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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第 165 章


胤祥最近很不开心。

        天气越发冷了,  京城下了第二场雪,京畿各个大营的将士们都整顿完毕,六部九卿各个衙门的人也都换了很多,  有关那场争斗流下的鲜血,顺着雨水流淌,  汇聚在护城河里头,是四九城人最熟悉的血河。人心惶惶又趁乱激烈争取利益的争斗中,  胤祥却完全安定下来,  嘴边带笑地待人接物,  谨小慎微地处理差事。虽然心底深处也是隐隐的惧怕,可同时还夹杂着丝丝心安。

        康熙给雍亲王府再次扩建了一片地方,  说是给孩子们住。八福晋的第二胎也生了,  是一个小阿哥。胤祥自己家庭幸福,  虽然讨厌八哥,也高兴于八哥终于有了子嗣。远远地看见九哥胤禟,忙赶着追上去,他和十哥胤俄这段时间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兄弟们。想要远离皇位争斗胤祥倒是明白,  可实在不必如此生疏!

        胤祥向他请安,  问他将要过继一个儿子给十一哥的事情,他一笑而过。只道:“兄弟们都有子嗣了,八哥都有小阿哥了,  十一弟……我早就应该过继一个儿子给十一弟。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你没见你八哥和你八嫂,  你十一哥和十一嫂最近,  看着不像成婚多年,反倒更象脸皮脆嫩的新婚小夫妻动不动脸红,那如胶似漆的,果然夫妻之间要有孩子才是真夫妻!”胤祥听后拍掌大乐,  原来八哥和十一哥如今都因为家庭美满化为绕指柔!

        两人笑着笑着,突然都静了下来,他沉默了半晌道:“对不起!之前九哥给你送丫鬟戏子,……这一次,有关回执的事情,九哥真没有牵扯你,九哥什么不知道。”

        胤祥默默听着,他轻叹口气低头道:“如今,八哥有事情,都不和我商量了!”胤祥凝视他未语。他静了静说:“有一次十弟说‘八哥,争皇位的事情,你不要牵扯四哥……’八哥当时拿一个毛笔一掰两断,笑说‘你们终究还是跟了老四!\&039;”胤祥一惊,抬头看向九哥,正对上他炯炯双眼,他问:“真的吗?”

        “还能有假?”十四阿哥的声音响起,人也从后头出现。

        胤祥定了定神问:“你没问他为何如此说吗?只是劝说不要牵扯四哥,八哥就说这样的话,还做了这样决绝的行为?”

        胤禵道:“八哥看似温润脾气好,其实他最是敏感。这两年,你和十哥越发不顾着八哥,只听四哥的话,八哥还能感觉不到?”胤禵“哼”了一声道:“那天十哥走后,我去了。不用八哥说我也大约猜到了。我都没有少看到你们和四哥亲近地眉来眼去,关键时刻还信四哥能护着你们,八哥能不伤心吗?!八哥一向留心你们一举一动,看到的就更多了!”

        胤禟抿紧了唇,黑胖脸上有惭愧,有难过,有不服,只倔强地强撑着。

        胤祥忽地大笑起来,胤禵本来微带怒气,闻得最讨厌的老十三的笑声,一时怔住,胤祥带着几分愤怒笑道:“好个人人称赞的‘八贤王’!难道兄弟们只能跟着他玩才是兄弟?九哥和十哥只是跟着四哥做事,什么也不管,也不成吗?他自己也是跟着四哥长大的!他都忘记了?!”说完心中酸涩,转身就走!

        胤禟因为他的话愣住,回头看一眼同样愣住的老十四,咬牙狠狠一笑:“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我和八哥之间的事情,更不用你来插手。”说着也要离开。

        胤禵反应过来,一把拽着他的胳膊问:“你真的要跟着四哥做事吗?”胤禟侧身盯着他冷笑说:“是!我喜欢跟着四哥做事!我背叛了八哥,不再跟着八哥,现在不就正好显摆你在八哥身边的重要了吗!满意了?”说完猛地摔脱他的手,快跑离去!

        正低头猛跑,忽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他一把扶住了胤禟,才没有头拱地地摔倒!抬眼看是四哥,四哥站稳身体目光淡淡地看着自己,一旁胤祥笑问:“九哥你看你这重量和冲击力,幸亏四哥下盘稳。”胤禟心中酸痛,用力甩脱四哥的手,提步就走,一面眼泪潸然而下。

        四爷忙转身一把拽着他,硬拖着快步走到一旁的御花园假山后,问:“这是怎么了?”胤禟只是默默掉眼泪,眼泪鼻涕的哭得好似一个小孩子一般,四爷瞪一眼看热闹的胤祥,也不再说话,由着他哭。哭了半晌,胤禟打着哭隔儿问道:“四哥,以前你说我参与进去争斗,就不能在工部做事。如今我在工部做事,我还能和三哥、八哥他们兄弟相处吗?”

        四爷纳闷,还是回答说:“当然。”

        胤禟点点头,委屈巴巴地拿袖子抹干眼泪说:“我没事了!”四爷静静看着胤禟,胤禟侧头微抿嘴角道:“四哥别问了,这件事,我不能说。”四爷点了下头,没再理会,道:“汗阿玛等着见我和十三弟。”说着,转身走了出去,胤禟随后跟了出来,一直等在御花园外边的胤祥若有所思地盯了九哥几眼,笑问四哥:“可以走了吗?”四爷微一颔首,两人快步而去。

        一日康熙和几位皇子在御花园中欣赏梅花闲聊。李德全端来托盘,托盘里都是康熙和几位皇子爱吃的点心,黄地绿彩云龙纹瓷碟,上放的五个琉璃小碗中盛着龙须酥,晶莹剔透、松脆香甜,像糖又像点心,康熙看了眼笑问李德全:“厨房的陈师傅特意给你们四爷做的?”李德全笑着回说:“是的呐。陈大厨说,别人做不出来他做的味道,他要给四爷亲自做。”

        康熙转脸朝老四笑道:“快尝尝?”说着从李德全手中接过一个小碗尝了几口,点头道:“不错!口感甘甜,甜而不腻,入口即化!陈师傅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也是越来越偏心了。”太子笑吟吟的接过来一个小碗:“前几天我听说陈师傅在研究藕粉桂花糖糕,也说是给四弟研究的。”康熙笑问:“怎么回事?”

        胤祥笑答:“是我和陈师傅说的。说四哥要养生,吃一些养生的点心。”

        说完转身接过来自己的一个小碗。又拿过来一个小碗,给他四哥搁在桌上,禁不住嘴角带着丝幸灾乐祸的笑瞅了四哥一眼。

        皮孩子有了小心思。四爷眼光淡淡,目注前方,恍若未见。胤祥见八哥正含笑看着四哥,更是乐。

        李德全给每一位主子上完,各人开始食用,胤祥故意吃得慢,吃一口看四哥一眼,看他四哥刚一入口,就蹙了眉头,瞬即眉头展开,面色恢复如常,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用着。康熙笑问:“今天的龙须酥味道如何?”几位阿哥都纷纷赞道:“确如汗阿玛所言,陈师傅的手艺越发好了!”

        唯独四爷没有说话。康熙目注他问:“胤禛?”四爷回道:“甚好。”胤祥赶忙低头强忍着笑。

        待康熙用完,李德全收了碗碟退出去,四爷拎起来茶壶一杯一杯地倒茶喝茶,越是喝茶嘴巴越红,好似吃了一斤最辣的四川红辣椒,慢慢地整张脸都红了起来。胤祥捂着肚子就开始笑,笑得眼泪差点出来。

        康熙和其他兄弟们都被胤祥笑得蒙蒙,一看老四脸上嘴巴上的模样,也是发现问题了,康熙瞅着胤祥:“就你作怪。那份点心里加了什么?”

        太子也笑问:“加了什么让你这么开心?”胤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要陈师傅在四哥的点心里,加了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胤禩看一眼面色平静直罐茶的四哥,好奇地问:“什么?”胤祥捂着肚子哈哈哈哈大笑:“芥末!”

        胤祥一句话出来,众人立即愣住,满脸不敢置信,过了半晌,忽地也开始大笑,太子拍着腿道:“我说呢!难怪四弟是灌茶而非喝茶。哈,哈……四弟最是不能吃芥末,偏你还指挥陈师傅作怪!”胤祥半是生气半是笑道:“谁让他最近老是不思饮食?再说,若不是陈师傅做的,四哥岂能明知道有问题还吃下去?”话音未落,便挨了康熙一脚。

        众人都乐不可支。胤祥挨了一脚,看着自己衣袍上的鞋印,委屈道:“汗阿玛你看四哥最近的样子,我还说错了不成!”

        康熙转脸对老四一瞪眼:“你招惹的,你自己哄好。”

        “儿子遵命。”四爷欠身回答,那红晕已经红到脖子上了,他本就皮肤白皙细腻的,这一红,好似上了一层冬日暖阳一般的透明胭脂色,却始终面色平静地罐茶。周围路过的宫女们都看了过来,各个面带桃花羞答答:脸红的四爷这般俊俏幺!胤祥击掌大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酒杯千古思陶令,腰带三围恨沈郎。’四哥,你真要胖一点儿。”

        四爷:“……”

        宫女们的脸更红了,一起大着胆子看着四爷。兄弟们听着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康熙也禁不住一乐。

        四爷无奈地瞪一眼顽皮的弟弟。奈何胤祥不怕他地一挑眉,还“哼”了一声。众人看在眼里,更是乐啊。这就是债啊!谁要你当初要养着老十三那!一个小插曲缓和父子之间生疏的气氛,康熙领着儿子们面对大雪红梅诗词歌赋的一场均是开怀,等到分开的时候,四爷茶喝多了先去更衣间,胤祥忙慌跑第一个,胤禩一把抓住他笑说:“你这会子倒是知道害怕了!”

        胤祥急得要挣脱,可他还真用了力气了。胤祥只得央求道:“四哥不知道怎么教训我那!我能不怕吗?”胤禩犹豫了下,松了手,他忙拔脚就跑,未及跑出几步,只闻得他四哥冷冷的道:“回来!”声音不高,胤祥的脚步却再也迈不出去,定定的立了会,耷拉着脸转身慢慢蹭了过去。

        偷眼打量了一下,他和太子正并肩立于树下,面色还隐约红着,却是清冷,难辨喜怒。胤禩有些担心地看着胤祥。

        待蹭到跟前,胤祥低头默默立着,四爷静静目注着胤祥,忽地对太子和胤禩说:“太子殿下和八弟先走一步!”胤祥忙可怜巴巴地看向太子和胤禩,太子对他矜持文雅一笑,胤禩无奈地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然后都走了。

        胤祥低头等了半晌,他四哥却一直未出声。实在受不了他的目光,抬头道:“不就是打手心吗?”四爷淡淡说:“伸手!”

        胤祥心肝儿一颤,蹙眉看着他,不会吧?他还真要罚打手心?气哼哼地,把手伸了过去!他伸手过来,正等着他四哥一掌落下时,他四哥已经握着他的手,带着他转到了御花园的假山背面。

        四爷斜斜倚着假山,问:“四哥最近一直不思饮食?”胤祥下巴一抬傲娇道:“你自己没有发现?嫂子们孩子们都担心你。”四爷抬手给他一个响亮的脑崩儿,胤祥的脑门有些疼,忙道:“我知道是因为一些事情,我就是心疼四哥为了他们这样!”他哼道:“我就不服气。”胤祥陪笑用手比划道:“四哥,我知道错了。”四爷道:“错了就要受罚!”

