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宴至深夜方止。
送到三省几位尚书面前的诗少说有厚厚几沓,还有人趁着酒意,直接在壁上题诗,皇帝也呵呵一笑,不使人阻止。一年难得欢宴,众人皆是兴尽而归。
舒宜和闻岱带着几个孩子步出宫门,往马车的方向走。外头停的都是各家马车,此刻马夫小厮们一个个提着灯笼,从鱼贯而出的贵人们中间找自家主子。又因宫门外不许喧哗,下人们都不出声地伸长脖子,只有把臂同行的大臣们彼此告别说笑的声音。
就快到了,他们绕过一个拐角,却见道旁停了一辆低调的马车。
“妹妹!”舒游掀开车帘,直接从车轼跳下来。
舒宜赶紧迎上去,行动间,繁复的几层裙角勾缠,她也顾不得去管。
走了几步,舒宜又感到身后一松,是闻岱默不作声地俯身,为她抚平裙角。
“闻将军。”舒游客气地同闻岱也打了个招呼,又挨个摸摸三个孩子的脑袋,掏出怀中的小荷包,一人给了一个。
荷包虽小,但很沉手,里装头着金银锞子,小巧精致,花果动物各形状都有,是过年时常备的赠礼。
孩子们俱回头去看闻岱,见他面色不变,轻一点头,便都欢呼着收了荷包,拿小手捏着放到怀中。随着欢呼声出口,寒夜里多了一团团白色雾气。
吱呀一声,马车开了窗户,越国公探出头来,越国公夫人坐在他身侧,也盯着外头。
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此刻,越国公是专程来等舒宜的。
舒宜眼眶微热,仰头对父母亲露出笑容。
越国公同她略说了几句,便笑了:“好了,快回去守岁吧。还不是你娘啰唆,非要我白嘱咐你一句,初二记得归宁,家中吃喝玩器都备好了,你们只管来就行。”
越国公夫人拍了他一把,外头都能听见响。还不等他说话,越国公夫人和气端庄地道:“更深露重,快回去吧,孩子还小,当心过了寒气,初二有的是时间说话聊天。”
闻曜乖乖喊了声“外祖父,外祖母过年好”,越国公夫人目光越发满意,疼爱地对几个孩子招呼了一声,便催着他们赶紧上马车回府。
舒宜走出几步,还依稀听见越国公夫人对越国公抱怨:“也不知是谁眼巴巴念着女儿,倒成了我啰唆了!”
原本眼眶的涩意还未退去,又听到这一句,舒宜险些笑出来。
身后舒游插科打诨的声音渐渐模糊了,舒宜也上了宽大的马车,车轮辘辘转动起来。
马车内很宽敞,闻岱和舒宜并肩坐着,对面是三个孩子,中间摆了张小桌,脚下燃了火炉。大家一起坐在马车里,方才带进来的寒气不一会就消散了,只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宫里宴散,城墙上又掐着时间放了一轮烟花,三个孩子挤在打开的车窗前,看夜空中流光阵阵,沿途能听见守岁的百姓互相呼唤着出来看烟花,都是欢欣又雀跃的语气。
大桓过年的假期是很慷慨的,衙门封印到正月十五,百姓们也要到十五才恢复正常劳作。但舒宜和闻岱两个都闲不住,初一在府中歇了一天,准备各家礼单便占去了半天。初二提着闻岱精心准备的年礼回越国公府,越国公夫人笑得容光焕发,脸上皱纹都舒展了三分。
初二过完,孩子们还有闲暇玩耍,他们已经一个扑到将作司,一个扑到兵部。
忙的不是别的,正是烟花信号弹。
舒宜带着匠人们弄出了好几种颜色的烟花,燃放时为美观,几种颜色混杂也能有很好的视觉效果,但信号弹不行。他们紧急分出了纯白、正红、蓝色和金色几种颜色,代表不同的意思,再配以一、三、五发的频率,使相隔很远的两地也能用信号弹传递一些简单信息,不致失真。
舒宜忙着研发,闻岱则忙着推广。他和其他几军的将军们几乎整个春节都没有休息,已经紧锣密鼓地将初发明的信号弹推广到不少地方。
虽是过年休假期间,他们效率依旧很高,到正月十二,长安已经接收到了一发来自边关的信号弹。
