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美人图(一)
红烛缠喜,孤心焚。
她这一生太苦,所以献他平凡身,祈求漫天神佛庇佑,予她无难根。
今生,来世,他最殷切的奢望,是在依墙而生的蔷蘼处,再看见那熟悉无比的眉眼。
这会是我们的初遇。
而现在,我即将来殉你。
十五窈窕,东飞伯劳西飞燕,云端隔雾,生得数滴诀别泪。
相伴难,相分散,何来安?
莫回望,楼台几番转。
红颜薄命,血溅喜堂,又有孤魂野鬼新坟伴。
同德四年六月,死了世间最平凡的一对有情人。
血泪盈襟的新郎官向死而生,犹如炼狱罗刹,带着扭曲压抑的爱意,分开了那二人十指相扣的手。
三日后黄纸挥空,十里红妆,丧鸣喜送,罔顾人伦天理,灵牌书痴欲——吾妻莫氏善歌。
“今日要唱的,是哪出戏?”
稍稍向前望,但见那青衣低眉和羞走,将春晓晚霞披衣就。
离别至,洒落胭脂,香入尘土污泥垢。兰花手,莲步走,飘摇人影,泪伴锣声流,此一方天地,唱罢才子佳人风月缱绻愁。
台上又闹、又哭、又痴缠,台下无人叫好,无人敢出言。
良久,方迎来一声男子嗤笑。
“皇后不看戏,一直看着孤做甚?”
“臣妾怕往后在地府,难再见皇上尊容啊,自是要趁着现在多看两眼。”
那着正红九凤的女子情真意切,眼中闪烁着泪光,顾盼生辉,玉腕紧攥着身侧帝王的手,不松开一丝一毫。
“臣妾必日日祷告,以盼你我夫妻,早日团聚。”
男子回握,将掌心盖在她双手上,翠玉扳指旁遍布着细长指甲掐出的痕迹。他面上亦是一派恩爱模样,讲出来的话对另一人来说,却是更胜一番的膈应。
“待孤崩逝,必与皇后,同穴相伴。”
“届时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离不弃,往生同归。”
司繁幼一下甩开他的手,恢复到往日二人相处时凛如霜雪的状态:“南赑,你真是叫我恶心。”
“彼此彼此。”
帝王理正衣袖,目光转向戏台上的唱念做打,那里青梅竹马正别离,这里少年情深已物是人非。
“皇后,这出《骨里香》,孤特意请了缪洛城最好的戏班子替你唱。”
“好好看,别分心。”
骨里透香,红颜起祸,有情人分离,自此萧郎陌路。
这唱的是坊间流传的前朱王朝的一段佳话,因香相识,因香再会无期,一十八年春秋怨,一朝生死相依。
搬到戏本上的故事,已隐去其背后的压迫、苦难、笑谈、背德,留给世人传唱的,是贞荣夫人与她那少年郎至死不渝的爱恋。
至死不渝,呵……
司繁幼垂下眼睫,遮住眸中藏也藏不住的讽刺。
她与她身旁这位帝王,也是因香结识,也曾共患难同生死,年少时期的一见钟情,多坎坷,多纠缠,相爱且相杀,彼时轰轰烈烈,呼吸间相拥眠,今来恨意滋生,对视尽是仇意。
他们的第十二年,他怕她毁了他的江山,所以为她送来她的死亡。
皇后右手比至眉心,行烛雨族朝拜礼:“惟愿夫君,得偿所愿。”
帝王闻言,一时间感慨良多,忙起身上前搀扶,刀光瞬息而至,被他轻而易举挡住。
南赑按住司繁幼握着匕首的左手,伴着戏子咿呀绵长的哭腔笑着说道:“皇后,何必呢?”
“最熟悉你我的,便是对方。”
“明知孤会有所防备还要行刺,你不甘心啊。”
她怎能甘心。
南家的天下,晟朝的江山,她司家至少要占一半!