        胤祥瞥了眼四哥,低头等着如何罚。过了会,四爷忽然放开弟弟的手,迈步就走,胤祥愣了刹那,心中一慌,忙追了上去,问:“四哥,四哥,你真生气了吗?”他紧闭双唇,眼光看着前方,只是迈步。胤祥急道:“你要打就打,你还生气了?”四爷仍旧不看这顽皮弟弟一眼。

        胤祥一急,也不顾两人正在路上,拽着他衣袖,拦在他身前道:“四哥你说话!”四爷停了脚步,无奈地道:“四哥没有生气,四哥这段时间忽视了十三弟,四哥和十三弟道歉。”亲亲四哥的表情让胤祥心中一松,更开心于四哥意识到这份忽视了,忙放开他衣袖,让开路。

        四爷继续大步而行,胤祥在侧旁快步跟着,问:“那四哥走得这么快?”四爷皱着眉头,道:“嘴巴里太辣,需要喝茶。”

        胤祥知道不该笑的,可是随他走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低头“噗嗤、噗嗤”地压着声音笑起来,笑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四爷盯了他一眼,胤祥忙忍住,可不多久又笑了起来,四爷没再理会,自顾快步而行。

        待看到前头是乾清宫,胤祥忙叫了一个小太监过来,笑着吩咐:“快去给你们四爷端茶!快点!”小太监匆匆快跑着而去。胤祥和他四哥笑道:“四哥你在这里喝茶,我不进去找汗阿玛打了。”四爷蹙眉挥挥手,胤祥笑着转身而去。

        到晚间睡觉时,躺在床上仍然想一回,笑一回,和十三福晋说笑一回。待笑累了,说累了,人也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起床后,十三福晋正坐在梳妆镜前梳妆,笑看着他说:“这段时间一直未见爷心情这么好过了!连眼睛里都是笑儿!”胤祥“啊”了一声,眉眼自动地忍禁不住地笑:“确实是大好事,多难得欺负四哥一回。”十三福晋点点头,举着自己的镜匣上前给他一照。

        真是眉梢眼角带着笑意!

        十三福晋微微欢喜又伤感道:“我都忘记爷上次眉眼俱笑究竟是什么时候了?这些日子,……我昨天晚上因为爷的开心也开心了一回,小花生兴奋地说,额涅,是不是大家都开始开心了呀?说的我心酸,孩子们的心思最是敏感。只是爷,你怎么能欺负四哥那?”说着话,又有点担忧:“要不,今儿我们去给四哥道歉去?”

        “……不去!”

        胤祥气哼哼的,脸黑黑的。

        一看就是还闹着脾气那。

        十三福晋纳闷儿,放下镜子,接过来丫鬟手里的长袍仔细地帮他穿着:“这是怎么了?和四哥还置气别扭上了?这幸亏是四哥,若是别的兄弟,爷这样作怪,看会怎么着和爷打起来那。”

        胤祥正伸胳膊儿,闻言更气了:“哼!别的兄弟,我才懒怠欺负。”

        十三福晋:“……好好好~~爷就稀罕四哥。”说着话,十三福晋也没忍住,喷笑出来,头上的累丝金凤簪子上的明珠流苏一晃一晃,映照她早霞光一般明丽的面孔。

        皇家一家人开心的样子,久远地十三福晋都不知道从何想起了。康熙杀人的手法,老百姓都害怕,却也没有怎么害怕,都以为康熙是惩罚贪官那,胆大的还有拍手叫好的。知道一点儿真相的皇家宗室,王公大臣们,表面一团和气,内心里却都忧心忡忡。

        当然,四爷因为十三弟的提醒,也赶紧地改变自己的饮食,不能要一家人担心。为了补偿,还带着一家人去骑马打猎西山烧烤,去泡温泉,还体贴地问四福晋年侧福晋等人:“有什么想要的礼物?”获得一声声娇哼哼:“爷您照顾好自己,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四爷有点尴尬,摸摸鼻子承诺道:“爷最近一定多在家里陪着一家人。都想想,想要什么礼物,爷都答应。”可是就连四福晋都很不稀罕的样子。四福晋说:“要爷设计几款女子佩戴的腕表。”一个大白眼:爷就光想着女儿侄女儿。”

        四爷赶紧答应:“好!是爷的疏忽。马上安排。”

        轮到年侧福晋,年侧福晋羞答答强撑大方:“要一个玫瑰项链。”

        “好!”

        女士腕表嘛,四爷要先设计,再制作,至少大半年。其他人要的礼物,有不需要花时间库房里有的,四爷直接送去。需要花时间的,赶紧安排上。也是巧了,今年欧洲送来的礼物中一套玫瑰花珠宝,四爷看着很是中意,便向老父亲要了来,送给年侧福晋。

        以黄金、碧玺、明珠、蓝宝石、钻石等等打造一朵朵镂空的玫瑰,细腻包裹圆润凸起的红宝石宝石花心,阳光透过玫瑰的纹理映射在璀璨的宝石上,象征生辰的宝石,永远携带幸运的微光,熠熠生辉。

        年侧福晋收到礼物后,浑身洋溢法兰西的深情浪漫,拿出来一直没舍得穿的,四爷要人定做的法兰西式样长裙,袖子、领襟、袜沿处都有使用精美且大面积的蕾丝花边,露出来白皙的脖颈宛若天鹅微微仰头。细巧的锁骨形状好似一对翅膀,一看便让人想起圣洁的天使。这方寸之间两根突起的横骨线条消瘦不突兀,玲珑又柔和。使得颈间妩媚流转,性感迷人。若是戴上项链,都较常人有立体感。

        年侧福晋穿了这梦幻海洋蓝的繁复长裙,锁骨如衣架,把她整个人簌簌地在冬日夜风里抖开了。灯光跃动在她娇羞的俏脸上,年侧福晋整个人如小白鸽子般柔暖。而那小小的锁骨,好似正好盛得下一个吻。四爷抱人在怀里,轻轻地搂着怀里的温香软玉。年侧福晋一时情难自禁,娇声道:“爷,我还想看星星看月亮。”

        四爷抬起来手腕看看时间,距离熄灯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再看看外头的天色,今晚上恰好是一个好天气,清风明月,月牙儿弯弯,繁星眨眼。四爷于是答应:“好。”四爷抱着年侧福晋,在暖阁的窗边看星星看月亮,年侧福晋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四爷看向她的孕肚,蓦然想起来一件事,提议道:“孩子出生,叫‘福’字头的小名儿。”

        年侧福晋的身体软乎乎的好似一汪春水,脑袋晕晕乎乎的飘飘欲仙,四爷说什么她都答应。

        等到第二天年侧福晋一回神,惊住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四爷疼自己的孩子,她当然高兴。可这么特别,不灵啊。赶紧地去找四福晋说清楚。郑重表明:“四爷不是独宠一个孩子的人。四爷这样取名字一定有理由。当然,这样很特别我也承认。我现在脑袋清醒了也不舍得拒绝,姐姐和妹妹们有不满都冲着我来。”

        四福晋傻眼了。

        这不是自家爷的作风啊。

        自家爷身上发生了什么?

        自家爷不是会为了喜欢年侧福晋,或者为了拉拢年家等等原因,这般对一个孩子特殊的人呀。

        四福晋不明白,可她也被打击到了,憋着一口气答应了年侧福晋,就是不去询问自家爷们。就要等着孩子生下来后,到底爷给取一个什么名字。

        此事在四爷府上悄悄传开,暗潮涌动的,只瞒着四爷和孩子们。

        这一天是冬至大节日,各条河流开始结冰,河边到处是运冰储存冰块祭祀河神的男女老少秧歌舞蹈。天没亮康熙起来去太和大殿上早朝,接受朝贺。上午康熙领着儿子们祭祀,在太和大殿宴请百官,晚上康熙和皇太后、妃嫔们、皇子、福晋、公主们都聚在宁寿宫庆祝冬至大佳节。当值的太监宫女们各自忙碌,不当值的也聚在一起饮酒取乐共庆佳节。

        太子提着青花胭脂红料双凤戏珠纹龙耳扁酒壶,本想回毓庆宫休息,可临时突然改变主意,想着现在的无逸斋肯定没有人,几株桂花又开得正好,不如索性到那里赏月、赏桂花、饮酒,不是比自个在屋里更好?

        明年的无逸斋桂花,他可能就要看不到了,多看两眼吧。

        太子微醺漫步,果然清清静静。凉如水的夜色中,浮动着桂花馥郁的香气。他不禁脚步慢了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正举头望月,一缕笛音乍起,唬了一跳!

        待心神定下,不禁有些诧异,谁在这里吹笛?脚步停了下来,随手将酒壶拎起来用了一口,背靠大树,半仰头看着弯月,静品这一曲《鹧鸪飞》。

        雪中桂花,姿态清洁,暗香浮动,虽无百花相陪,也无梅花菊花冬日争艳,却临风摇曳、自得其乐。白茫茫天地中,一只只鹧鸪在眼前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地在天空尽情翱翔。太子心中约莫知道是谁,含着丝笑拎着酒壶,寻音而去。

        人未到,笛音却转哀,彷若一阵狂风突起,满树桂花终被打落,再不甘心,却也得从枝头飘落与泥尘共处。宛若一群群鹧鸪飞啊飞,终是疲惫,终是没有追赶上自己的太阳。太子心中惊诧,这顽劣的老十三何时竟然有如此伤痛?不禁脚步放缓,轻轻走了过去。

        胤祥正立于桂花树下,横笛而奏,全无平日嘻笑不羁的样子,神态安静肃然。太子蓦然记得汗阿玛曾经在胤祥打猎第一头老虎的时候说过:“精于骑射,发必命中,驰骤如飞。诗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精于琴笛。”这样一个文武全才、豪爽不羁的奇男儿如何经受暗无天日没有希望的幽禁生涯?想着眼睛有些模糊起来,却又很是开心起来。

        我果然是病了!病的不轻!太子默默地笑着。一曲未终,胤祥已然停了笛音,向他的方向看来。他忙打起精神,笑走过去,问道:“怎么不吹完呢?扰了你的雅兴?”

        胤祥一笑,行礼道:“不知道是太子殿下!以为是四哥来抓我那。”

        太子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坛,笑问:“怎么不在大殿里陪着皇太后和汗阿玛,和你四哥,竟撇下所有人独自跑到这里喝酒来了?”他瞅着太子手中的酒壶也笑道:“太子殿下倒是怎么来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四哥给我的桂花树!”