忙到正月十五,闻岱和舒宜才有功夫带着闻曜出来看灯。
元宵佳节不宵禁,满长安都携家带口出门游乐。只是裴家三兄妹今年刚回乡处理父亲丧事,没有出来游乐,是以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带着几个亲兵侍婢走在人群中。
纱的、纸的、皮硝的……各种材质,各种花样的花灯挑在竹竿上,挂在屋檐下,仿佛整片夜空的星星都落到长安城中,一点一点昏黄的烛火聚集到一起,将夜色映照得金碧辉煌。
人太多,舒宜和闻岱有马,却没骑,把闻曜放在照夜白背上。两人各自牵着马走在前面,时而转头和马背上的闻曜说话,而亲卫小厮和婢女们则围在他们前后,一道向前慢慢走。
街上人流如织,没法走快,只能在人堆里慢慢挪,还要小心不要碰着了谁的胳膊,踩了谁的脚。
不过这正好留出时间,方便细细将这条街的灯都欣赏过去。闻曜小小一个,坐在高头大马上,反倒视野最好,兴奋地指着右前方。舒宜顺着看去,是盏精镂细刻的凤凰灯,挂在竹竿上颤颤悠悠,仿佛振翅欲飞。
闻曜是个早熟的孩子,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不多,舒宜看着他纯然的笑脸,也笑起来,仰头对闻曜道:“看那灯像不像真的在飞?翅膀都在动。”
“像!”闻曜大力点头,“太漂亮了,像王母娘娘的神鸟。”
他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璀璨的灯光。
舒宜看得微微笑起来,怕闻曜方才抬手探身的动作弄松了围在肩颈处的围脖和斗篷,透进冷风,踮脚想给他掖好。可照夜白往前一走,舒宜没估算好距离,失了平衡,一个趔趄就要栽倒。
慌乱中,她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被拢进一个坚实的臂弯里。闻岱看花灯的时候少,看他们母子的时候倒多,视线基本没离过,舒宜刚往旁边歪,他就伸手去接。
相比起快被裹成一颗毛茸茸圆球的闻曜,闻岱穿得少,只一件夹棉衫外罩披风,身姿依旧挺拔。舒宜右肩撞上他胸膛,被硬实的肌肉震了一下。
满街来来往往的人中,两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谁都不敢先动作。沉默片刻,闻岱托住舒宜的手臂,轻轻将她扶正:“走路小心些。”
“嗯,”舒宜眼睫低垂,轻轻颤动,方才她就好像是降落在一个温暖又安全的岛屿里,明知尴尬,却也不敢、不愿先挣出来,“多谢了。”
闻岱右手握拳轻咳一声,移开视线:“有手炉吗?夫人手腕都是凉的。”
铃铛从后面小跑着上前,递过一个圆鼓鼓的手炉,又飞快地跑回去了。舒宜原本想拉住她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闻曜歪着脑袋欣赏新的花灯去了,在马背上一声一声地发出赞叹,就只留下两个尴尬的人。这些日子两人当中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似乎被骤然捅破了,偏偏窗纸两端的人第一时间想的都是掩耳盗铃,将心头的蠢蠢欲动压抑下去。
沉默无言地走了会,舒宜先找句话说:“你给破奴再把斗篷围紧些吧,兜帽也带上,他人小,别受了风。”
闻岱应了一声,转身去整理闻曜的衣服。他手掌宽大而有力,看着不像做惯这种事的,偏偏熟练而灵巧,闻曜感到脖子处重新被围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透不进。
他指着前方叫道:“哇,好大的锦鲤灯,尾巴还会动!”