先年兴巫祝,她以通神之灵,圣女之身受人推崇,普天率土未有不知其名者。
春夏不雨,岁时失望,她受邀入宫以舞求神降。祭祀之始,何其不幸,求缘供香遭窃,何其有幸,得他相助免于责罚,却自此失了心魂。
为他争名声,助他登皇位,缓解其旧疾,甚至出兵朱国时,她亲自披甲上阵鼓舞士气,射杀百人,毁了自身因果。
她的仪仗上插上了龙凤旗,这龙凤旗伴随她九年,坐在这后位,拥着大权九年。
他们之间,有爱情,但同时也参着权利欲望,这金碧辉煌的朱门里,人心隔肚皮,纯白无垢的赤子心,也要染上些别的颜色。
亦如她眼前的白绫,被她挥落在地上,沾染上一滩烂泥,为她与他的往昔,续着一个不如意的结局。
帝王家的少年结发夫妻,又有多少是善终的?
不过是亲者离,爱者恨。
台上的戏已终,台下的戏,也该迎来落幕。
帝王又为她取来崭新的三尺白绫,绕过戏台屋梁,不看四方天地,唯注目那堂中人。
临了司繁幼出声一问:“不知皇上,将会以什么原由,来全了这去母留子的恶名?”
南赑肃然危坐,正对着即将上演好戏的女子,轻启薄唇道:“皇后看戏不思戏。”
“贞荣夫人莫氏,她究竟为何死?”
莫氏,莫善歌,引来豺狼虎豹觊觎的瑰宝。
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背后,另有一段高门妇夫丧子亡,又有狼子野心拜花堂的荒诞轶事。
那才是,《骨里香》中美化了的,真正的烟花风月。
庶子对嫡母的,不齿之心。
一刹那间,司繁幼便明悟了帝王想对付的,不止她一个,还有他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倒是猜不出是哪一个,将会被泼上垂涎皇后,以下犯上的脏水。
“皇上好算计。”
她不禁笑着称赞道,而后踏上了方凳,白绫缠绕脖颈间。
至于史书上她的名声与艳事,她全然不担心,只因她那过于自负的夫君,绝不允许他爱过的人,与他人有所牵扯,无论真假。
他只是想利用她仅剩的价值,轻而易举地除去按耐不住野心,想要登上皇位的逆子。
南家人天生的凉薄与冷血,纵使亲生骨肉,也免不了相残。
“皇后安心去吧,龙椅上的位置,你司家,必是会占一半的。”
司繁幼踢下方凳,满意地离去。
南赑很疯,她也疯,欣然接受了立子杀母的提议,南司两氏互相制约,江山不能容二主,司家结党营私,养大了她的胃,南氏皇亲虎视眈眈,扰乱了他的心,这是走不通的死局。
他们的儿子,她的稚奴,取他之姓,取她名中“幼”之意,共掌山河——南共稚。
这孩子出生的晚,排行最后,而南氏,立贤不立嫡,立长不立幼,他样样都占,虽自小被当作太子教养,却实在无登位之由,更何况外戚势大,亦把持着朝政。
所以她这个母后,只能死。
只有她斩断自己和司家的联系,为她的孩子让出一条路,他才能入主东宫,母族才能一心辅佐他一人。
可她与帝王冰释前嫌一拍即合,并非是因爱稚奴。
相反的,她恨他。
立贤不立嫡,立长不立幼,这个贤,亦能是卧榻共眠者。
她本可以,亲自接下山河重担。
帝王以为他们的初见是他的算计,藏了她的供香又装作好人,却不知这也是她的筹谋,从圣女到皇后,一步一步,她走到了龙凤旗前。
这天下,司家想占一半,但她司繁幼,想拥有所有。可惜棋差一招,不慎被帝王看透了藏于恩爱表象下的本意。
他还是想让江山姓南。
在这场博弈下,她输了绝大部分势力,她知道自己争不过了,只能退而求其次。
稚奴的太子位,是她的让步,亦是她的选择。
她很满意。
这场戏,她已落幕,剩下的篇章,会由他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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