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荆芥
沈嬷嬷带着两个侍女,笑盈盈地赶去藏书阁,恰好与同进后花园的润木撞了个满怀。
一个素雅的锦盒旋即跌落在地,沈嬷嬷俯身捡起递给润木,调笑道:“这是何物?要劳动你亲自送到藏书阁来?”
润木是谢鲲的书童,从八岁时便侍奉左右,如今出入随行深受重用。
“嬷嬷可别揶揄小的,什么劳动不劳动的,润木有幸被王爷差遣,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润木说着打开锦盒,恭敬地递到沈嬷嬷面前:“青黛姑娘的伤处又出血了,王爷听了邹太医一番话,吩咐小的将这金疮药送来。”
沈嬷嬷识得这药,药效极好,谢鲲常年征战,每每受伤都是以此药治疗。而制作这小小一罐药膏,少说也要耗费百两银子。
她眼中随即浮现出一丝疑惑,瞬间又被一个明朗的笑容冲散,“倒巧了,老身也正好送两个人去藏书阁,便一道吧。”
润木瞄一眼沈嬷嬷身后的两个扎着双丫髻的侍女,均十四五岁模样。
着蓝衫的侍女微微垂着头,眉眼间尽显稚气。另一个紫衫侍女则落落大方,颇为得体。
润木一双精神的桃花眼笑成一道新月:“沈嬷嬷果真眼光好,两位姑娘可算得上伽蓝园顶好的了。”
“油嘴滑舌,尽捡好话忽悠老身。”沈嬷嬷脸上笑意藏都藏不住,“近来这些日子倒没瞧见你,去哪躲懒了?”
润木收起笑意,面露为难之色,挠着后脑勺侃侃道:“嬷嬷知道,那些个刺客没完没了,我同斫琴都盯着这上头,虽说王府和伽蓝园防护严密,但也一点不敢懈怠,就这两日方才有些空档,可哪里有躲懒的福气呢!”
沈嬷嬷会意一笑,自打三年谢鲲掌权以来,便络绎不绝有人想要结果他性命,刺杀如家常便饭,时有发生。
两人又寒暄几句,便相携一道走向藏书阁。
小留方为青黛换过药,正端着带血的绢帕和水盆往外走。见沈嬷嬷和润木等人同来,立即放下手中活计行礼,又小跑至卧榻扶青黛起来见客。
“姑娘伤势严重,伤处又出了血,可千万别再伤着了,快快躺下!”沈嬷嬷带着众人已然进来,瞧青黛强忍痛楚挣扎坐起,立即上前阻止。
青黛见眼前中年妇人慈眉善目,穿着打扮皆是不俗,便知她是小留曾提到过的谢鲲奶娘沈霖。
沈嬷嬷是谢鲲母妃徐菁的陪嫁侍女,自打谢鲲出生便由她一手照料,如今在府中管理些内闱之事。
虽只是个嬷嬷,却极得谢鲲尊重,就连余王妃都要视她为长辈,格外以礼相待。
前世青黛与沈嬷嬷的交集,是出现在中箭半年后。这一世,究竟为何出现得这般早?
青黛越加肯定,重生后事态的发展走向,已经偏离了前世的轨迹。
“沈嬷嬷大驾光临,青黛当真失礼了。”青黛微微笑道。
沈嬷嬷上前拉着青黛的手笑道:“老身与姑娘初次见面,姑娘如何知晓老身姓沈?”
青黛与小留相视一笑:“说来要让嬷嬷笑话了。这几日青黛一直昏昏沉沉睡着,起初连被谁人所救都不知道。后来问过小留才知这里竟是晋王殿下的行宫。”
沈嬷嬷连连点头,又听得青黛道:“小留告诉青黛,伽蓝园中有位管事的沈嬷嬷,生得和蔼可亲,办事体贴周到,方才一见,果真同小留所说一般无二,是以断定嬷嬷的身份。”
“瞧瞧,不但生得俊,这小嘴也甜,当真讨人喜欢!”沈嬷嬷大笑着朝着润木说道,心中却是连连惋惜,暗叹命运弄人。
她这副容貌,即便当今太后都有所不及,却落得勾栏出身,平白低人几等。
当真可悲可叹!
润木回以一笑,顺势向青黛自报家门,言行举止颇有几分伶俐,虽说年岁不大,却极为周全妥帖。
说罢便将金创药递给一旁的小留,又叮嘱几句用法方告辞离去。
沈嬷嬷将两个新来的侍女拉到床边,指着那紫衫侍女道:“这是齐云,余王妃想着藏书阁没有侍女,特地拨了她来,盼着姑娘伤势早日康复。”
又指着一旁懦懦的蓝衫侍女,“这是小七,原是在洗衣房当差,老身瞧着她为人老实又勤恳,在姑娘身边伺候最适合不过。她们两人都在伽蓝园服侍两年有余,对园中规矩甚是清楚,姑娘尽管使唤。”
青黛本有意推辞,细细想来恭敬不如从命。
这边交代完,沈嬷嬷又将三个侍女带到一旁。
细细将藏书阁伺候的规矩说了一遍,之后提及一个名叫蕊儿的侍女,叮嘱众人引以为戒,省身律己。
待沈嬷嬷离去,青黛问起蕊儿是何人,小留支支吾吾道来。
原来蕊儿收了裴吉安的银钱,将青黛在伽蓝园的消息传了出去。
谢鲲忌讳府中之人同外人勾结,便命人将她活生生给打死了,血肉模糊连骨头都露了出来。
原本不知内情的齐云,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小七则是淡然自若。
青黛波澜不惊,毕竟昨日夜里,谢鲲才为她导演了一场杀鸡儆猴的烹人大戏。
也许是死过一次,青黛再也没什么可害怕的,所以心境反倒愈加平静。
只缓缓道:“我这两日有些头晕目眩,倒有些难受”
小七抬起清澈的眸子,笑道:“姑娘受伤还未将养好,有些头晕是常有的。有一种叫做荆芥的草药,味道清凉,闻起来分外舒心。”
青黛会心一笑,“那便为我找些来吧。”
是夜,谢鲲从猎宫回来,脱掉浸染酒气的袍衫,换上银灰色闲居锦缎燕服,坐在黄花梨木罗汉床上,盯着一盘三年前留下的残棋凝神。
银釭烛火在琉璃灯罩中跳跃,搅得屋内光线昏乱。
润木躬身端一盏浓茶给谢鲲醒酒,又摆上一盘姜香梅子:“王爷请用茶,侧王妃自己尚且病着,还不忘为王爷送来梅子解腻。”
谢鲲如若未闻,淡淡道:“藏书阁如何?”