        果然是恃宠而骄的老十三!太子笑了笑,没有说话,举起来酒壶,向他做了个请的姿态。他一笑,坐于老旧的长椅上,拿起酒坛就是一口。

        太子也坐下,举起酒壶,和他一碰,各自仰着脖子喝了一口。胤祥斜撑着身子,看了会月亮,道:“很多年没一起在桂花树下好好地喝过酒了!”太子叹道:“有十年了!”两人一时都默默看着月亮发起呆来。十年前,胤祥还没长大,还不能喝酒。等胤祥长大了,他们的关系也到不了一起喝酒的亲近了。

        太子叹道:“汗阿玛每次出门都要你陪着,桂花开花的日子,你四哥就烦恼,今年又不能和胤祥一起喝酒了——你们两个呀,往往是天各一方。”

        这句话,意味深长。

        过了好半晌,胤祥侧头笑道:“难得今儿好月色,好好喝一次,否则说不定下次再喝又是十年后了!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兄弟们一起,所有兄弟们都在。太子殿下还偷挖了四哥两坛子桂花酒。”

        他一句笑语,却不知道说得可能完全正确。不知道多少年的幽禁,可能是十年后,太子知胤祥平安得放,而他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了。更何况老四!如果四弟救不了十三弟,眼睁睁地看着十三弟被圈禁,十年后还能喝酒,可四弟如何能过得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如果四弟能救得了十三弟,那这也可能就是最后的离别酒了。汗阿玛会怎么再想办法分开四弟和胤祥那?

        心中悲痛,却又无端的开心,灿笑着说:“是该大醉一次!那不是偷挖。你四哥呀,喜欢喝酒喜欢酿酒,酒到了该喝的时候他却不舍得喝了。你说,他不喝,该不该我们喝了?”

        胤祥挑了挑眉毛,一面与太子碰酒壶,一面说:“四哥喜欢喝酒和酿酒的过程。好酒更要慢饮。”

        “喜欢喝酒是天性。但你四哥从来嗜好美酒,却说不喝酒也是出自天性,并非强致而言。”太子瞪着他。一副你再敢说你四哥不嗜好喝酒,你试试的样子。

        他哈哈笑着:“好!好!就算四哥爱面子要保持形象。”

        太子冷哼一声:“他就是矫情讲究的性子。汗阿玛说他一句‘幼年顽皮’的评语,他也要汗阿玛删了。还说什么‘宁夏出一种羊羔酒,当年有人进过,现在已经有十年停止不进贡了。本王非常喜欢喝这种酒,宫中现在也没有了,你秘密寻些送进京来,不用太多,百瓶左右就够了,喝完了本王再发信通知你。’”

        胤祥一噎。

        这是他四哥发给年羹尧的信件,要年羹尧帮他找酒。太子如何得知?

        “你派人盯着年羹尧,还是安插人在四哥的府上!”胤祥瞪圆了眼睛,很是生气太子的行为!

        “当然是年羹尧!你四哥的府上,我能安插进人手?”太子因为他愤怒的模样反而高兴了,端正的五官露出喜眉喜眼地笑,“不怨年羹尧不严谨没有保守秘密。是你四哥一下子要一百瓶,这么多,消息还能瞒得住?年羹尧担心他主子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担忧之下还写信问他妹子年侧福晋。”太子给胤祥一个大白眼:“你四哥的形象在人眼里太好了,没有几个知道他只是单纯地嗜好美酒。”

        “这本来就是四哥的私人爱好。四哥还要宣扬的满天下人都知道?”胤祥虽然也觉得他四哥有时候爱讲究面子形象,但他的眼里,这都是他四哥可爱的小缺点。再次瞪眼太子:“你派了谁去四川?”

        “我派了谁去四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太子挑唇冷冷一笑。“我手底下的人,铺在全国各地方各个衙门,你以为,你都能知道?”

        胤祥牙齿咬着薄唇,再次怒瞪他一眼:“有用吗?你折腾的这些,有什么用?他们哪一个不是墙头草顺风倒?”

        “有用无用,你真不想知道?胤祥呀,汗阿玛一直想要你跟着我,可你四哥一直拦着要保护你不被牵扯进来。你都知道了吧?”

        太子以为胤祥会震惊,哪知道他畅快地笑了出来,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一仰脖子灌了一气,挑着一边修长的眉毛得意洋洋地笑着:“你们都当我是孩子,你们玩着各种把戏都不告诉我,我却是知道的!你没有想到吧?”

        太子一愣。

        随即也笑了。

        瞅着胤祥,四目相对,火花四溅,谁也不让谁。

        太子道:“你呀——老八收到的那封信,要老十四送给汗阿玛的信件,说是我亲笔写信拉拢将士们的信件,是你的手笔?”

        胤祥道:“三分之一。那天张廷玉问我有关吏部拟定的西部官员名单事情,四哥问我回执有没有收好,我说收好了,其实我也担心。我回来后,要小厮去查。四哥第二天也不放心,派人来要我去查,我查到,我要小厮收藏的回执,厚厚的俩箱子,都没了。被人偷了。我怀疑是你要更改名单,赖在四哥身上。或者是老八要使手段逼迫四哥和你争斗——恰好你拉拢的那个将军,和我的关系处得好,告诉了我只言片语你的事情。我便将一封信放在收藏回执的新地方,果然,我身边跟着的,老八派来的奸细,就那两个丫鬟,偷了信件给老八。”

        “果然是你!”太子阴冷地笑:“老八在军中的那点人缘,根本拿不到这样的机密消息。老十四身边的人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胤祥呀胤祥,我是真的有点佩服你了。可是你知道吗?宝刀锋利,人人爱之,也人人惧之。宝马日行千里,人人爱之,也人人要藏之。人杰出世,人人爱之,也人人毁灭之。”

        “你说,汗阿玛要毁灭我?”胤祥寒着疏阔的眉眼,静静地看着太子的眼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雪花寒冷的气息进入鼻腔,桂花树香气馥郁也进入鼻腔,远处谁喝醉了大舌头喊着“我没醉”他都听见了。他好似身处天地之外,又好似化身天地间一个神灵听得见所有的声音,包括自己的呼吸,太子含笑眼睛里的病态乐趣。

        他自己也奇怪,居然没有一点愤怒、惊讶、伤心、恐惧、担忧种种本该有的情绪。

        “你凝聚人心的能力,太高了,犯了汗阿玛的忌讳了。也给你四哥招惹人眼了。你还没有注意到吗?你四哥是孤臣,孤臣的身边,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存在那?”太子笑吟吟的,一脸皇太子的矜持,说着最要恐惧的话。

        可是胤祥更是平静了下来,微微一笑:“所以……”

        “所以……”太子眯着眼睛,微微仰头望着头顶冬至夜里泛着寒光的月牙儿。康熙四十七年,康熙明知道胤祥冤枉,却要关押。因为胤祥是太过仁义的人,容易被其他人利用,成为替罪羊。在争斗激烈的皇家,更是。其他皇子对皇位都虎视眈眈,而胤祥却更加看中兄弟情义,如此一个特别的存在——他恨太子,却帮太子喊冤。他不知道是什么罪名的情况下,为保全他四哥,什么罪名都认下。这些康熙都看在眼里。胤祥这样的性格势必会被其他皇子所利用,康熙关押他也是保护他的一种方式,也是教导他最好的方式。

        而如今,许多皇子都有夺位之心,互相杀了对方的心都有,自己如今的下场就是教训。而康熙深知皇室斗争的惨烈,他不能要他几个好儿子被牵扯进来。而圈禁胤祥,折损老四身边的一员大将使劲打压,这也让其他皇子认为老四没有夺嫡的希望,如此一来老四和老十三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被保护起来。

        当然,康熙顾忌胤祥凝聚人心的能力,威胁到皇权,也是真实的。

        “还记得那一年西巡,我、你、你四哥都跟着汗阿玛。你帮我在汗阿玛面前说话,说我孝顺,写的诗词都是有关于汗阿玛的。……汗阿玛看出来你的小心思了,要假装跟着我,探我的底细,却是真心想要你跟着我的。汗阿玛的心思我们能猜到几分那?可是呀,你四哥绑了你一夜,还威胁你了吧,你就不敢了。可是胤祥啊,有些人,有些事,你是避不开的……”太子的脸上,有一种命运的表情和味道,要胤祥手脚冰冷,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从头冻到脚。可他还是强撑着,他闻着桂花的清香,脑海里不停地回响四哥那句“你若跟着太子,不若四哥先跟着太子……”极力保持面色平静,不惧不慌地直面太子。

        太子讥讽地一笑。也不知道该去笑谁。这些日子,太子将康熙可能会有的各种想法都想透了,此刻面对胤祥明亮的眼睛,挺直的脊背,相貌堂堂伏虎少年的气势,又是自嘲地一笑。

        太子怜悯地凝视着胤祥说:“谁能逃脱得了命运那?你看看我?你看看你四哥,这么些年为什么变成了孤臣?孤王?”

        胤祥咬住了牙齿不说话。可是太子的声音好似天底下最诱惑人的魔鬼之音,使劲地朝他耳朵里钻。好似那夏天稻田里的蚂蟥,吸附在人的身上后,你越是要拉扯他出来,他越是要朝你的血肉里钻。

        “汗阿玛这么多年一直如此疼你,走到哪里都带着你,是因为你心思聪慧灵巧,尽心用心!可更重要的是因为你是这紫禁城中罕见的没有利欲心的皇子,从无争权夺利的心。除了你四哥,没有偏帮过任何人,没有打压过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地孝顺汗阿玛。以后你也要如此!”

        “你这些年表面上看起来确是风光无限,一个老十四,一个你,不要说其他兄弟,就是我们这些年长哥哥们见了都是脸带三分笑,格外重视几分。可这紫禁城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嫉恨于你!你能一直平安无事,不是因为你人缘好,不是因为你聪敏机灵能干,而是全凭汗阿玛的包容!你四哥的护持!你若参予进我们的争斗,你会失去汗阿玛对你的信任和疼宠,你若失去了汗阿玛的宠爱,会要你四哥不得不亲自出手打压你,胤祥啊,到那时你怎么受得了那份苦呢?”

        “再说了,这本就是我们年长哥哥们之间的争斗!我们的欲望私心膨胀,想要更多的尊荣,更多的权利,每天站在汗阿玛的身边,面对一步之遥的龙椅,都想要坐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不管结果,都是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可你作为年幼的弟弟,凭什么为我们的欲望而牺牲呢?这不是你应付出的。”

        胤祥受不住地放下来酒坛子,双手捧着头,痛苦地问:“为什么?你今天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你们这些年长哥哥们,看着老十四可劲儿瞎扑腾,是不是很得意?你们这些年长哥哥们,看着年幼弟弟的各种求生,是不是很得意!”他恨声道:“三哥跟着你,更何况你还是皇太子!就是老十二也算是跟着你,弘皙也是你很难割舍的人,可你又说要帮助我接手势力,你怕我卷进争斗。我知道你眼看着即将一切的发生让你痛苦,可如果再不放手继续参合进来,你会更痛苦!

        太子沉默。

        空气中只有一阵阵桂花香,夜风的寒凉,月光的清冷。

        胤祥疼的“嗡嗡”响的脑袋好受一点儿,捧起来酒坛子默默喝了会酒,叹道:“这就是人世间!无可避免的争斗和痛苦!没有人能阻止!就是汗阿玛帝王至尊也只能无奈地目睹着一切的发生,何况你我呢?太子殿下!我只想保护四哥。有关于那封信,如果你要报复,只管来找我,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胤祥拍了拍依旧沉默的太子背道:“大好的节日,不说这些了,喝酒!”

