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珍珠风波
贡品的数目不对,玄望舒不禁看向皇后。
因为管理进贡物品的,正是皇后的亲兄弟,陈伟。
寻常百姓很难想象,陈伟这个职位,是天字第一号的肥差。凡是进贡物品,都需经过他的检验。若是质量不佳,他有权退回,也有权责罚地方官。
但是,何谓“质量不佳”?这个标准可就很灵性了。
不久前,贡区的地方官联名参奏,说陈伟趁职权之便索取贿赂。这事儿是靠着陈皇后下跪求情,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才勉强压下来。
今天闹的这一出,比上一回更恶劣,是进贡的东西直接丢了!倘若追究起来,陈伟这个职位还能不能保住,就难说了。
玄望舒能想到的事,皇后自然也想到了。她绝不承认这件事跟自己的娘家有关:“是不是写错了?本就七颗,写成了九颗?”
二皇子是皇后的儿子,他也帮腔道:“那江宁巡抚今年得有七十岁了吧?怎么还不退休?都老糊涂了!”
玄望舒一听这话,便端起一碗茶慢悠悠地品起来。他知道,这场戏越发精彩了——江宁巡抚跟采莲宫关系匪浅,二皇子不开腔还好,这一针对江宁巡抚,采莲宫怕不是要撕了他!
果然,玄望云接过话茬:“我倒觉得,写错的可能性不大。父皇您看那礼单,所有的礼物都是九件,没道理在珍珠这一项上突然变作七件。”
玄望舒心想:嚯!你对那礼单倒是很熟悉嘛!
他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张贵妃。以他的猜测,眼下这场戏,是张贵妃自导自演,针对皇后而来。
简直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张贵妃适时的开口了。她对皇帝撒娇说:“臣妾倒不是在意那两颗珠子,臣妾在意的是,在皇上、皇后的眼皮子底下丢东西,这也太离谱了!若是最初就写错了,那巡抚就该贬官!若并非写错,而是中途被偷,那贼人未免太猖狂!”
不出所料,她在把这件事往“珍珠被盗”的方向引导。
但是,皇帝不为所动。皇帝说:“这批礼物,是从朕的寝宫出发,一路上并未经过他人之手。负责把珍珠端上来的,也是朕的宦官……”
负责端珍珠的宦官,年纪虽不大,却是个机灵人。他一听皇帝这样说,就知道自己摊上事儿了,瞬间吓得脸色煞白。
皇帝一指那宦官:“说说吧!这珍珠,放到你手上之前还是九颗,怎么端到贵妃面前,就变成七颗了?”
就为了两颗珠子,皇帝实在不想去惊动江宁巡抚,也不想去查办皇后的兄弟。他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牺牲一个最不值钱的人,来换取今晚的和平。
“奴……奴不知道!这珍珠,奴碰都没碰过!”年轻宦官的声音微微颤抖。
皇帝叫了一声:“周其远!”
周其远是寺人卫的督主:“奴在。”
皇帝下令:“这个小宦官,交给你了。天亮之前,必须问出珍珠的下落!”
小宦官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但是他知道,伸长了脖子等着挨宰,并不能让自己免于一死。于是,他顺势伏在地上:“奴只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可是陛下,再低贱的奴婢,也想死个明白!倘若奴就这么死了,还被泼了一盆脏水,奴不服!”
周其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皇帝很清楚,自己给寺人卫下了这样一条命令,这个宦官八成会死。可是,像他这样的宦官,在宫里也不知一年要死多少!
皇后、贵妃、二皇子、三皇子全在借机互殴,而皇帝只觉得疲惫。相比于一个宦官的清白,他现在更想去睡觉。
宦官的一条贱命,换帝王一夜安眠,完全值得。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除了风南星。
风南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闹剧,又更加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屋子的贵人。一个个都是锦衣华服,冷眼看着这一切。所有人都了然于心,但是谁都不说话。
不对啊,这样不对啊!
就算那只是一个宦官,可也是一条命啊!
她知道,这件事轮不到自己来管。
可是除了她,别人根本没有要管的意思啊!
她犹豫着,怯生生的站起身来。
在一片静静端坐的人中间,她的动作太显眼了。皇帝一眼就看到她站起来了。
星儿只好硬着头皮,施了一礼:“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风玉竹的脸色都变了:“星儿!”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星儿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宦官,就是个背锅的!”
皇帝的脑瓜子更疼了:“那你说说,这件事该谁负责?”
