急速俯冲。
“不是云宋的!”这一句唐镜几乎是吼出来的,“她想掐死那个孩子!被云宋发现——”
“别说了!”周窗鉴一扭头,“先打!”
他手中圆形尖角物什迅速接起,变成一节蛇骨状软棍。
珠钗女后腰被无形绳索捆住,往后一倒。封仇终于斩断困住自己的黑色发丝,一把抓住快被带飞的周窗鉴。
就在眨眼间,一把木剑破风而至,贯穿珠钗女小腹!
巨大的洞从木剑周围灼烧,发出“滋滋”声响,一股尸肉腐烂恶臭弥漫开。
从脚底缠住的黑气一散。
周窗鉴终于能动,还没夸出口就眼睁睁看着那只怨念低头,硬生生拔出那把剑。
她被激怒,阴冷视线扫视一圈,停在动手的罪魁祸首身上。
玉绛之无声和她对视。
地上全是灰土骨骸,一片混乱中褚鸢悄无声息变成一缕黑雾,消失在墙角。
城主府像被从中央劈开,东边魔气冲天,西边毫无动静。
偏殿层层守卫。
殿中有各种人参丹药的味道,脚踩在冰凉地面寒气逼人,褚鸢扯着亡铃银丝环视一圈。
有笛子的声音,伴随幽幽低低的哼唱。
空而大,一张长榻横在绢白屏风后。
屏风上没有绣任何东西,褚鸢伸手按在光滑布料上,猛然一抓。
“嘶啦”屏风被三两下划烂。
曲声一停。
一只碧色长笛探出,抵住褚鸢手心。
“魔?”笛子将褚鸢手推远。
大白天,云宋可能是刚刚睡下,冠未束。
浑身都是那种让褚鸢不喜的枯槁气息,完全不像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寿命延长的修士。
褚鸢退了一步,眉头皱起。
“我记得你,你和他……”云宋披衣从榻上下来,并没有喊人,“你叫什么?”
不知道哪里在漏水,滴滴答答的声响。
褚鸢面无表情:“东边打起来了。”
软榻背面是整排书画字架,云宋背对着褚鸢,手指从数个卷轴上滑过,闻言笑了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
那三人最多撑半刻钟,别被打死就行。褚鸢用非常稀奇的目光看云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旧书,觉得人奇怪到无法理解。
云宋叹了口气。
整间大殿燃着的烛火都因为这口气幽幽然颤动。
“许久未见。”
七百年前城墙上玉绛之根本没有见过褚鸢,但是云宋见过。
褚鸢不跟不喜欢的人寒暄,嘴都没张开敷衍地应了一声。
“看来他在九幽待得很好,”云宋将一幅字画摊开在桌上,不知是感到安慰还是叹息,“劳烦尊上多年照顾。”
其实算不上好,褚鸢冷不丁道:“你想让他死?”
“我从未想让任何人死。”云宋手拂过字画,陈旧伤疤再次被揭开已不如当年愤怒,“银发清瞳……”
“他是苟合所得,我仁至义尽。”
褚鸢下一刻站在他面前,眼瞳是纯正的黑和白。
那种深黑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有的,墨锭经由人手在砚台上揉开,饱蘸毛笔滴下最重的色。
“小主子,不要杀生。”
一旦魔主动手诸天神佛会在同一时间察觉,九重天立刻会派人下界查看。
一只枯柴手臂横在面前,褚鸢撇嘴,没好气反驳:“没有。”
佝偻魔确认她不再有攻击意图这才转头看向云宋,他整个人藏在黑气中,腰弯如长弓。
“云城主,多有得罪。”
云宋无甚表情地“呵”了声。
“云城主可曾听说过魔人?”佝偻魔停顿,“想必是不曾。”
桌上放着一碗浓稠药汁,褚鸢捏住鼻子干脆后退到通风处。
云家是当年渭柳城望族,云宋是嫡子,礼仪更是其中翘楚。他伸手去拿装药的碗:“与我无关。”
“他们天生银发。”
云宋皮笑肉不笑:“二位要等殿外修士进来?”
佝偻魔看向窗外木摧花折场景,城主府以摧枯拉朽之势从东至西烧成灰烬。飞灰卷进窗沿缝隙,他的小主子正无所事事地拨弄角落一把裂成两半的琵琶。
那三人已是强弩之末,而褚鸢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佝偻魔放下心,深弯身子道:“云城主当年为一个琵琶女不惜同世家决裂,自废修为、忍受鞭刑、自断前途。”
“魔人,是魔或人在出生那日由孕育者决定。城主遇见的那一只是魔,渭柳城绞杀魔物恶行由来已久,想必她宁死不会让您看见银色。”
云宋身子一晃,他冷静得太快,面部表情毫无破绽,冷硬得像终年不化坚冰:“我如何能信你。”
佝偻魔的背弯折得厉害,他看着云宋无知觉将瓷碗捏碎在手心,笑了一笑:“城主约莫能见她最后一面,亲口问问。”
云宋离开的背影仪态尽失,褚鸢屈指弹了弹琵琶,那根弦身发出沉闷的“嗡嗡”声,早已不复之前清越。
佝偻魔细细观察褚鸢的神色,确定没有任何波动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渊刺,他不想杀那只魔,还让她活着。”褚鸢赤脚从不远处走来,很不明白地问:
“为什么?”