        太子举起来酒壶,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接着一口。不大会功夫,他已经眼光迷离,只知道喃喃说“喝酒”!然后就是太子喝酒一贯的风格,人不醉再多的酒也不醉,歪着靠着这颗越长越粗壮茂盛的桂花树上,黑沉沉地仰望夜空。

        “你四哥将你教导得挺好。我还记得呀,你小的时候嫉恶如仇、从不隐藏自己的想法,被你四哥宠着的,不知道这在皇室之中,在人世间任何地方,都是大忌。你呀,你四哥为了磨练你的性子,付出多少。……以后记得,做事要懂得三思而后行。那位将士如今被流放,偷信件的那两个丫鬟,阿眉和春姐儿,我昨儿派人去都给处理了。可是这也不能保证,汗阿玛查不到。”

        胤祥的心突突地跳着,阿眉和春姐儿昨天说是回家探亲,原来是太子的人处理了?他的一张豪气侠义的年轻面孔,因为醉酒酡红,又因为太子的话一瞬间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脑袋里快速思考,拎着酒坛子的手心里沁出来密密麻麻的细汗。

        汗阿玛要借这件事,再次关押自己?

        太子帮助自己?

        “你要做什么?”胤祥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太子。

        “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看看,你若被再次关押了,你四哥的反应。”太子眼睛半合遮掩了心事,脸上自若地笑着。

        两人一面笑谈,一面喝着酒,很快两人手中酒壶酒坛子就见底了,胤祥笑指了指脚下的地面道:“去年四哥酿的酒!我护着没告诉其他兄弟们,我就知道老八他们都要找那。”太子笑道:“是,是!你最聪明!”

        胤祥举着小铁铲挖出来一个酒坛子,兴奋地拍掉泥土,打开封纸,闻着浓郁的桂花酒的香气,笑说:“还是四哥最知道我!我最喜欢在桂花树下喝桂花酒。”说着给酒壶里倒了一半,又是一个举着酒壶,一人抱着酒坛子对饮。

        两人喝着喝着,都默了下来,太子想着十三即将而来的命运,自己未知的命运,心中难过。胤祥不知道想起什么,也是眼角带着几丝愁闷。

        两人时不时地碰一下,喝一口,各自愁伤着。伤心时喝酒最易醉,两人又都已经喝了不少。此时都带着几分酒意,忽又相对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太子趴在桌上,用手偷偷抹干了眼角的泪。

        正趴着时,忽听得一缕哀伤的笛声响起。是刚才未吹完的曲子。

        一曲吹毕,胤祥手握玉笛,起身踱了几步,慢声吟道: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

        太子撑着头笑道:“大好的节日,你念这一首?”胤祥歪着脑袋,懒洋洋地说:“朱邸宴开介寿时,九重恩眷集繁禧。纯诚自是承欢本,仁厚端为受福基。  ……  年年愿傍青鸾队,拜献南山祝嘏词。去年四哥寿辰写好了,本来要送给四哥的。”

        太子默看了他一会叹道:“胤祥,你真的羡慕四海游玩的游侠儿的闲逸吗?你现在离开,来得及。”语气里带着蛊惑。太子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从来都看不惯胤祥跟着四弟,他一面嫉妒,一面又想要胤祥离开四弟,要四弟也尝一尝被背叛的滋味儿!

        胤祥不知道他变态的心思,他很是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深吸口气,侧身而立,背负双手,仰头望着月亮,过好一会子才说:“饮马大漠,烟花江南,自由自在。确实好。只是此身已托帝王家,即使我可以获得自由,却有我不能割舍的人。每个人都有不能割舍的人,不是吗?我不愿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冰冷的皇宫!他虽有两个母亲、两个同胞亲弟,却只有一个十三弟!”

        太子愣住,目光幽幽地望着碧蓝夜幕中的月牙儿。胤祥转头默默看着他。

        太子一面双手胡乱抹着不知何时流出来的眼泪,一面强笑着说:“看什么看?难道我还羡慕你不成?你有四哥,我有汗阿玛。”他扯扯嘴角,想笑,却终是没有笑出来。走回桌边,端起碗仰脖灌下。

        太子也灌了一大口。手撑住头,问他:“胤祥,你真的不考虑,接手我的势力?”

        胤祥正在喝酒,忽听得此言,一下子呛住了,侧头咳嗽了好几声,这才转头挑眉笑说:“你的势力,你不留给弘皙?还有三哥也盯着那。我这样一个人人皆知和你不和睦的兄弟,你留给我,你的亲信们也不会听我的。”

        太子斜睨了他一眼,嘲讽且激将道:“就你的能力,你还害怕收拢不住他们?就是我看得起老三的胆子留给老三,老三也拿不住。弘皙……小儿抱金砖于市,乃是祸。”

        胤祥年轻,很容易被激将到,却到底不是曾经那个冲动的胤祥了。他那和月光一般亮晶晶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太子,仍旧纳闷地说:“为何非要留给我?”太子忍着满腹心酸道:“你还是年轻,不懂。”这些势力必然要有人接手,要么就全部打压下去。而留给你,就是留给你四哥!这也是康熙的计划之一。他正想着,见到胤祥大笑着摇摇头,指了指自己道:“你是试探我拉我垫背啊?你也知道自己是秋后的蚂蚱了!”

        太子气得抬脚就踢他,胤祥闪身躲开,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太子笑说:“我先问的,你先回答。到底要不要?”他低头默想了一会,说:“你刚说,我已经给四哥招惹人眼了,我还怎么要……”他笑眯眯地看着太子说:“你要坑我,还是要坑四哥?!”笑容里已经有了杀气。

        臭小子!太子冷笑说:“我坑你?坑你四哥?你看这些年,你四哥在我手底下吃过亏?我哪次没让着他?你这会儿顾忌起来了,晚了!”

        胤祥身上的杀气收敛,略迷惑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太子微笑看着他说:“我还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那?”

        胤祥愣了一下,眯眼笑说:“你是不是又要借着四哥心软重情义,要拖他护着你?”那双疏阔的眼睛里,再次聚集起来杀气。

        太子森冷一笑,低头默想了一会,抬头看着他说:“我告诉你,可你不能再告诉别人。”说完想了想,又补道:“任何人,包括你四哥!”

        他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不能答应你。要看你说了什么。”太子这才一面想着,一面说:“我可能要死了,也可能是终身被圈禁,生不如死……”

        胤祥表情诧异诡异惊惧。

        太子瞟了他一眼,无奈地道:“所以我说你还年轻,你四哥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什么?是不是昨儿还和你四哥闹着,生气汗阿玛怎么不处罚我?再次偏心我?”太子苦笑着朝胤祥摇摇头。

        “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就当是,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给你四哥做点儿什么。”太子轻叹口气道:“你四哥这些年的隐忍,我都知道。我知道他顾着汗阿玛的身体,顾着我的兄弟情意。我知道,他当我是二哥。我也是恍然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我什么也没为他做过。”

        胤祥不敢置信地看着太子。

        好似见了鬼。

        “你活了这么大,快四十年的太子,你为谁做了什么?”

        “是呀。其他人,也就罢了,我也不在意。可是你四哥,我要顾着。……”

        太子看胤祥表情严肃,扯了个笑,语气轻快地道:“现在你可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了?我那么宝贝的一个弟弟,我宠着他,他却是天天宠着你!”

        胤祥皱眉道:“兄弟们都嫉妒我。我知道。可你是太子,你也嫉妒我?”太子愤恨地道:“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嫉妒你?”

        胤祥笑和太子碰了下酒坛子,两人饮了几口酒,他敛了笑意,缓缓道:“太子殿下,我不管你和汗阿玛之间究竟怎么回事!但如今你既说你宠着四哥,你就要保护好四哥!”

        太子手一抖,酒壶落地“砰”的一声,酒水从形状优美若美人脖颈的酒壶长嘴里流淌出来,湿了他的杏黄色朝靴双龙缎面。他仰头望着天上只露出来一半的月牙儿,藏着另一半月牙儿的乌云,心乱如麻,静了半晌,才转脸看他:“胤祥,你记得,身陷囫囵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失去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能力。”

        第二日四爷起床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掀开被子想要坐起,头一阵疼痛,又坐了回去。缓了缓,才起床洗漱。正好弘晖进来,四爷笑问弘晖:“昨儿晚上要你去给你十三叔送醒酒汤,听到了什么?”弘晖笑道:“儿子拎着食盒走到半路,遇到六叔,六叔和儿子一起去的,听到了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玛。”四爷点点头,没再说话。

        弘晖照顾阿玛用早膳,用一口包子,看一眼他阿玛。

        昨天晚上,他看见十三叔拎着酒坛子,迎风揽月地站在桂花树下,仰头遥望天上泛着寒光的浅金色的月牙儿,冷冷的一个弯钩儿。

        弘晖意识到,太子伯父一定是蛊惑十三叔做什么事情了!而他十三叔听进去了!他很着急。

        弘晖心头震动着。他六叔领着拎着食盒的他漫步过来,也隐约听到这句话。看向面带着急的他,却是轻轻摇头,伸手指在嘴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朝着背对他们的太子伯父,出神望月的十三叔,高声笑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接着就是互相请安,弘晖拿出来食盒里的点心小菜羹汤碗筷,一一摆好在石桌上,嘱咐伯父和十三叔:“阿玛要侄儿送来的,太子伯父和十三叔趁热快点用,垫垫肚子。不能光喝酒。”

        弘晖看着太子伯父和十三叔和睦地用着羹汤,听着六叔兴致勃勃地吹十三叔的笛子悠扬的曲调,闻着羹汤的香气混合桂花的香气,小小年纪,也已经隐约知道,这香气,勾出来人心的百回曲折。

        弘晖看他阿玛用完一份小包子,给他阿玛再盛一碗豆汁儿,端在他阿玛的面前,回答:“六叔似乎很是烦恼,不想告诉阿玛。儿子送十三叔回家的时候,十三叔也嘱咐儿子,不要告诉阿玛。儿子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阿玛。”

        四爷含笑乜儿子一眼。

        “你自己的想法那?”

        “儿子的想法,应该告诉阿玛。儿子担心十三叔。”弘晖纠结着小胖脸。“可是阿玛,儿子琢磨那句话,很是不吉利。担心阿玛被牵扯其中。”

        “所以……”

        “所以……儿子告诉阿玛,阿玛想办法,不要避开儿子。阿玛要保护十三叔,儿子要保护阿玛。”

        “噗嗤”四爷没忍住笑了出来,瞧着胖儿子一副倔强的小表情,说着:“阿玛,儿子长大了。儿子什么都知道。”

        “哦~~你知道什么?”四爷好暇以整地用着豆汁儿。豆汁儿的热气扑在他的俊脸上,要他的面堂有一瞬间的朦胧。

        弘晖没有察觉他阿玛的表情变化,这个岁数的孩子,再生在皇家擅长察言观色,对于父母,也是全然信任的没有一丝防备的,从来都是不管不顾地口说心曲。

        弘晖捏着一个小包子,咬了一口咽下去,慢吞吞地道:“儿子知道,弘皙哥哥欺负弘曣,为了争夺‘皇太孙’的位子,还要弘曣病了一场。儿子还知道,保泰堂叔家里因为王位继承权,又闹起来了。当年保泰堂叔和他的兄弟们争王位,如今保泰堂叔的儿子们互相争斗。还知道阿玛和额涅也担心那,额涅和年额涅这两年,越发地用心照顾弟弟妹妹们了,一个劲地说‘要和睦第一’,还有……”

        “还有?”四爷乐了。瞅一眼似乎有点儿忧心忡忡的胖儿子,故意问道:“今儿倒是都说说。阿玛还不知道,你知道这么多。”

        弘晖咬着小包子哼哼一声,鼓着腮帮子不服气地看着阿玛:“儿子还知道,年额涅又要生小娃娃了,府里的人都偷偷议论那,都说阿玛要给取一个‘福’字头的特殊名字。年羹尧还不到三十岁做到四川巡抚。对玛法感激涕零,在奏折中表示自己“以一介庸愚,三世受恩”,一定要“竭力图报”。玛法也说他很有能力,很快熟悉四川全省情况,提出很多兴利除弊的措施,都做到位了。而于银子方面,他自己也带头做出表率,拒收节礼,“甘心淡泊,以绝徇庇”。玛法对他在四川的作为非常赞赏,寄以厚望,希望他“始终固守,做一好官”。还有年希尧在广东巡抚的职务上做的也好。”

        “那弘晖认为,你要做什么?”

