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陌上桑(六)
李仪象行六,嫡三,于规于矩,当不得世子,为官一载,即使有实力,也不该这么快便为禁卫军统领。
他喜人唤他大人,最厌恶以行位相称,当下瞪过她一眼,含着怒气乘风振,刚劲利弓,箭行过速,穿透靶心,半点情面不留。
“小姐,请。”
薛观筃仰首而瞧,雁南归而掠黄绿叶林间,李仪象顺目光看,见梢头枯叶缓落,鸟飞惊鸿,他不解其意,忽闻耳畔簌簌风声,羽箭擦其青丝而过。
宽缓舒迟,翎尾弓圆,秋高动太白,惊羽伤禽啄眼,落蒹葭不见。于猎雁处寻物,一摧残梧桐叶遮目沿,血染似枫,翼动挣扎鸣悲,女眷莫不避而不观。
旁人或许不知,李仪象却是能清楚感受到箭之杀气,更眼见它击穿落叶正中,射入雁目。
他不由一颤,拂过自己那双圆眼,迟钝地转身,对上菩萨面。
“许久没使弓箭,未一击毙命,实在遗憾。”
李仪象僵持片刻,拜了她一礼:“敢问姐姐何家女媛?”
“世间敢称你为李六郎的,又有几个?”
他直起身子,皱眉思索,眉眼间不知恍惚了谁人心神,多样时他终霁烟眉,喜上梢头,唤过她一声音姐姐。
萧萧远树疏崖,苍山晚,日暮暮桂香醉落花。
“美韶容,英姿胜公子,女中一流。”
喧笑声中,本应瞩目却被众人遗忘的角落,天子之声清澈冷冽如玉石击银瓶,千年寒冰渗骨。
薛观筃回座间与他面面相对,冠冕珠帘低垂,朦胧中隐约可见他薄唇,云烟乌发散落玄纹墨衣上,素闻凉薄人平生情痴俱淡,偏他一笑间又似泉水化雪岭琼华。
濮阳离凝视着眼前这个世无双的女子,感受着座上不知多少男儿或赏或敬或爱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明明他饮的是温酒,品的是淡香,却觉似有烈酒灼烧心头。
他闭眼,昏暗中那耀眼一幕仍不时浮现,无有旁人,只有风萧掀起的薄纱下,他所见的桃花人面。
定了心神,他消去莫名而来异动,轻声唤内侍赐了她些封赏后又不再发一言,像是退回了自己的圈内,任由他人争鲜斗艳。
君不君,臣不臣,敏顺侯越过帝王主掌着席间氛围,世人恭维声皆对堂上三公,龙椅恍若空置。
秋猎连三日,玉霄岫终还是尝试着下了场,未亲猎禽类,仅骑马绕圈,长河落日伴风语,思卿思武思黄沙。他的心一点点安稳下去,取出腰上断剑,长久凝眸,意复策马平天下。
鼓瑟箜篌隐音,喧天乐事终了后薛观筃回到府中,方打开那御赐之物。
金珠,白璧也罢,偏还有亲近人才赠的罗缨玉佩,她紧抿着唇,蓦然间又出声发笑。
“陛下……果然不愿当不舞之鹤。”
平秀不知其意,看到玉佩只想起了檀难寺内发生过的一件荒唐事。
“小姐可还记得那小贼?我们好生照料他,偏他离开时招呼也不打,还盗了小姐的玉佩。”
薛观筃忆起释毗妙山惊雷急雨瓢泼下,血衣加身的少年,不由叹气道:“身外之物,能换了银两,解他一时之需也好。”
平秀撇嘴,还是有些愤懑不平,薛观筃知她赤子之心,不多苛责,把御赐玉佩锁到匣底后,唤了喜鹊来将白璧摆到桌前。
案台上原放着各式名人字帖,皓若明月的白玉珠位于铜镜旁,玲珑光,白玉应无瑕,偏其中裂痕如墨染布璇面。
喜鹊目所及此,执白璧顿步,问道:“小姐,可要把文世子先前送的白玉珠收起来?”
