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商定
宋夫人上门来提亲时，春枝正对着只绣了两针的帕子发呆。
母亲早将她在铺子里的绣活退了，如今刺绣做工但凭她自己的喜好，可她现在捻起针线，手却抖的厉害，头脑更是一片空白。
她八岁起开始刺绣，绣的第一个香囊就被人买去，现在却连针都拿不稳。
院子里像是又来了什么客人，热闹的很，笑声不断，春枝想到上一次的“热闹”，身体微颤，犹豫良久后也没有开窗。
最糟糕也不过如此了。
秋月快步进来，把门关的老响，墙缝里的灰都被震出一层，她靠着门，斜眼瞧人。
“又来一个宋府要提亲，排场可真大啊，也不知道你走了什么大运，这么招人惦记。”
春枝不信这话，“说什么胡话。”
“娘在屋里跟人谈的热络呢，怎么说呢，嫁给个二十出头的病秧子，总比就剩一口气的孙老爷强。”
春枝见秋月一副刻薄模样，便知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并不好奇，只不紧不慢道：“秋月，无论哪桩婚事成了，横竖我在家也待了不几天，有什么难听话不如趁今日说完，日后想说也没机会了。”
秋月一怔，见她依旧一脸温和，心中怒火来得更大，她看不惯春枝，就是因为她生了副好相貌，又得了个好脾气，明里暗里都叫人多看一眼。
无论怎样讥讽嘲弄，她也只是轻轻皱眉，不恼不怒，更衬得她性子坏心气高。
“谁想和你说话，惯叫人恶心。”她气冲冲地跑开，春枝看着她的背影，怔怔的坐了好一会。
房门再度被推开，母亲满脸带笑走进来，止不住的夸她命好，竟然入了宋府的眼。
没问是嫁与何人、那人如何，只看着那满院聘礼花了眼，蒙了心。
“枝枝，快，打扮打扮去见宋夫人。”母亲亲昵的喊她，春枝却无端生出几分寒意。
在这日头温暖的晚春，怎么会让人觉得冷呢。
母亲破天荒地亲自给她梳发髻，上了胭脂，又从秋月的首饰盒里给她挑了支流苏簪子，一边端详一边夸赞。
春枝闭着眼睛，任由母亲摆弄着上妆，袖中的手指却紧紧扣着掌心，压出几分痛意。
一袭勾勒腰身的粉青色罗裙，略施粉黛，添了几分娇俏，柳叶眉柔和多情，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如母亲所愿的女儿家乖巧姿态。
春枝站在堂中，屈身向宋夫人行礼，没想到被她托着胳膊肘轻轻扶起，因为太过惊讶，春枝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宋夫人的目光。
这双眼睛，无端叫她觉得熟悉。
宋夫人气质出众，举止端庄大方，眼角细纹丝毫不掩她精致的眉眼，年轻时必是国色天香，姿容倾城。
她微微一笑，温声道：“看着就是个好孩子，面善，讨人喜欢。”
秋月被冷落在角落，死死盯着春枝头上的发簪，气的发抖，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拔下来，叫她狼狈难堪，叫她遭人厌弃。
宋夫人拉着春枝坐下，同她说起登门的缘故。
她说她二儿子得了顽疾，来这里寻医不成，又实在病得厉害，近日更是卧床不起，听闻有“冲喜”这一说法，便想着试试。
打听到春枝正适龄，便找来了。
宋夫人态度温和，全然不似县太爷派来的人趾高气昂。
她认真道：“春枝，若是你愿意嫁我儿，县太爷那边我会派人去说和，不会有后顾之忧，若是你不愿意，那也不强求，成亲是人生大事，是该慎重考虑。”
春枝默默，她知道这婚事必然会成的，就像当日县太爷派人来提亲一般，母亲早早有了主意。
宋府财大气粗，整整齐齐堆在院中的那些东西都能叫孟家过上一辈子富裕日子，况且这位夫人轻描淡写一句派人与县太爷说和，这不是家中富贵便能做到的。
这样一桩好处更为可观的婚事，在母亲喊她“枝枝”、亲自为她梳发髻时便了然。
但她无法言说的是，被宋夫人温柔注视着的那一刻，她竟然觉得有些感动。
