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茶餐

许若颖一抬眼，看见了门口的客人，对方走进店后，没有直奔空桌，而是驻足看向自己，她便也上下打量一番对方，莫名的，觉得眼前这位端方君子有些熟悉，但在记忆里仔细搜寻一遍，店里似乎不曾有过如此气质出尘的客人，出于礼貌，许若颖右手压左手，放于身体左侧，微微屈膝，颔首敛目，盈盈一拜，行揖礼以示迎客。

        元煜回过神，做不经意状将视线从许若颖脸上移开，背手往店里走，此刻日头西斜，刚刚傍晚，离夜市开市又还有一段时间，店里客人正稀少的时候，元煜随意挑一处空桌入座。

        他已回府换过了衣衫，坊市里再穿那套玄色金丝绣龙长衫实在太过招摇，故特意换成了一套素白底的衣裳，外罩淡烟色半臂褙子，款式宽大素雅，绫纱面料半透出里面衣裳点缀的墨竹图案，倒是和扇面凑成一套。

        元煜坐定后，右手虚握扇柄，轻搭在桌面，许若颖看这位客人落座，状似随意，漫不经心整理两下衣摆，但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仿佛浑然天成，她脚步挪动，走近男子身边，极有分寸的停在恰当的距离，拂身递上食谱，嘴角含笑，梨涡浅浅，“郎君是第一次来小店吗？”

        元煜内心一动，有心诉说实情，但抬眼对上许若颖双眸美目流眄，想到自己变年幼时，在店中混吃混喝、胡吃海塞，半夜偷食糕点吃积了食等种种行径，心下微囧，面上险些老脸一红，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不动声色道：“嗯，鄙人是第一次来。”

        虽有熟悉之感，奈何对方明确表示自己是第一次来，许若颖也便不再追问，娴熟推荐起自家店里的菜色，“郎君若是一个人的话，不妨试试本店新推出的茶餐。”

        元煜仔细看食谱，果然发现了许多不同之处，看来没来的这几日，小娘子又推陈出新，研究了不少新花样，本着多说多错，不如随遇而安的原则，他淡然点头，“但凭小娘子安排便是。”

        茶餐确实是许若颖这两天捣鼓出来的新花样，花琅食肆开业已经有段时日，接待的客人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均有涉猎，她发现龙焱国民众的消费水平普遍偏高，而且无论什么行当的都喜爱附庸风雅。

        有次许若颖还碰见，斜对面街边纳鞋底的摊主，闲暇工夫还拿毛笔蘸清水，抱着本时下流行的诗集，在地上练书法，过路行人竟也见怪不怪，可见该国的文化情操陶冶得多么深入人心，因此许若颖设计推出了这款精致优雅的茶餐套餐，非常符合这里人们的风雅审美。

        不大一会儿，茶餐便杯盘碗碟、接二连三往桌上摆。

        “郎君久等，请上眼。”

        许若颖端着托盘，莲步轻挪，面灿若桃花，停坐在元煜桌案对面位置，托盘里整齐摆放一套茶具，茶末置盒中，许若颖用茶匙取极细茶粉，撮末于盏，这茶盏也极为考究，华丽精美，随光线变化折射出七彩宝光，仿佛“盏中宇宙”，既一只碗里可以窥见整个星空，变化莫测，星光闪烁，称之“曜变天目”。【1】

        元煜见过的稀世瓷器也不在少数，龙焱国瓷器烧制技术可谓是登峰造极，然此番精品，定然也花了许若颖不少工夫和价钱才得来，用此盏配好茶，细细品来，当真是极尽风雅之事。

        点茶和击拂是烹茶最关键的步骤，极细翠绿的茶末铺在盏底，许若颖拿起煮沸水的汤瓶，沿四周缓缓注入盏中，第一交沸水只加个碗底，用茶匙将茶末与沸水搅拌成均匀膏状，再多次加沸水，边加边用茶筅击拂茶膏，她娴熟的手法，让碗中茶汤产生细小均匀，且层次丰富的泡沫。

        元煜观察着许若颖的手法，心中不免微讶，之前竟没有发现小娘子对茶道也这般精通，眼瞅着盏中茶汤逐渐形成“疏星皎月”“珠玑磊落”“粟文蟹眼”，再到“轻云渐生”“浚霭凝雪”“乳点勃然”，最后“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形成美丽的沫饽，尽显茶汤之美，完美呈现“七汤”点茶法。【2】

        许若颖点完茶，将茶盏置于托上，双手递给元煜，一边娓娓道来：“此为茶餐第一道，玉龙胜雪茶，正所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3】”她递过茶盏，微微颔首，“静候郎君细品，看此盏中是否为君所求。”

        元煜颔首还礼，双手接过茶托茶盏，与许若颖葱白柔软的纤纤玉指不同，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更加修长有力，搭配瓷质茶盏，又是一番不同的韵味，近看茶汤，果然茶沫色白如雪，难怪名为玉龙胜雪，手腕控制力度，轻微晃动，汤花细匀，紧咬茶盏，久聚不散，此咬盏是为上好。