        “哼!儿子什么也不做。年希尧和年羹尧是大清的官儿,做得好,应该赏。年额涅是一家人,又有娃娃弘晖很高兴。年额涅就是有了小娃娃,阿玛给取一个特别的小名儿,只要不是妹妹,也不会特别宠着。”弘晖一副“我才不在意”的小样儿,略气恼地咬着包子。只是小眼神偷偷地瞄着阿玛,好似在期待阿玛的一句安慰和鼓励,或者肯定的赞赏。

        四爷看着他的小样儿,更乐了。亲儿子嘛,直接笑了出来。

        弘晖:“……”

        “阿玛~~”弘晖不乐意了,又唤了一声“阿玛~~”带着一点点委屈。到底还是在意父亲对年侧福晋肚子里小娃娃的“偏心”的。

        “好好好~~阿玛不笑你。”四爷还真想不到儿子的小心思小委屈。放下筷子,身体靠向椅子背,清亮的目光望着儿子,含着笑儿,略放松地道:“你对你几位舅舅、几个表兄如今的情况,怎么看?”

        “很合适。”弘晖皱眉,吃包子的动作顿住,修长的眉毛皱巴成波浪形,“几位舅舅、几位表兄都没有大能力。好在心性仁厚不惹事,交代的一些小差事也能办好,这就很好。儿子也不需要他们帮助什么。儿子和几个弟弟妹妹也都这样交代。”这里的弟弟妹妹,指的是同母的弟弟妹妹们。

        四爷忍住笑儿,再问:“你的母家是这样的情况,你能清晰地认识到,阿玛很高兴。那你的妻族那?如果你玛法给你选择权,你想要选什么家世的?”

        这个问题难为住了弘晖。

        “阿玛,儿子真能有选择权?”弘晖真吃惊了,和他阿玛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瞪的滴溜儿圆,“阿玛,娶媳妇儿,不是父母之命,玛法指婚吗?”

        四爷端起来豆汁儿碗,用一口,好似漫不经心的一句:“可能给你自己选。阿玛在和你玛法争取。你玛法也疼你。”

        弘晖:“!!!”

        弘晖傻傻地看着阿玛:“阿玛,儿子只想要一个顶顶好的福晋,一个好官儿。从来没想过什么家世。阿玛,玛法和老祖宗昨儿喝酒的时候还说,血缘不近的女孩儿,满汉蒙八旗里头,没有几个不好选。阿玛,儿子自己选一个什么样儿的福晋啊?儿子从来没有想过。”

        “现在想一想。瓜尔佳家的几支、钮祜禄家、纳兰家、舒穆禄家、富察家、关外的佟佳家……还有一些不出名的,他塔喇家、索绰罗家、伊尔根觉罗家、马佳家……蒙古各部落、包括汉军旗的八大汉人世家……”

        弘晖更傻眼了。

        “阿玛,这么多可以选择的?”

        “是的。”

        “可是阿玛,”弘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觉得阿玛就是在忽悠他。“阿玛,苏完瓜尔佳一支,傅尔丹没有嫡出闺女。钮祜禄家,玛法说,要嫁阿灵阿的一个闺女给十七叔那。估计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儿嫁进皇家了。纳兰家,容若的几个儿子越发低调,只有富尔顿刚中了进士春风得意,跟八叔走得近。和容若父子不和睦。还有揆叙,也是。舒穆禄家的一位总督、一位徐元梦老师,也和八叔走得近。富察家马齐、马武、李荣保……哼哼。儿子知道马齐这两年变化了,开始和阿玛走近了。……”

        弘晖掰着胖乎乎的手指头一样样地数着,觉得他阿玛这个孤王做的,他可能要娶不到合心意的媳妇儿了,一张胖脸越发地纠结皱巴:他还有这么多弟弟们要娶妻,这么多妹妹们要嫁人啊。

        “阿玛,你说,儿子的未来福晋,要是和儿子不一心,儿子怎么办?儿子能摆了福晋的官儿再娶吗?”弘晖愁眉苦脸地看着亲阿玛,面对他阿玛同样惊讶的目光,越发地烦恼道:“阿玛,儿子娶一个不出名的家世的女孩儿吧。关外蒙古八旗的女孩儿可能不适合京城的环境。汉八旗的汉人世家,比如祖家,大多是当年投降大清的功臣,对于前朝来说是奸臣,到底名声不雅观。哎,只要她家人忠心于玛法,不参与争斗就成。”

        又皱着鼻子,揉揉眼睛,小大人地叹气道:“这样一想,年家倒是殊为难得的好名声的汉人世家了。反正儿子也不要妻族帮什么,儿子靠自己。阿玛娶额涅,额涅很好,儿子和弟弟妹妹们都很好。阿玛娶年额涅,年家势力再大,阿玛也没要年家做什么。年羹尧帮助阿玛做事,那是年额涅没嫁进来之前就有的。……而且,儿子也知道,府里有家世好的年额涅和一些姨姨们,阿玛和额涅还要多注意不要她们娘家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要警醒着。福兮祸兮,凡事都是双刃剑。阿玛,儿子都明白。”吸吸鼻子,颇有点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架势。

        四爷听得真惊讶了。

        可是弘晖还有话说,咬一口小包子眼巴巴地看着亲阿玛:“阿玛,弟弟们将来娶媳妇,也这样吧。妹妹们将来嫁人,都嫁去蒙古,不要呆在京城。苏茉儿嬷嬷曾经说,纵马驰骋在草原上的女孩儿恣意欢笑,是另一面完全不一样的女子闺秀。在京城里头,规矩太多,万一夫家参与进来争斗,妹妹们若要罢了夫婿的官儿再嫁一个,也麻烦。”

        四爷:“……”

        四爷表示自己有点听傻了,面对儿子真心为他自己、弟弟妹妹们打算的样子,直接喷笑出来。

        “好好好~~阿玛知道你的意见了,会和你玛法说的。”四爷笑得乐不可支,眉眼弯弯。“弘晖长大了,以后你弟弟妹妹们的亲事,阿玛也不用操心了。”

        弘晖:“……”眨眨眼,再眨眨眼,这是真的,不是幻听?

        “阿玛……”弘晖无语凝噎。亲亲阿玛能懒到什么程度啊!平时偏心妹妹们、对弟弟们不管不问也就罢了,如今连弟弟妹妹们的婚事也推给自己了。可是能怎么办啊,这是亲阿玛,亲的!

        弘晖照顾阿玛用完早膳,洗漱净手的时候,靠着阿玛的耳朵小声嘟囔地说道:“太子伯父说:‘十三叔的名字,你记得,身陷囫囵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失去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的能力。’阿玛,太子伯父要蛊惑十三叔拉拢什么势力?”

        四爷眼睛微合,眼角低垂,沉思好一会儿,将手里的毛巾递给儿子,抬手拍拍儿子的肩膀。

        “这事儿,阿玛知道了。下午……中午饭后你进宫,发现事情不对,立即出宫去你十三叔府上,照顾好你十三叔的府里。”

        “哎!”弘晖响亮地答应着,随即又担忧:“还有儿子能做的吗?阿玛?”

        “有。阿玛现在要去找你额涅说话儿。你进宫之前,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或者带着他们一起进宫。”

        “哎!儿子一定办好。阿玛,您也照顾好自己。阿玛!”弘晖声音哽咽,眼泪都要冒出来。不知道怎么的,眼前突然是那一年的承德围猎,一家人回来京城,弘皙和弘昱等堂兄弟想哭都不敢哭的模样儿。太子伯父被圈禁,大伯父被圈禁的颓废不堪。

        “阿玛!”弘晖的手抓紧了阿玛的海水江崖金边纹马蹄袖,不停地颤抖。

        “放心!阿玛没事儿。不要哭。”四爷双手握住儿子颤抖的手,扶住儿子尚且稚嫩的肩膀,认真地叮嘱道:“什么也不要怕。阿玛永远都在你身边。记得。”

        “记得!记得!”弘晖强忍着泪意,可是那眼泪不听自己的,胸腔里难受得紧,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

        四爷搂着胖儿子在怀里,待要说话,门口响起来一阵脚步声,苏培盛因为四爷暗示的目光,弘晖阿哥压抑呜咽的声音猛地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口小声道:“爷,六爷来了。”

        四爷点点头:“请进来。”手上给弘晖擦擦眼泪,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四爷并没有避开儿子担忧着急的目光。

        “可能会有一点事情。但是阿玛会尽量保全你十三叔,照顾好自己。弘晖相信阿玛。”

        “……我相信阿玛。”弘晖声音嗡嗡的,带有哭意。泪水模糊中的阿玛,和平时一样,和每一次有事情的时候一样,总是屹立不倒的,总是能照顾好一大家子所有人。

        胤祚一身藏青色正式朝服,逆着光进来书房,微微眯着眼闻着书房里的奇怪气氛。他给四哥行礼,听着弘晖给他行礼,行礼告别。单单是看弘晖那露出来的一丝丝表情,就猜到了大概。

        胤祚站在距离四哥一步远的地方,秀气的眼睛瞧着四哥安然自若,和平时一样悠闲惫懒的模样,精致若女子的面容皱巴起来,轻轻地叹气:“四哥,我不想告诉你。十三弟也不想告诉你。你知道,我们的心,我们都是怕你被牵扯进来。”

        四爷抬起来手腕的腕表,看看时间,一抬头,望着外头暖融融的冬日暖阳,今天是一个好天气。薄唇微微勾起,带着愉悦的弧度:“六弟,四哥知道你们的心意。可你们也要知道四哥的心意,四哥能不管吗?”

        “……”胤祚长久的沉默,无奈地妥协道:“既然如此,四哥也不要说要弟弟避开的话。四哥要去正院见四嫂,弟弟陪着四哥一起。”

        冬日节日的后一天,本来是休沐日。四爷早起穿的是家常便服,便要苏培盛给找出来一件略正式的服饰。兄弟两个去正院的路上,小厮丫鬟们抬着冰块进冰窖进进出出的。见到了四爷和六爷,都恭敬地行礼。四爷都含笑点头。胤祚笑道:“又是一年春节要来了。春节来了,春天也要来了。”

        四爷:“这句话很是。”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彼此都是对目前情况的坦然面对,对未来的信心和期待。

        正院里,四福晋、年侧福晋、侍妾格格们都在,正围着几个冰盆观看,听丫鬟说他们兄弟两个一起来了,收拾收拾说笑乱掉的衣服钗子,也没避开。众人给四爷请安,胤祚给嫂子们行礼。

        各自落座,丫鬟们上茶,四爷端起来茶杯,一边望着茶杯里红艳的普洱茶汤,一边问:“远远听到你们说笑,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四福晋言笑嫣然:“正在说今年的冰块好,干净那。其其格学着外头祭祀河神的舞蹈,跳着不伦不类的,所以笑的止不住。”眼瞅着这兄弟两个的服饰,纳闷道:“爷,六弟,你们要出去?”