“陛下,珍珠又不会长翅膀飞了,定然在这宫中的某个地方!倘若有一天,我们把珍珠找到了,发现不是这个宦官偷的,那他不就枉死了吗?臣女替他冤得慌!”
玄望舒听了,心里一阵冒冷汗:皇帝把嫌疑引到自己这边,就是想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可结果呢,你替那宦官冤得慌?
但是,让玄望舒自己都意外的是,在冷静的分析结束后,他对小胖妞居然刮目相看起来。
旁人不知道的是,在玄望舒的眼睛里,这个世界其实是割裂成两半的。
一道天堑,两个世界。
一边是他所处的现实世界。在这里,每个人都是算计高手。人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而在裂痕的另一侧,是他每天要读的圣贤书。书里有一个虚幻的理想国,那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在那里,人人友爱互助,处于上位的强者不仅不为自己谋算,还会替弱者出头。
玄望舒时常怀疑,那个理想国究竟存不存在?如果存在,为什么自己抬眼看去,周围尽是明争暗斗、践踏倾轧?如果不存在,那为什么书里写得言之凿凿,并不像胡乱编造?
此刻,他先是看了看小胖妞,紧接着就下意识地去看趴在地上的宦官。
凭着他在现实世界的经验,一个上位者对一个下位者示好,那必然是一种投资,期待下位者带来十倍百倍的回报。就像他对青霜所做的。
当年他从四公主的鞭子下救了青霜的命,是因为他早就看准了青霜的心性,赌他迟早会把这条命还给自己。
但是,眼前这个宦官,有什么投资价值呢?连皇帝都抛弃他了啊!假如不出意外,他今晚就会变成一具尸体,被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去。
所以,小胖妞帮他,不可能是一场投资。
难不成,她真是书里描绘的那种人?看到不公正的事,她的血会热?
玄望舒不禁盯着星儿,越看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皇帝却没那么多矫情的心思,他只是发愁地揉着眉心,对星儿说:“既然你替他喊冤,那朕就给你半个时辰,去替他查清真相吧!”
风南星领了圣旨,双手叉腰站在采莲宫正中,思索该从何处下手。
小姑娘身量未足,神态天真,她越是一本正经,场面就显得越有趣:“这批礼物,是从陛下的寝宫出发的?不知出发之前,可有清点过?”
皇帝的贴身宦官连忙说:“点过的!奴对着礼单,一样一样清点的。当时,珍珠确实是九颗。”
风南星又低下头,问在地上趴着的年轻宦官:“你们来的路上,可有耽搁?或者绕路去过别的地方?”
那宦官倒是挺镇静,都死到临头了,依然口齿清晰:“奴岂敢耽搁?奴是从甘露殿径直来了采莲宫。一行七人,皆可为奴作证。”
“路上可曾出过意外?”
那宦官老实,摇了摇头。
风南星终于问到了重点:“从到达采莲宫之后,到把礼物端上来之前,这段时间里,可有什么人靠近过你们吗?”
宦官想了想:“奴在偏厅内休息,有两位侍女姐姐给我们端来了茶水点心……”他说到这里,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不禁抬起眼睛来。
风南星对皇帝一施礼:“陛下,请您下令,命采莲宫的侍女速速来这里,一个不落!”
张贵妃听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竟是我采莲宫出了家贼吗?”
玄望舒看她这副心虚的样子,心里暗暗发笑:贵妃娘娘啊,你那些手下,但凡有一个嘴巴不紧,你今天就要翻大车了!