“用了王爷赏的金疮药,血已经止住。侧王妃贤惠,这几日常去猎宫陪侍太后尽孝,回来还特地从院里拨了个侍女过去,现下有三人侍奉,应是妥当无碍。”
谢鲲岿然不动,嘴角却流露出一丝微冷的淡笑。片刻后道:“留着,自有她的用处。”
润木知晓谢鲲今日伴驾疲累,晚宴推杯换盏又略有醉意。本有些琐事禀告,却又咽了下去,想着明日一早再来回明。
正要退出去,谢鲲却突然开口:“剩下那几个刺客,枭首示众,幕后操纵之人,先将证据留下,以后一起清算。”
润木又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是长安快马加急送来的,还沾染着沿途的春寒与沙尘。
信上说,三年前青黛被人牙子卖到宜芙馆,那时方才十四岁。
宜芙馆虔婆卫妈妈一见这个美貌初绽的女子,如同看到会走路的摇钱树,欢喜不跌如获至宝。立即将宜芙馆内最好的绝巘阁收拾出来,供她一人居住,锦衣玉食伺候。
又请最好的先生夫子教习琴棋书画,如今出落得丝毫不逊于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犹善跳舞和抚琴。
她在绝巘阁之时,便已逃过两次,但都被卫妈妈捉了回去。
谢鲲看罢,莞尔一笑:“倒有趣。”
合上信,又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将信递给润木,“去风息谷的人可出发了?”
“回王爷,前日便星夜赶路。水路顺风,想必十来日便可抵达风息谷。”
润木回完话,忽又想起一件紧要事来,谢鲲半月前忽地从梦中惊醒,便吩咐他去寻能够治疗失忆之症的大夫,润木费尽心思,终于打听到一个名叫华天的赤脚大夫,专为贫苦老百姓诊治疑难杂症,见多识广,尤其擅长诊治失忆之症。
“王爷,已找到华神医,半月后可抵达长安城。”
润木从谢鲲房中出来,便见一名身着玫瑰紫衣裙的女子款款而来,眉眼弯弯,笑意明媚。
其后的侍女端着一个汤壶和碗盏,柑橘味随着一阵轻烟袅袅而出。
“雨姬姑娘送醒酒汤的习惯一点也没变,王爷正有些酒意。”
“伺候王爷不敢有一丝懈怠,王爷可歇下了?”
润木一边将银针伸到汤壶里探了探,一边笑着摇摇头:“雨姬姑娘进去吧,钟酉大人还等着给小人交代事,先告辞。”
雨姬将谢鲲面前小几上的茶盏挪开,盛上一碗浓浓的醒酒汤:“王爷,用些吧。”
谢鲲从袖中取出璆琳玉璧,静观其上细腻纹理。
他忽觉雨姬发髻上满缀的珠饰过于晃眼,不自觉挪开眼睛:“这几日都忙些什么?”
“正为王爷做一件寝衣。”雨姬腆然一笑,“用的现下最时兴的料子,尤为轻薄,适宜夏日穿着。”
“别的呢?”
雨姬面露笑意,“侧王妃昨日邀奴去后花园赏花,去年冬日移栽的绛桃开得极好,竟比园里原先植的花草好上许多。”
谢鲲瞥她一眼,“藏书阁清雅,最适宜放些花枝,你便剪些送过去吧。”
雨姬愣了愣方才答好,又上前脱谢鲲的外衫:“奴伺候王爷歇息吧。”
“不必。”
雨姬纤纤柔夷僵在谢鲲的肩旁,抿抿鲜艳的嘴唇,迅速收起眼中淡淡的失落,瑟缩地收回手。
又是预料之中的拒绝。
回去的路上,她心不在焉,差点踩上路边的碎石子摔倒。
恍惚中雨姬复又想起余茜月的话来:王爷破天荒地带那女子回府,还请来太医院院正亲自救治,又安置在王爷小时候常待的藏书阁。以那女子的容貌才情,笼络住王爷,求个通房或是侍妾之位,恐怕并非难事。王爷鲜少流连后院,若当真如此,妹妹恐怕岌岌可危。
自四年前余茜月嫁进王府以来,谢鲲至今也未同她亲近。虽贵为侧王妃,是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却徒有名分。
加之平日又醉心佛法,全然不费心思讨好谢鲲,即使她同太后是表亲,雨姬也未曾将她视为仇敌,她的话也能听进去几分。
她曾去藏书阁看过,那女子虽病着血气不佳,却也瞧得出是超尘拔俗的容貌。又是勾栏出身,必定擅于魅惑男子。
方才让她去送绛桃花枝,难不成王爷真有收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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