        “有点事情。今晚上可能不好回来,来和福晋说一声。……”四爷品了一口茶,完全合乎自己口味温度正好的普洱茶,含笑的目光一一看过在场的女子们。瞧着她们眉眼间都欢欢喜喜的,也是高兴。

        明明是很寻常的事情,自家爷经常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办差忙碌。可今儿不知道怎么的,四福晋无端端的心头一跳,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身边年侧福晋一脸喜气羞涩的俏脸也愣怔下来,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胤祚忙笑道:“嫂子们你们看,四哥这体贴劲儿。刚我还说那,就是休沐日出去一趟,四哥也要亲自和嫂子们说。”

        四福晋被他这一打岔,气恼道:“你呀,就是会贫嘴。你出门不和你福晋说说?”

        “说!说!”胤祚放下茶杯,面对嫂子们很是苦恼告饶道:“都有四哥比着那。福晋动不动一句“你看看四哥……四嫂说了话了……”,嫂子们听听,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敢不时刻体贴着吗?”

        四福晋笑了出来,年侧福晋等人也捂嘴儿笑。

        四福晋看着外头的好天气,屋檐上尚未融化的积雪,不放心道:“爷,六弟,下雪不冷化雪冷,做暖轿子吧。”

        “好。一顶暖轿子就成。我和六弟说说话儿。”再用一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道:“对了,前几天十三弟提起来家里孩子们。十三弟妹的母亲的孝期过去了没有?福晋邀请十三弟妹来家里聚一聚,要孩子们都来散散心。”

        四福晋一听顿时跟着担心:“我也想着这件事那。都是一家人,孝期没过去也能来。可几次邀请,十三弟妹就是不来。我再派人去请,一定要她领着孩子们出门来。”

        “嗯。”

        四爷放下茶杯,领着胤祚出来正院,感受着身后一道道凝视相送的目光,一脚跨过正院门槛的时候,一仰头,望着头顶一个滚圆的蛋黄,吊挂在天上,耀眼的阳光挥洒人间抚摸着万物,但让人一点儿也不觉得暖和。

        冬天里的风也开始慢慢的温和下来,拂面而过不再凉意,却又是透着它本质的寒冷。好似人和万物都应该适应这寒冷了,再冷,也不觉得冷了。

        兄弟两个做暖轿子进宫,到了宫里头,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见到他们一起来了,很是高兴。瞧着他们精神头都好着,没有昨天醉酒的萎靡,更是放心。外头太阳好,老人家出来院子里活动身体晒太阳,两个孙子各自一边扶着她,她呀,更觉得人生幸福了。

        只是,老太太享受一会儿儿孙们的孝顺,心事上来,略烦恼道:“弘晖要选福晋了,弘时也要选福晋了,选哪一家呀?我说要他们自己选,你们汗阿玛还只说再考虑考虑。这两个孩子呀,都是和你们当年一样,主意大的。不能直接给做主了。你们见到你们汗阿玛,再问问。”

        四爷孝顺道:“皇祖母,刚早上,我问了弘晖。弘晖说了半天,大体意思,是选一个他额涅那样的。”

        “哎,这我也想到了。男孩子都喜欢母亲一样的女孩儿。女孩子都喜欢父亲一样的男孩儿。”皇太后摇摇头,似乎是不认同:“可是我总是不舍得。你呀,当年给你自己选,……我就一直不忍心。现在轮到弘晖和弘时,我也不忍心。”

        疼孩子的长辈,都想给孩子们最好的一切。要娶福晋的年纪,当然是最好家世最好品格儿的姑娘。胤祚轻轻地摇着皇太后的胳膊嘻嘻笑:“皇太后,弘晖是受四哥影响那,想着不靠母家也不靠妻族。他还是一个小木头。等他哪天情窦初开了,见到了喜欢的小姑娘,还能不来求娶?还能嫌弃人家姑娘家家世太好?”

        “这倒也是……就你鬼机灵!”皇太后乐呵呵地笑,又烦恼道:“可他什么时候开窍呀?要说我们弘晖,那真是长得要所有小姑娘惦记着,和你四哥当年一样讨人喜欢。这些年呀,不少福晋命妇领着姑娘进宫请安,故意想要和他见见。我呀,都知道。可是弘时还好一点儿,弘晖当大哥的,反而真是小木头。”

        “噗嗤”一声,胤祚喷笑出来,瞅着四哥笑:“皇祖母,弘时那是我教育的功劳。”

        四爷无奈:“皇祖母,孙儿哪里木头?”

        “是是是,你不是木头。你昨晚上喝醉酒,也说你没喝醉。”

        四爷:“……”

        兄弟两个陪着皇太后说会儿话,见皇太后要打盹儿,扶着在躺椅上躺好,盖好薄毯子,嘱咐了伺候的宫人,出来宁寿宫。

        胤祚去永和宫。

        四爷先去承乾宫。

        到了承乾宫,迎面遇到从里面冲出来的十公主,一见到他,立即拉着他的胳膊走到一边僻静亭子里头,头碰头和他挤眉弄眼地诉苦:“四哥,你进去小心一点儿,皇额涅又在担心佟佳家那。”

        四爷一笑:“四哥知道了。”瞧着妹妹气呼呼的模样儿,脸蛋儿都红了,安慰道:“莫着着急。也不要和皇额涅吵架。”

        “我能不吵架吗?”十公主嘟着嘴巴,皱巴着一张俏脸,气哼哼道:“不就是觉得八姐姐和九姐姐、我……不是皇阿哥,都出嫁了不能照顾京城这边儿?可是十二哥是皇阿哥,又能帮助母家什么?不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万琉哈氏一族落寞。自作孽,不可活!”

        四爷:“……”

        “不能这样说。”四爷板起来脸,教训妹妹:“皇额涅没有觉得,你八姐姐和九姐姐……你们是公主,比不上皇阿哥的心思。你听谁说的这混账话儿?皇额涅疼你们,和对皇阿哥一样的疼爱。担心佟佳家,是她作为女儿该有的担心。”

        “知道~~知道~~”十公主哼哼着,却是一点也不乐意接受这教训,气红了脸道:“四哥莫要安慰我。这不是我听谁说的。我打小儿就知道,公主和皇子阿哥不一样。皇额涅想要一个皇阿哥的亲生儿子。”又眼里含泪看着四哥,气哭道:“你们都当我天天练武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我都知道。”

        四爷顿时心疼了。

        搂着妹妹在怀里哄着:“莫哭莫哭。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和你无关。皇额涅疼你,你记得。四哥疼你,你记得。你外公外婆舅舅们亲十哥疼你,你也记得。你只管自己开开心心的。”

        “我怎么能不管?”十公主在四哥怀里哭花了精致的妆容,声音哽咽:“七姐姐为什么一心要嫁到蒙古去?八姐姐为什么写信来说,要九姐姐也嫁到蒙古去?这些事情,都和我们无关,可是,我们怎么能不挂心?你们都疼我们,我们怎么能不担心你们?”十公主呜呜地哭着,“我舅舅们,看着位高权重,可是……可是,钮祜禄家真正还能上马打仗,延续家族荣光的,有几个?就是瓜尔佳家的傅而丹,也没有他祖上的能耐了。四哥,这些老牌家族,都要落寞了吗?从皇额涅想要嫁公主延续佟佳家荣耀,就说明问题了,荣耀本该是八旗子弟自己拼杀的,怎么能靠迎娶公主那?”

        十公主哭掉了她头上的红色宫花,哭湿了四爷肩膀上的衣服,哭得四爷心里酸楚难忍。

        “相信四哥,都会好起来。莫怕。”四哥轻轻地哄着十妹妹。“皇额涅年纪大了,你八姐姐和九姐姐不在身边儿,她只能和你唠叨唠叨。”

        “我知道,皇额涅在我母亲去世后,用心养着我,拿我当亲闺女,我都知道。可是四哥,我越是知道,我越是心疼皇额涅。佟佳家的人只知道在外头风光,天天趾高气扬的,可是下一辈,还能再出来一个能打能杀的佟国纲吗?他们却都不担心,只管享受家族的庇护。四哥,我真担心……皇额涅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四爷知道,皇额涅这些年,一直在强撑着。

        “妹妹都放心。凡事有四哥在那。汗阿玛说,今年出嫁估计来不及了,说明年春天送嫁妹妹。乖,在家里的日子开开心心的。”

        “四哥~~我真不舍得。四哥~~我不想嫁人……”十公主依赖地靠在四哥的怀里。这个世界上,大事上最疼她的男人是汗阿玛。平时最关心她衣食住行冷暖的男人是亲哥十哥。最能护着她的男人,是四哥。

        “四哥,你也莫要为难。佟佳家也好,钮祜禄家也好,君君臣臣,我也都知道。四哥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上次我遇到十二哥,十二哥说万琉哈家整个家族备受打压,万琉哈定嫔天天伤心,还不敢露出来。我也这样劝说他。定嫔伤心是应该的,万琉哈家整个家族备受打压,是自找的。他担心定嫔和母家,也是应该的。可是他要记得,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儿郎。”

        “你呀~”四爷给十妹妹擦擦眼泪,整整乱掉的发钗和服饰,宠着道:“这脾气要改一改。不管男孩子女孩子,强势都要藏起来。等出嫁后,不在家人面前,更要注意。”

        十公主吐吐舌头:“妹妹记住了。我也就在四哥面前才说那。我那天,也是因为十二哥好说歹说就是走不出来的样子,实在气到了。”

        “谁都有道道坎儿要过。每个人的坎儿不一样。你十二哥会想明白的。”

        “哼!他再这样分不清轻重下去,汗阿玛知道了,估计会气得摘了他的差事!”

        “谨言慎行!”四爷气得给她脑门轻轻的一个脑崩儿。教训道:“回去抄写《金刚经》十份。”

        “四哥!”十公主着急地跺脚。“我还要练武那。”

        “每天抄写十份。一连十天。”

        “四哥!!四哥~~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抄写。”

        十公主撒腿就跑。

        生怕跑得慢了,要他四哥给变成抄写一个月。

        四爷看着她转眼不见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四爷在承乾宫嬷嬷宫女们的暗示下,慢吞吞地进来承乾宫偏殿,承乾宫依然如昨,如刚才。而四爷去见皇贵妃时的心情却是截然不同了,竟还有一丝难言的伤感。走到偏殿门口,出来迎接的正是大宫女飞花,见四爷穿着正式,肩膀上的衣服湿了,不由惊讶道:“给四爷请安。四爷,衣服怎么湿了?”

        四爷笑而不答,只道:“皇额涅呢?”