皇帝既然允许星儿去查,自然是心中有数。他给了周其远一个眼色,周其远便命人去召集采莲宫的侍女了。
不一刻,侍女到齐了,满满的站了一屋子。风南星让那宦官仔细辨认,究竟是哪两个侍女去过偏厅。
宦官很聪明,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很快就认准了人。
星儿对周其远施了一礼:“督主,麻烦您派人搜一搜这两位。”
寺人卫的手段是何等厉害,把两个侍女拉到小屋里,三下两下扒光了,浑身上下又按又捏。很快,就在一名侍女的发髻里摸到了异物。那侍女梳了一对儿双平髻,两颗珍珠藏得巧,一个发髻里藏一颗。
据她自己交代,家中老父病重,奈何她的月俸微薄,拿不出更多银钱给老父治病。所以当她看到珍珠的光芒,就一时迷了心窍,偷拿了两颗……谁承想,人赃并获。
周其远问清了原委,回到大厅一五一十地讲了。张贵妃的脸都红透了,咬牙切齿地骂:“这小蹄子,真该死!我采莲宫的脸都被她丢尽了!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种时候,才是应该展现“善良”的时候。与张贵妃交好的几名宫妃纷纷起身,七嘴八舌地好一番劝慰,说今日是贵妃生辰,大吉大利的日子不宜造杀孽云云。最终,饶了那侍女一命。
玄望舒看着她们伪善的表演,又满怀同情地看向风南星。
这个傻姑娘,费劲巴拉地揪出了“真正的小偷”,可是结果呢?张贵妃连一丁点的代价都没有付,那个侍女照旧活得好好的。倘若星儿没有因为这件事得到奖赏,那么今天这一切,就是彻头彻尾的亏本买卖。
他正这样想着,风玉竹站了起来。
她款款地对皇帝一施礼:“陛下,今天臣妾的养女破了案,替贵妃娘娘寻回了珍珠,臣妾想替她讨个赏。”
皇帝欣然同意:“爱妃请讲。”
“臣妾想为养女讨一个郡主封号。”
风玉竹这样的世家女,对宫里的规则摸得很透。她没有说“侄女”而是强调“养女”,就是把星儿算成了半个天家人。这样,星儿获得郡主封号就不算过分。再加上星儿刚替皇帝解决了难题,正是讨赏的最佳时机……
她没有猜错,皇帝果然欣赏星儿:“这小丫头,别看年纪不大,做事很有章法!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谜题,确实值得嘉奖!”说着他便沉吟起来,“风南星……南星,南方群星……”
皇帝突然灵机一动:“就赐她——陵光郡主,如何?”
在大夏,星空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为“四象”,其中,南方群星被称为“朱雀”。而陵光,正是大夏人对朱雀的雅称。
皇帝取出这样一个贴切又雅致的名字,令风玉竹大喜过望。她立刻拉着风南星,跪拜谢恩。
皇帝给风南星加封郡主之后,无意间瞥见,地上还趴着一个人呢!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险被误杀的宦官,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
皇帝本就知道他是无辜的,只是想拿他的命去换取今晚的安宁。此刻真相大白,皇帝居然生出一丝歉疚来,和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宦官伏在地上作答:“奴本姓宁,小名儿叫绣球。”
“绣球?”
“奴生于江淮,出生的时候,家门口开了一大片绣球花。爹娘想跟花神讨个吉利,给奴取了这个小名儿。”
“那你可有大名啊?”
“奴不到六岁就进宫了,还没来得及取大名呢。”
皇帝瞥见了风南星,想趁机卖个便宜人情:“今日,这位陵光郡主救了你。若是她给你赐个名字,你可愿接受?”
宫里的奴婢,大多出身贫贱,进宫前的名字多是“狗蛋”“小六子”一类。所以贵人赐名,是对奴婢的一种抬举。
那宦官刚刚被风南星救了命,本就对她心存感激,此刻又能获得她的赐名,顿时又惊又喜:“郡主是奴的再生父母。若郡主赐名,奴感激不尽!”
这么一个任务从天而降,星儿有点手足无措。
风玉竹悄声提点她:“从你近日看的书中取名便可。”她的心思,是想让星儿趁机展示一下学识。
星儿听懂了,可她觉得这个做法不妥当。没错,她是可以趁机卖弄学问,可那样取出来的名字,就跟这个宦官没关系了。
星儿觉得,书袋是要掉一掉的,但取出的名字也应该恰如其分地适合本人。
她拿定了主意,问那宦官:“你可知道,绣球还有别的称呼?”
宦官忙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奴的老家,也管绣球叫八仙花,据说用水煎了能治拉肚子!”
星儿笑着摇摇头,娓娓道来:“白居易曾经偶遇一树山花,那花儿开到全盛时,极为煊赫耀眼。诗人爱它的锦绣繁茂,便为它作了一首诗:
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
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
从那以后,我们帝都人家就管绣球叫作紫阳花。我们爱它花团锦簇的样子,还有美满团圆的寓意。既然你的小名取自绣球花,干脆大名也从这花中取,就叫‘紫阳’如何?”
奴婢被赐名字,体现的往往是主人的意志。比如皇帝赐名,多有“天下太平”的寓意,宫妃则热衷“富贵吉祥”的寓意。
贵人给赐名,还能遵照他自己原本的名字,这个“绣球”应该算独一份了。
从今以后,他就叫“宁紫阳”了。
“奴有名字了!奴有名字了!”音量不大,却满满的透着激动。
皇帝笑道:“还不快谢恩?”
“宁紫阳,跪谢郡主大恩!”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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