也许，嫁给那病弱少爷未尝不可。
总好过嫁给色胆迷天的县太爷，那样的话就算被绑着上了花轿她也要一头撞死，反正早晚要死，她宁愿死的干净清白些。
但不走到绝路，谁又想死呢。
这世道艰难，人心薄凉，人命如蝼蚁轻贱，若是能活下去，总好过平白做了一缕冤魂。
只要她安分乖巧，不惹事生非，尽心照顾那病弱少爷，在宋府日子大约总还能过下去。
她所求的从来也不多，能安生活着就很好了。
于是，春枝立即做了决定。
她迎着宋夫人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宋夫人，我愿意的。”
余光中她看到母亲露出满意和赞赏的笑容，可她没有回应，她仍然看着宋夫人，没出息的眷恋她眸中的温柔与慈爱。
被她注视着，竟有几分温情。
从来没有谁用这样温柔怜爱的目光看着她。
此时此刻，她对未来夫君有的不是好奇或者害怕，而是纯粹强烈的羡慕。
有这样一位温柔的母亲，大概会很幸福吧。
婚事定在三日后，很是匆忙，但也能理解，毕竟是为了给病弱少爷冲喜，自然是越快越好。
母亲记着上次的教训，寸步不离的守着春枝。
哪怕去厨房做饭时也要将秋月和春枝一同锁在房间里，唯恐她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断送了这泼天的富贵。
春枝却全然没有了逃跑或寻死的念头，嫁去宋府的日子无法猜测，但却好过如今的任何处境。
从前在茶馆听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她也想过什么“愿得一人心”，如今当头棒喝，她幡然醒悟，只求能安稳活着。
她安静的趴在桌上，枕着细瘦的胳膊，看着整齐摆放着喜服凤冠出神。
这是宋府差人送来的，除却喜服凤冠，还有胭脂香粉，玉坠花钿，林林总总堆了大半桌子。
秋月正在梳发髻，瞥了眼那些满桌珠玉，冷冷道：“还以为你有多清高，不肯嫁县太爷，却肯嫁给个短命鬼，原来也得见钱眼开。”
春枝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喜服，没理会秋月。
她从八岁起学刺绣，这些年绣过许多帕子香囊和衣裳，她从前看着身穿喜服的新嫁娘，还想过自己日后的喜服上要绣什么花纹。
桃花最好。她喜欢桃花。
穿着自己绣的喜服，嫁与意中人。
可是她这婚事匆忙又突兀，短短三日绣不成一件嫁衣，她也没寻到那位意中人。
宋府送来的喜服，应当是在成衣铺里买的，料子是顶好的，花纹也很勾勒的无比精细，一看便十分名贵。
她认真想了想，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
“也不知道那个短命鬼少爷有没有县太爷命长呢，横竖都是要守寡的。”秋月轻嗤一笑，“啧，怎么尽是些这种人看上你？”
春枝并没有被激怒，声音反倒越发平和，“若是这些话能让你觉得舒心，那你尽管说，我不在意。”
“孟春枝！你装什么大度，我才不管你在意不在意，我就是讨厌你，我就是想恶心你！”
她觉得那满桌珠玉太过刺眼，却不敢砸，狠狠把自己的首饰盒子砸到墙上，各种银钗掉了一地，还不够解气，连铜镜也一起砸了。
春枝被“哐啷”掉地的声音惊的眉头轻皱，对上秋月厌恶冰冷的目光，早已习惯，只淡淡道：“秋月，觉得恶心的话，就不要同我说话了。”
“谁和你说话谁是狗！”秋月大吼完摔门而去。
春枝眉心露出点疲倦，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手指轻轻搭在那红色喜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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