国公府从来收礼不胜枚举,也鲜少记清谁人所赠,更别提还过去了这么多年,但这白玉珠,是一例外。
薛观筃注目片刻后移开视线:“既是故人所赠,就留在那儿吧。”
幼时男女尚未设防,薛文李三家临近,往来通款曲。小辈里李夫如最年长,好白衣,重仪表,爱素净,话威严,而文曾桉顽劣,雨落泥间与他玩闹,染湿了白袍公子衣袂,惹来他一顿说教。
每每此时,文曾桉便躲在她身后,嬉皮笑脸避过李夫如,又冲最小的李仪象使眼色,幼儿聪慧,就地啼哭引来兄长一阵哄。可当李夫如看到李仪象衣裳上亦沾泥水,只觉天崩地裂。
日常逗大哥是少年人最大的乐趣,牵衣嬉笑,呼童酌酒之乐次之。
院晚夜凉如水,盖衫倚石桌醉眠。她看着李夫如无奈展眉纵姿,顺着文曾桉这轻浮小儿放肆,同他偷饮青梅盏,天接行杯,贪欢笑春愁。
“人生在世,慕名利,慕富贵,慕娇娥美婢,烟火华灯,过眼成空,不过虚梦。”
“觥筹交错,鼓吹喧阗间方觉满座是妖是怪。君似蚁,反凌驾于民上,不知舟者何在,不知水者何在……”
许是真的醉了,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话借酒意一吐为快,就算没人可与他共情也罢。李夫如竭力克制着语气中的愠怒,突如来脆弱哀恸击垮了他的清高,引来压抑下的无尽哀怨。
暮岁玄冬,士族推了新君嗣立,宴中无有人恭敬,欺妇孺者更有甚,他有意阻止,被父眼神拦下,调笑间宛若炼狱。
他借口不胜酒力,离席出宫门江边远眺,漫雪纷飞,路有冻死骨,他手中暖炉抵过农户数件身上衣,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天上人间,风冷月残,所谓悲凉不过如此。
“我对此天地,感到无比困惑。”
薛观筃默不作声,她尚不懂素来温柔待人,不说一句重话的李夫如为何至如此呕心抽肠的地步,待她日后懂的那天,便与他同成为了世家中的异类。
彼时的她,也不过是想让满怀愁绪的大哥再展颜而笑,于是攀折了花枝以作长剑,献上新学的舞翩跹,步璇间花坠无声铺满地,有人似梦似幻,悲情愈甚,有人醉里偷闲,相思初现。
一舞毕,她没有如往常一样等来李夫如的称赞,他只叹道:“音娘……也已十一岁了啊。”
是到男女隔席,循规蹈矩做那闺门女的年岁了。
静默良久后,她听到了他微不可闻的几个字。
“该散了。”
那年春初醉酒未消浓愁,
那年冬末新岁疏影独行,
翌年盛夏蝉鸣聒噪添烦,
翌年晚秋桂花树栖冷鸦。
非是有大仇,非是有嫌隙,不过是名门规矩隔绝了几方人团聚,孤寂越发孤寂,渐行渐远,沉默别离。
此两年间,她被迫着收敛性子,学那卑下柔,不辞苦,亲操持,贪美名,求全温顺,守节,睦妯娌,避外男,后宅清明,免谈国事,拘堂里……她终是明悟了李夫如那声遗憾叹息的背后之意。
悟则之余反增叛逆,众女嫉蛾眉兮,闲言伴碎语,惹得她心烦忧,想到来日要耗半生于后院,便觉疲倦。
与姬妾明争暗斗间,她是否会忘记旧日豪言?
日日照菱花镜,是否只能映出爱恨妒怨?
待她娉娉恰近十三那日,敏顺侯府求亲,她砸了匣木,白玉珠滚落地。
“文曾桉,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不知两家之间早已不似旧前那般亲密,他看不破表象下世族的尔虞我诈貌合神离,只当追慕之人爱那白衣,自此举止学他,穿着学他,还没肖像半分,青梅远走,久别难再逢。
楼东宴上,文曾桉亲眼见其父与薛国公将私下龌龊明面互讥,他看着堂中人无一人有异色,方觉自己迟钝,愚昧又无知。
数年来痴心所求,到底未是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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