“指给阿娘也看看。”闻岱将驮着闻曜的照夜白向前牵了两步,使舒宜能并肩与闻曜说话,自己则走到马的另一边。这样,他和舒宜之间就有了一匹马和一个小人儿做间隔。
一路快走到尽头,是与另一条街相接的拐角,此处人声鼎沸,有不少灯谜摊子。舒宜正引着闻曜猜一个字谜,一盏鲤鱼花灯落到两人眼前。
“哇!”两人都是一惊。
闻曜忙接过,眼见是爱不释手的样子。舒宜看着鲤鱼流光溢彩的鳞片,赞叹:“做得真好,精巧极了,是在哪猜的?”
两人不过驻步一会,闻岱就带回一盏花灯,因此闻曜非常骄傲:“阿耶好厉害!漂亮的花灯谜题都很难的!”
“拿着玩吧,”闻岱揉了揉闻曜的脑袋,转头面对舒宜时喜悦则变得含蓄了些,“就在对面,题目不难。”
舒宜注视着他,笑道:“我们还没察觉,你就赢来一盏灯,可见时间之短,闻将军才思敏捷,勿要谦虚。”
闻岱挑了挑唇角,也直视她:“嗯,稍待片刻,再给你赢一个。”
他转身离去,真的只有片刻,就带回一盏兔子花灯,玉兔半蹲着,耳朵贴在脑后,前肢在胸前抱着一颗珠子,身子圆滚滚的,憨态可掬。
舒宜小心翼翼踮起脚,从闻岱手里接过灯柄,客气话也忘说了,埋头欣赏自己这一盏。闻岱看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面色柔和。
看得也差不多了,几人从人堆里慢慢挤出来,换了条人少的路走回家。方才闻岱伸出一只手护住他们,引着他们往人少的缺口出来,不知不觉,两人又走到一起。
舒宜和闻曜提着灯慢慢欣赏,闻岱走在舒宜右边,看着他们。舒宜偶然向右侧了一下头,看见闻岱的眼神,怔了一下。
原来笑意真的能从眼神里流淌出来。
此处靠近城墙,城墙上挂着一串串明亮的灯笼,城墙脚下则有不少人朝一个方向走着。闻曜哇了一声:“这个我也没看过,阿娘,这是什么呀?”
舒宜絮絮给他解释:“今天是正月十五,过年的最后一天,人们相信啊,在今天晚上一起出来沿着城墙走,来年自己和家人就会健健康康,百病不侵。这就叫走百病,散百病。”
“我们也去走,可以吗?”闻曜看着他们两个,“明年,阿耶阿娘和我都要百病不侵。”
舒宜转头去看闻岱。
闻岱笑说:“时辰还早。”相当于应允了闻曜的请求。
闻曜简直要高兴疯了,他伸出双手,被阿耶抱下马,脚重新踏上实地,跟着人流一步一步向前。马交由亲卫们牵了,他们一家三口,肩并肩向前走。
闻曜左手牵着阿耶,右手牵着阿娘,踢踢踏踏走在两人中间。旁边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在谈笑、祈福,嘈杂又热闹,这种嘈杂的环境莫名令人感到安全。
就在闻曜想走得慢点,再慢点时,人群乍然间乱起来。
遥远的天幕上空,飞一样掠过鲜红的痕迹,几乎烫得刺眼。是连着的五发正红色信号弹,边关急警,突厥入侵。
城墙上迅速燃起纷乱的火把,然后传来悠长嘹亮的号角声。
是军号。
电光石火,闻岱反应极快,一把将闻曜抱到照夜白上,又护着舒宜上马,自己也骑上飒露紫,深深看了他们母子一眼:“我得去大营,苍如松,带两个兄弟送夫人回府,苍如柏,带着其他兄弟跟我走。”
待到他拨转马头,飞驰出去,也不过一瞬而已。舒宜下意识护紧怀中的闻曜,目送飒露紫飞成一道颜色深沉的闪电,消失在目光所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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