佝偻魔身体再次紧绷,视线一寸寸扫过褚鸢面部。
沉凝氛围如大山压在胸口,良久褚鸢兴致缺缺地转身,语气轻快:“算了,我去问绛之好了。”
佝偻魔表情一紧,正待说什么褚鸢骤然变脸,抬手将他挥出十米远重重撞击在漆金大门上,失去耐心:“不想听了,滚吧。”
滔天魔气铺天盖地,褚鸢一脚踏进珠钗女攻击范围就察觉到不妙。
元婴期修士能独自启阵,玉绛之竟然在此刻突破,丰沛灵力直接将周窗鉴、封仇等人掀翻出来!
灵力围绕范围如倒转鸡蛋壳,将他和珠钗女牢牢锁在中央。
如果是单纯的怨念还好,这一个有紫宸魔气加成,搞不好玉绛之就能死在里面。褚鸢想都没想抬脚要破阵,衣摆突然被拉住无法前进一步。
是佝偻魔控制的傀儡,板着一张脸提醒:“小主子,还不到时候。”
确实不是。
褚鸢停下,依然很不高兴:“松手!”
周边花草悉数被掀飞,一棵百年老树树干不堪重负折断,巨大树冠横尸地面。在无数下人惊恐尖叫中褚鸢突然一顿。
院内传来哭声。
是陈家那个八九岁的男孩。
几乎是褚鸢意识到阵内还有第三人的同时储物袋一阵暴动,那只无箭弓在空中划过凌厉弧线,瞬间没入阵内。
“铮!”
利器撞击的巨响震破耳膜,褚鸢提起那只扒着腿的傀儡往外扔,飞身入阵。
锈迹斑斑的弓身拉长至两臂长,悍然拦在玉绛之身前。褚鸢一进来正好看见珠钗女惨叫一声,触摸到弓身的手化成黑烟,一截白骨连着皮肉掉在地上。
无箭弓砸落在地,被灰尘埋没。
珠钗女愣愣看自己冒黑气的手,手后冒出深黑虚影。
她一直要杀的就不是这帮来路不明的修士,褚鸢眼见她突然想起自己要干什么,乌黑发丝牢牢将玉绛之身后小顺拔地而起,愈缠愈紧!
眼前是如云霞大片铺展的血色,玉绛之直起身,几近漠然地看着。
他在下一刻撤了掩盖术法。
淡银发丝寸寸显现,缟素白衣如重孝,上面斑驳血迹呈现一场极悲的喜和极喜的丧。
珠钗女瞳孔里映出银色,动作瞬停,费力地回想了一会儿。
先杀了这个再解决底下那个也不迟,她很快做了决定,魔性侵蚀后的残忍促使她再次高高兴兴用力。
褚鸢等这一刻太久,她在半空朝下看,青色弟子服从上至下变成红蓝交错的裙摆。
沙漠驼铃声音从地底和天空遥遥传来。
褚鸢跃跃欲试地问:“师兄想救他?”她瞳仁因兴奋而隐隐透出幽暗色泽:
“那师兄答应同我做朋友?”
是或者否,玉绛之视线从青丝逶地的珠钗女身上转至褚鸢身上,然后是濒死的小顺,脸上有种死寂后的平静。
他有预感只要那个“好”字说出口他会靠近世间最深的业障。
小顺双腿腾空不断蹬动,稚嫩脸部涨红。
在短暂的几息里褚鸢不知道玉绛之在想什么,最终他收回视线,很轻地答:“好。”
绝对血脉压制在玉绛之开口时来临,珠钗女的手僵住,她不死心地用力。
得以喘息的小顺憋红了脸,大口呼吸。
一切处在一种诡谲的静止中,褚鸢弯腰从地上拿起那把灰扑扑的长弓,站到玉绛之身后,不由分说将弓塞进他手中。
“还给绛之。”褚鸢亲昵凑近,按在玉绛之毫无血色的手指上,一点一点拉开那把无箭弓。
“她对绛之一点儿都不好,不是吗?”
就在褚鸢将要松手时一道雷劫从天而降,以雷霆万钧之势降下。
佛尊劫数干预过多被天道察觉,褚鸢眼前一晃所有景色重组,再睁眼时佝偻魔俯身将灯芯挑亮,死生恶殿烛台上一朵金雕莲花栩栩如生。
褚鸢木着脸轰碎离自己最近的夜明珠。
怀中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玉绛之放下弓箭,无法动弹的珠钗女冲他张了张嘴。
尘土骨骸筑就一条漫长的灵桥,玉绛之在很久之后扯了扯嘴角,走近她。
他想,她应该要对自己说什么的。
只要她说任何一句……
玉绛之低头,胸口血肉淋漓。
是一根缀着红豆的珠钗,色泽鲜红。
“她也是……魔。”珠钗女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胸口剧烈起伏,逶迤在地青丝系数变为银白。
很快她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玉绛之的血滴在她消瘦面颊上,他跪坐在地上,怀中抱着那具早该死去的尸骨,缟素白衣如同重孝。
胸口痛感已经麻木,困住他不得呼吸的最大陶罐一夕碎裂成粉。
玉绛之单手将那根深深插进心窝的珠钗拔出,冷淡道:“不会有人知道。”
尘世琉璃镜上佛尊逢尘第一笔业障。
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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