        飞花笑道:“娘娘才诵经完毕,正喝茶呢。”

        时值冬日,大雪初停阳光温暖,偏殿里窗户洞开,因着外头一簇簇梅花菊花开的玲珑,凉风如玉,十分温馨。大殿外间的玻璃缸里养着好些莲花和金鱼,均是小小巧巧的,倒也十分可爱。

        皇贵妃正盘腿坐在炕上喝茶,见他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落叶炖了百合汤和牛肚汤呢。”说着招呼飞花去盛了两碗上来。“再去切一片人参来给你们四爷含着,前次皇上送来的松龄太平春酒,烫一烫倒一杯来。下雪的天喝杯酒暖和。”

        这些年,皇贵妃养生在吃食上面主要是三类:汤,御厨将各种药材按比例配比后研磨,同新鲜牛肚一起放入锅内,共煮六个时辰熬制成汤。最喜欢的一种补酒是松龄太平春酒,每到立冬进补常饮。还有人参。

        “儿子谢皇额涅关心。”四爷都答应着,“啪啪”打着马蹄袖给皇贵妃行礼:“给皇额涅请安。”

        “起来,坐着。”皇贵妃看他肩膀上湿了的一片,恍然大悟,不由以手覆额,满面含笑道:“是不是十丫头和你哭了?”

        “皇额涅都知道?”四爷笑着,伸胳膊要小宫女给脱去外头的红色绸缎端罩,摘去冠帽和朝珠,自己脱了靴子坐到炕上,皇贵妃的对面。另一个绿衣小宫女端着水来,他净了手,漱口,嘴里含着人参片,感受薄薄的人参片在唾液中渗出来的味道,用一口补酒,喝一口补汤。

        屋子里烧着火炕,温暖如春,很是舒坦。

        四爷道:“皇额涅,十妹妹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那丫头啊?天生练武成,为人处世缺一点儿。”皇贵妃无奈地笑着:“我告诉她,皇家要有一个公主嫁在京城,她以为我又担心佟佳家,是嫁到佟佳家,气得不听我说完,噼里啪啦地骂了一通钮祜禄家和佟佳家,气跑了。”

        康熙要嫁一个公主在京城,还是汉军旗的汉人世家,很可能是孙家,四爷也知道一点儿。摇头跟着无奈道:“她还说宫里都觉得公主不如皇阿哥,儿子问也不说……”四爷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停口,只等着皇贵妃说明白。

        皇贵妃气得一挑眉,真生气了:“她呀,说她傻乎乎的,她还自觉挺聪明的。你六妹妹的母亲还是贵人的位分,一直没变。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别人都同情定嫔被托合齐父子连累,她却和我说‘定母妃都是正式妃嫔了,还想要怎么样?六姐姐的功劳比十二哥大,凭什么六姐姐的生母还只是贵人?六姐姐怎么不觉得委屈?’你听听这话该是她说的?这丫头,脑袋后头生了反骨,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叛逆想头。”

        四爷这才明白,十妹妹为什么对十二弟看不惯,苦笑地用了一口汤,解释道:“儿子刚罚了她去抄写经文。她说话,确实过于大胆了一些。”

        “不是大胆,是要逆天了。”皇贵妃皱眉,也没有心情喝茶了,略带责备地看着儿子:“你呀,以后不能这样宠着妹妹们,尤其十丫头,必须严加管教。六公主的生母还是贵人,可满宫的人哪个不敬着她?内务府每年给她的衣食住用都是正妃的规格,对比这些,一个妃嫔的名头算得什么?”

        “她也不知道打哪里听来的,估计是她和她舅舅阿灵阿打听,阿灵阿告诉她的。今天上午你汗阿玛没有理由地写信训斥了你六妹夫,要处罚。还要提拔你九妹夫,她担心她两个姐姐因此出来矛盾,气得说‘汗阿玛只管朝堂大事,不管姐姐们的为难’,把我气得心口疼,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四爷听着听着,不由地抬手按按眉心。

        朝廷嫁公主去蒙古,蒙古部落一方面警惕朝廷对蒙古的控制,一方面又想借助朝廷势力,打压其他部落独自尊贵。更有公主出嫁后颁布的部落法令和原有法令不同,冲突不断。康熙和朝廷一直大力护着公主们。更有六公主那里,因为是喀尔喀边境,多年来涉及战事,康熙为了支持六公主掌握军政大权,粮食人口政策等等各方面都倾斜六公主。如今六公主大权在握,康熙为了平衡,一直不给六公主的生母升位分。六公主的权势、六额驸弟弟打仗的功劳,连带着额驸出身的土谢图部落也抖擞起来了,康熙为了分化,嫁了九公主去喀尔喀的另一个部落,将喀尔喀三旗变成四旗,大力扶持第四旗。

        这第四旗的旗主郡王也不是别人,正是四爷的九妹夫策棱,长于塔密尔河流域。康熙二十七准噶尔部的噶尔丹举兵侵入喀尔喀。策棱偕祖母格楚勒哈屯、弟弟恭格喇布坦投奔大清。康熙和朝廷因为他是成吉思汗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赐居京师,教养于内廷。长大后回去喀尔喀,他一直记得康熙和朝廷的恩情,迎娶九公主后,夫妻恩爱,越发用心办差,也越发要康熙看重。这次要处罚六额驸,再次提拔九额驸,也是准备很久了的计划。

        皇贵妃笑道:“你几个妹妹都没和我们说。可我们做长辈的,也都知道。去年在承德,公主们额驸们都来了,六额驸和六公主,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没有一点夫妻亲密,真当我老了,什么也瞧不出来么?夫妻之间,至亲至疏。你六妹妹护着娘家和九妹妹,你六妹夫护着自己家族,还想要正式娶一个出身好的侧福晋,生一个儿子好继承他叔叔哲布尊丹巴的活佛位子,……”皇贵妃示意他快些用汤,爱怜道:“她们是不是和你说了?都瞒着你汗阿玛。还能永远瞒着你汗阿玛不成?今天就是因为你六妹夫要迎娶侧福晋,才训斥他的,估计下一步就是降亲王为郡王。”

        四爷略略不好意思,眼里更有一抹担忧:“六妹夫要正式迎娶侧福晋,六妹妹确实和儿子说了,在承德的时候。六妹妹的意思,他要娶,就给他娶。六妹夫的弟弟有功劳有能力,将来必然是掌握土谢图部落实权的,与其将来六妹夫的弟弟的子嗣继承哲布尊丹巴的位子,不如答应六妹夫迎娶侧福晋。当然,该有的强硬态度要拿出来。”

        皇贵妃闻言,满面欢喜看着儿子,继而叹了一口气道:“六丫头,是个聪明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的紧。可是呀,你是命苦的孩子。六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九丫头夹在中间,也是苦命。所以呀,你们兄弟姐妹都要好好的,团结和睦。这就是最大的福气。过去受了不少磨难,只怕以后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可只要你们齐心,就什么也不怕。”

        四爷望着母亲,道:“皇额涅……”

        皇贵妃正色道:“你听我先说。”又坐正了身体,严肃道:“从前的种种你们算是熬过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你是亲王,六丫头是实权公主位比亲王。七丫头在科尔沁也是站稳了脚跟,八丫头有了孩子了,婆家疼着,改革教育也顺利。九丫头嫁了一个好夫婿,有夫婿疼着,日子也顺心,十丫头也要出嫁了,将来她的脾气,也是不吃亏的。……每一个孩子都好好的,我心里安慰的紧。但是以后的路,既然你们兄妹走到这一步了,就要好好走下去。我以前一直不认同你要走的路,如今这条路比从前还要难走。但我相信,天下无难事,只要你们兄妹心在一处。你好好记着我这一句,也好生劝说几个妹妹。”

        皇贵妃的话句句入情入理,四爷起身,深深鞠躬行礼。

        皇贵妃慨叹着道:“我今日起来,本来真是高兴的很,想着过了冬至了,马上春节了,明年春天就要来了,今年不管有什么事情,也都过去了。”皇贵妃慈爱地握住儿子的手,示意他坐下来,道:“我听说,年侧福晋又有身孕了,你是不是真心喜欢她?你能真心喜欢一个女子是多么难得的事,这个女子还是你的侧福晋身份正好年华正好,更是大好事。我呀,替你高兴。”

        ……???四爷听着听着愣住,蒙蒙地问:“皇额涅,您在说什么?”

        ……???皇贵妃也愣住,怔怔地问:“你不是很喜欢年侧福晋?我听宫里一位和你府上处得好的一位嬷嬷说的,我还吩咐给瞒住了。昨儿晚上,还专门和你媳妇说话,劝说她一番。你媳妇也说,她虽然吃醋,也高兴你终于有一个喜欢的女子了。她还说,她和府里的其他女子都明白,你不是为了喜欢一个女子就不顾家里人的人,年侧福晋也是守礼的人,都很放心。”

        四爷:“……”

        “皇额涅,这话从何而起?一个嬷嬷的话您也信?福晋也说理解?”四爷真傻了。“皇额涅,儿子什么时候……不是,儿子对哪一个女子不是真心喜爱?”四爷瞪大了眼睛,越说越觉得倍感冤枉:“皇额涅,儿子是那样的人吗?难道儿子以前对其他女子都是虚情假意,如今单单真心喜欢年侧福晋?”

        皇贵妃蒙圈儿,伸手指着他,惊讶地反问:“不是你和年侧福晋一起谈诗作画,看星星看月亮,你还宠着她,说将来孩子出了,取名儿‘福’字开头?这不是特别喜欢?好好好~你别急眼。皇额涅知道你对每一个女子都是真心喜爱,可你就没有一个特别点儿喜欢的?这话本里头不都说,很多男子有了无数女子,偏偏某一天突然有了真爱了,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皇额涅,那是话本!”四爷真头疼了,头疼地按按太阳穴,还是感觉太阳穴突突跳。“皇额涅,您以后少看话本儿。儿子对哪一个女子的要求,没有答应?凡是儿子能办到的。年侧福晋要陪着看星星看月亮,儿子当然答应,这也有问题?要给孩子取名儿‘福’字开头,是因为……”好吧,上辈子是因为孩子生下来体弱,测算八字取名“福”字头好养活,这辈子是因为上辈子。“是因为儿子实在想不出来食物方面的小名了。”四爷很是烦恼,福晋和皇贵妃说她理解,后面指不定怎么吃醋那。还一个府的其他女子都“明白”……!

        皇贵妃也有点傻眼。

        “那你回去,和你媳妇好好解释解释,不是,和你府里的女子都好生解释解释。我知道她们说着明白,其实都伤心那,你快带着她们也去看星星看月亮。还有弘晖小机灵鬼儿心思多,可怜见地,帮着瞒着弟弟妹妹们,一个人难过。”皇贵妃说着话,又生气了,嫌弃地挥挥手,“就知道你是个实心木头!你看你,这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你呀,将来和你汗阿玛一样,都是无情无义的。”

        四爷:“……”

        “皇额涅,弘晖也知道了?为什么满府的人都知道了?都传到宫里头了,儿子一点不知道!”四爷真心冤枉了,脑门上青筋蹦蹦直跳,极力解释:“儿子尽力照顾每一个女子,喜欢每一个女子,这不是应该的?难道儿子单单喜欢一个女子,就是有情有义?”