        他一只手握住半边盏，身脊挺拔，手就唇，薄唇轻启，呷一口茶汤品味，一抹惊诧划过眼底，茶汤口感竟如此醇厚，与皇兄宫里的龙凤茶团相比也不遑多让。

        许若颖对眼前这位气质不凡客人的反应甚是满意，她从元煜的穿戴到举止判断，此郎君必定身份不俗，能得到他略受震惊的神情，她觉得自己离征服这个国家上流贵族舌头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接下来端上来的碗碟，就是茶餐中的“餐”，三碗六碟，足足九样，摆放成实心圆，但每只碗碟都只有拳头大小，一套阳春白雪的花纹底，很是素雅精致。

        每样“餐”只一口，许若颖从容向元煜介绍，首先从最中间的“三碗”开始，“第一道，白汤脆鱼面，属浓汤浇头面，醇厚汤底搭配软硬适中的面条，再点缀炸得香脆的鳝丝，主口感层次丰富。”

        元煜从善如流，按照她介绍的顺序开始品尝，所言不虚，食物的量虽只有一口，但包括了汤汁的醇厚，面条的香软和鳝丝的酥脆，果然层次多样。

        见他不紧不慢，优雅品尝完第一样，许若颖适时开口，解说下一个，“第二道，虾籽馄饨，与平日里的抄手不同，此馄饨个头只有其一半大小，讲究红油汤底，皮薄馅大，红汤必得是骨头汤底，加入本店特熬制的猪油和虾子酱油，面皮必须精面加蛋清，由碱水揉熟，鲜虾做馅料，主鲜香味美。”

        元煜吃下这一颗馄饨，满口鲜美，直想再吃一颗，可只有一口，当真是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接着是第三道，大煮干丝，这道菜在制作时极注重火候，嫩青菜、鲜笋、虾仁、腐竹等数样配菜，放在一起熬制汤头，再用熬好的滚烫汤汁反复浇灌切得细如丝线的干丝，直到刚好烫熟，此时干丝最是入味和嫩滑，达到看起来清淡，闻起来清香，吃起来清爽，主素雅解腻。”

        “三碗”带汤水的介绍完，然后轮到“六碟”，“六碟”主要是面食点心，这次许若颖由咸至甜介绍，从三丁包子、翡翠烧麦，到蟹粉汤包、水晶虾饺，最后再是甜点千层油饼、雪花酥。

        元煜按照她的解说顺序挨个品尝下来，看似许若颖是在配合他的进食速度，适时地往下介绍，实则一切都在她掌握的节奏之中，每样一口，一顿饭下来，恰六七分饱，刚好符合这里夜间食少的饮食习惯，最后元煜将一盏玉龙胜雪饮尽，清新可口，齿颊留香，顿时觉得通体舒畅。

        不枉他顶着皇兄的奚落，舍去宫中膳食，特意赶来花琅食肆，时隔几日再尝小娘子的手艺，此等风雅绝味，恐怕宫中也难有，元煜内心感慨，小娘子这间店当真是天上人间罢。

        日头已完全隐没西山，外面街道华灯初上，花琅食肆并不在夜市的闹市区，店外十分安静，甚至有几分冷僻。

        此时的元煜有几分慵懒，一副餍足的模样，也没有急着离开食肆，虽还想再品上一盏玉龙胜雪，然，君子饮茶，一杯为品，二杯为解渴，三杯则为牛饮，他自然懂得这道理，忍住问许若颖再要一盏的冲动，只端坐在案几前，与她面对面闲谈。

        元煜变为幼年状态时，又逢失忆，对于许若颖的印象，只停留在这位阿姊做饭实在美味，如今恢复成人身躯和记忆，再分析她的一举一动，从谈吐学识再到高超的厨艺，甚至是茶道方面颇高的造诣，哪一点想来皆不是寻常女子所有。

        京城里的名门贵族，怎会有元煜这个安王爷不知道的，纵然有些深阁闺秀他不曾见过，但多少也曾有过耳闻，竟然无一能和眼前人对得上号，元煜不禁对她的身份身世更加好奇，故不动声色出言语试探。

        “许娘子精妙厨艺，在下叹服，只是不知师从何人？”元煜右手持扇骨，用扇头一下一下有节奏的轻击左手掌心，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

        许若颖也捏着团扇，将扇面上沿轻靠在下颌尖，嫣然一笑，落落大方道：“郎君谬赞，小女子不过是平日里爱好研究些吃食罢了。”

        元煜以为她是不愿透露，但瞧对方回答时，态度洒脱磊落，便又将信将疑。

        许若颖见他犹疑，又真诚加上一句，“确为无师自通。”

        元煜见她既如此诚恳，便也不再追问，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食肆里的伙计们都很有眼力见的，不去打扰他们两人，店里也没有了旁的客人，除了一道温润男音和清丽女音你来我往的笑谈声以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正当花琅食肆一派岁月静好、和谐氛围时，殊不知，足有七八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身着统一制式、家丁模样打扮，正手拿棍棒，摸着黑从街角拐来，气势汹汹往食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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