        !!!皇贵妃身体一晃喉咙一梗,一手捂着胸口,似乎承受不住自己儿子的多情风流,眼睛一闭:“滚滚滚。你不上心,你当然不知道!我不想看见你个混账。果然是你汗阿玛的儿子全随了他!快滚吧!看将来弘晖和你一样!”

        四爷:“……”

        这怎么又扯到汗阿玛和弘晖的身上了?

        四爷乖乖地用完了牛肚汤,喝完了这杯养生酒,含着融化到一半的人参片,慢悠悠地踱步来永和宫,到了永和宫,脸上还有残留的无辜憋屈。再一想想今早上弘晖说的话,对自己打算给年侧福晋肚子里的孩子取一个“福”字头小名儿的在意,更是头疼、心疼弘晖。

        进来正殿,各自请安落座,德妃看着他的小样儿,捂嘴笑。

        胤祚和胤禵也笑。

        胤禵第一个没忍住,喷小道:“四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你和年嫂子真心相爱的故事了?”

        四爷一手扶额撑在桌子上,难过无奈道:“你们都知道?”

        “我们也是刚刚知道。”胤祚笑得特别甜。“刚听额涅说的。”

        德妃坐在上首,眼里有笑意,也有担忧:“我也是才知道,你们居然都不知道。这事情,老四府上都传遍了,宫里头皇贵妃和我给按住了消息,怎么你们兄弟都不知道?别的府邸也不知道?”看向老四,责怪道:“你府上的事情,你怎么一点不知道?不晓得你媳妇儿多伤心,还要在我们面前给你说好话,装大度。”

        四爷是真心烦恼地按着眉心:“额涅,儿子是真不知道。她们做衣服,儿子都穿。她们做荷包,儿子都带着。要花,要珠宝,要陪着晒太阳品茶散步、要腕表……儿子都答应。年侧福晋要看星星看月亮,儿子也答应……”

        哈哈哈哈哈哈!

        胤祚和胤禵放声大笑,笑得别提多痛快。

        德妃也是又气又笑的,手指着他,哭笑不得:“老四啊老四,你都多大的人了,马上要娶儿媳妇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木头那。”

        “可不是实心木头吗?”胤祚和胤禵笑得前仰后合,椅子都坐不住了。

        四爷:“……”

        德妃好歹是撑住了,面对一脸烦闷无辜的儿子,笑骂道:“今天回去,陪着每一位女子看星星看月亮去。照顾好弘晖。可怜见地,真以为他阿玛木头开花了,以后只喜欢他年额涅的孩子,不喜欢他了。”

        四爷的心猛地一抽痛,好似被石头碾着心尖尖的疼。

        作为不被父亲偏爱的孩子,四爷最是知道弘晖会有的心情。越是知道,越是一颗心呼啦啦地针扎地疼着。

        自永和宫出来,胤禵神色喜悦,道:“四哥,我强烈怀疑,这件事啊,就是四嫂故意要宫里两位母妃们知道,要母妃们骂你的。”

        四爷诧然道:“什么?”

        胤禵口吻认真道:“四哥,你想想啊。我们府上都没有人知道。我们也才知道。这绝对四嫂做的呀。别人谁能将消息这样精准地送出来,专门送给皇贵妃和额涅?”

        四爷有点接受不能。福晋……

        胤祚颇为同情地望着四哥:“四嫂绝对有这个能力。四哥,你可别看着四嫂贤惠,忽视四嫂的嫉妒心呀。能力越大,折腾起来越厉害,你赶紧的,今晚回去和四嫂好生解释解释。”

        “放心。我会和你们四嫂,其他的嫂子们都说清楚。”四爷还是无法接受,福晋使心思要两位母亲骂他?

        胤祚一看四哥的模样,就是不擅长,看热闹之外,真有点儿担心了:“四哥,你可别和年嫂子说,你没有单单喜欢的心思啊,年嫂子怀着身孕那,可受不住打击。还有四嫂和其他的小嫂子们,你慢慢地说,反正就是要她们发泄出来不满和醋意。”

        四爷还是有点懵。

        胤禵看着他四哥备受打击的模样,指着脖子道:“四哥,你平时懒散,不知道女子们之间的争斗。你府上这么和平,都是四嫂的功劳。你可要先好生哄着四嫂。四嫂出气了,事情就好办了。你是身在福中不知道女子的醋劲有多大。看我福晋,昨儿又因为吃醋和我打了一架,抓的我脖子都流血,幸亏冬天穿得多,人看不出来。”

        四爷对两个弟弟眨眨眼。

        两个弟弟一起重重点头,心有戚戚焉。

        待兄弟三个在东三所里头凑合午休,和年幼弟弟们一起用了晚膳,到去乾清宫里请安,已经是太阳偏西的下午了,所幸康熙今天午休也起晚了,晚到一点倒不至于有大碍!两个弟弟先进去,四爷在外间喝了浓浓一杯茶后,才从家事里回过神来,头脑清楚了些。

        一个宁寿宫的小太监来报说,弘晖领着弟弟妹妹们进宫,四爷从荷包里掏出来赏银子,看着小太监欢欢喜喜地离开。外间一个小太监正在煮水,李德全快跑而进,脸色凝重,低声道:“爷今日一切留心!”话音一落转身匆匆而去。四爷看他脸色不对,心里越发沉重。

        他静了静,看见小太监选了老父亲平日最喜欢的茶具,冲泡好后,又特地凉了一下,用手试了试杯壁的温度后,才托着茶盘小碎步悄悄而入大殿。

        四爷抬脚逆光进来。

        入目处,从大哥到十七弟,大学士萧永藻、嵩祝、王剡、连同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阿灵阿,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等黑压压跪了一地。康熙脸色铁青,虽满屋子人,却落针可闻。

        一个青衣小太监轻轻将茶盅放置于桌上,人还未来得及行礼退下,康熙猛然端起茶盅朝自己身上砸去,四爷立即跪倒在地上,一时屋里所有人心中惊痛惧怕,大气也不敢喘。

        四爷没有闪避,任由茶盅带茶汤尽数打在身上,上身立即湿了一片,茶盅顺着袍子滚落到地上,滴溜溜的打着圈,死一般的沉寂中青瓷撞击金砖的脆响击打在人心上,声声都是天子之怒,让人惊颤!

        胤祚胤禟胤俄胤祥胤禵等亲近的兄弟们俯头跪在地上,一面伤痛,一面庆幸茶汤不算烫冬□□服厚实!脑中细细琢磨过去,却无半点头绪,只知道太子可能会被再废,甚至圈禁,可四哥会有什么事情呢?

        唯有四爷知道,这是老父亲在通过逼迫打压他,逼着胤祥站出来领着一些罪名。四爷一面完全醒了神,一面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只听康熙冷冷地道:“朕早已有旨意,诸皇阿哥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朕断断不容。你却命人通过各种渠道散布流言蜚语,大肆宣扬太子说疯话‘古往今来没有四十年之太子’,还扬言胤礽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固,随时可能再次被废黜。好个阳奉阴违的雍亲王!”

        康熙一面说,四爷一面磕头,回道:“儿子有罪。但此事绝非儿臣所为!”康熙盯向萧永藻、嵩祝、王剡、连同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阿灵阿。萧永藻和揆叙“砰砰”磕头道:“臣有罪!臣知罪!可此事实在与四王爷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动。”一面说着,一面躲躲闪闪地打量四爷神色。

        康熙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们对老四可真是忠心耿耿!”怒指着老四道:“他们这几年来和你暗中往来,何地见面,何人在场,都有证据。你还有何话说?”

        四爷眼色沉沉扫过萧永藻、揆叙,磕头顿首道:“儿臣因为差事和他们有联系,都是在衙门里或者宫里。并无私底下的往来!”

        萧永藻、揆叙,包括阿灵阿这些人,都一贯和老八亲近。胤祚胤禟胤俄胤祥胤禵胤礼等人心中微动,看向老八,他面色肃然,目光如水,淡淡凝视着身前的地面。胤禟胤俄胤祥胤禵脑中忽地闪过老八说过的话“你们终究还是跟了老四”!刹那一切都已明白!这是他为四哥布的局!好个一箭双雕,打击了太子,又可以铲除四哥这个碍事的活阎王。

        借助王剡等人了解太子动向,通过流言和一封信扳倒太子,太子大势已去,立即向四哥下手。而王剡、萧永藻、阿灵阿、揆叙这些人,定是既负责四处散布谣言,为老八倒太子的行动制造声势。再栽赃陷害四哥!要康熙将最近压在心里的火气发向四哥!先有人向康熙密告此事乃四哥所为,再揆叙等人惺惺作态一力维护四哥的样子更是让康熙震怒,他们越是表现对四哥忠心,康熙就越发相信,越发愤怒!受太子结党营私案的影响,再加上对皇子们谋求皇位的忌惮和深恶痛绝,康熙怎能不怒?康熙绝对不会轻饶四哥的。

        兄弟几个死死地盯着老八,这个局绝非短时间内布置的,他只怕很多年前已经想好一切。就连萧永藻、阿灵阿、揆叙肯定都是一步步诱导入觳,此时他们若招认是八哥所指使,那他们一样获罪而且再无翻身机会,可若他们栽赃给四哥,老八一旦登基他们就能翻身做功臣。这些只是他们这一瞬时推断出的,至于萧永藻、阿灵阿、揆叙等人还有把柄握在老八手中,或还有其它交易——那几箱子被烧掉的册子!

        脑中思虑越清楚,知道老八作为“八贤王”绝非泛泛之辈。可是他们兄弟一直看到的都是他温润如玉的一面,渐渐忽略了他的算计能力,今日才真正直面了他的另一面。胤禩忽地眼光投向兄弟们,几个人目光轻触,他波澜不兴,冷淡地扫过一位位兄弟,又垂目凝视着金砖地面。

        四爷无视所有的动静。他知道,老八在看见太子即将再次被废的情况下,要抓住机会打压自己。而汗阿玛一心要整治老十三,朝廷急需一个认罪的人。更有太子昨天晚上劝说胤祥,胤祥一定会站出来认罪。

        四爷正在思考对策,只见胤祥忽地站起,上前几步跪倒在康熙跟前,四爷惊呼一声:“胤祥!”猛地起身一把拉他跪下来,按住了。大声喊道:“汗阿玛儿子有罪京城出现如此流言儿子身为弟弟身为臣君辱臣死儿子领罪。”

        四爷这句话又快又急,暴雨一般落在大殿之中,清晰有力。胤祥听了越发着急,用足了力气挣脱四哥的钳制,扑倒在地大声喊着:“汗阿玛儿子招认汗阿玛儿子招认和四哥无关。汗阿玛!儿子认罪。”

        紧跟着胤祚恍若未闻对康熙磕头道:“事已至此,儿子也认罪!此事乃儿子暗自授意阿灵阿和揆叙,假借四哥的名义四处散布谣言。汗阿玛也知道,儿子善于算计,四哥和十三弟都不知道。”说完侧头看着萧永藻阿灵阿和揆叙等人说:“事已至此,爷自身难保,索性全部摊开,谁都别想逃!”说着眼光从老八脸上冷冷扫过。

        蓦然老十二胤裪抬起头,朗声道:“六哥这话倒是稀奇,谁不知道你和四哥关系好!你的意思不就是四哥的意思?”四爷盯向老十二,不知自己该怒该伤。胤裪猛地一低头,他一直在怕,害怕四哥的眼睛,但这一切终于还是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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