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屋添筹
风家不愧是百年世家。载着两个孩子的马车一路驶来,但见墙高院深,重重门庭,尽显富贵人家的排场。
正值端午节,各个屋檐下都高高悬挂起了菖蒲与艾草,整个府邸散发着清新的草本香气,更增添了几分高门大户的气韵。
马车终于驶进了正院,风府众人都在这里等候着。他们没有到府门外迎接,这是把两个孩子都当成了“自家人”的意思。
星儿一下了马车,立即像只小鸟儿一样飞身奔向父母。
自打初春进宫,两个多月以来,这是头一次回家。她一见了父亲,眼眶立刻变得红红的。又见了母亲,她更是当场化身糯米团,黏在阿娘的身上不肯下来。
阿娘也紧紧搂着她,抚着她的头说:“宫里若是住不惯,就跟婕妤娘娘说一说,搬回家来住嘛!”
风玉川对妻子很无奈:“你呀你,浑说什么呢?星儿被娘娘选作养女,如今也有了郡主的位份,有许多规矩管束着,哪儿是想走就走的?”
“那……既然回来了,就在家中多住几日罢!”阿娘不甘心。
风玉川又无奈地劝解了一番。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对话,玄望舒却看明白了,星儿身上的天真赤诚究竟从何而来。一方面是她有个单纯的母亲。阿娘此人,讲话全凭本能,不会顾忌太多。另一方面,星儿也的确是被家人爱着护着,是一朵未曾经历风吹雨打的温室花朵。
玄望舒也下了马车,与风府众人彼此引见,客气寒暄。
风家老爷子见四皇子与陵光郡主都到了,便张罗着开启端午庆典。
京城最当红的戏班子被请到了府里。随着欢快的鼓点和热烈的铙钹,几个年轻武生上了台,一会儿来个金鸡独立,一会儿翻个跟头。这眼花缭乱的热闹劲儿,过节的气氛一下就起来了。
玄望舒虽是个持重的性子,但毕竟才十四岁。他看到热闹的戏台,也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
府里的小娃娃们,都佩了香囊、脸上涂了几道雄黄,乍看之下像一只只的小老虎。玄望舒觉得颇为可爱。他一时兴起,蘸着雄黄在一个小孩在额头上描了个“王”,引得其他小孩争先恐后也要画。
至于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爷小姐,都结伴跑到花园里放纸鸢去了。玄望舒也有点儿想去,但是他去不了。他被当作上宾,坐了主客的席位,跟众人一道饮了菖蒲酒,又剥了两枚粽子吃。
到了午餐时,厨房特意为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寿面端来,众人纷纷起身,向他祝寿。
风府果然遵守了风玉竹的嘱咐,除了一碗面之外,再没有任何出格的安排。但是,在众人起身祝寿的那一瞬间,玄望舒还是恍惚了一下。这是他头一回知道,原来有“外戚”是这种感觉呀!
嗯,真香!
玄望舒并不知道,此刻坐在另外一桌的风南星,悄悄地把他的表现尽收眼底。
星儿觉得眼前这一幕特别的不真实——玄望舒与风家人相处融洽,时而谈笑风生,时而共饮一杯。
这真的不是做梦吗?
她仔细搜索了一番前世的记忆,可以肯定上一世的玄望舒从未踏进过风府半步。也许,正因为他和风府没什么交情,所以最后他下手才那么狠绝吧?
而现在,他居然和风家人围坐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过端午节?!
这是不是意味着,上一世的悲惨结局不会重演了呢?
风南星兀自胡思乱想,堂姐风南叶悄悄坐到了她的身侧:“小呆瓜,问你个事。今年的苍灵秋狝,你去不去?”
星儿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啊??”
“真是个小呆瓜……”风南叶轻叹一口气,“每年的夏末秋初,皇室成员都要去苍灵草原进行秋狝。所以我才问你,今年你也会去吗?”
星儿连这件事的影子都没听过,一脸懵圈地说:“我不知道啊……”
“你若能去,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风南叶从衣袖中拿出一本图册来,“苍灵的刺绣极富特色,你能不能帮我带些绣片回来?”
星儿接过图册,翻着看,里面果然收录了一些草原风情的刺绣图样。游牧部落的手工艺品与大夏的十分不同,色彩强烈鲜明,风格犷野古朴,远远看去有一种原始图腾的感觉。
星儿不禁好奇:“叶子姐姐,你怎么想起要绣片来了?”
风南叶解释道:“我阿娘身子弱,前些日子又病倒了,大夫说她要好生静养。所以,府里的绣房干脆就划归了我管。”
星儿明白了。
风府执掌工部,纺织是其中一个重头。在风府里有一座布料仓库,装满了各类织锦、花缎、蚕丝纱,都是地方织局呈上来的最新样品。
不仅如此,风府还养着一群技艺绝伦的绣娘和裁缝,依着宫里诸位主子的喜好,研发图样和款式,源源不断地为后宫奉上精品。
所以,风府的绣房乍看不起眼,却是可以直通后宫的消息路径。如此隐秘而重要的地方,历来是交由长房夫人管。如今长房夫人病倒了,长房嫡女就顶上来了。风南叶想要绣片,多半是想把绣房发扬光大。
虽然堂姐今年才十三岁,但是星儿莫名地坚信,绣房在叶子姐姐的手中一定可以大放异彩。
有一种人,仿佛是天生的主角,不论做什么都会成功。叶子姐姐就是这样。上一世,她进了宫,与玄望云结下良缘,成了太子妃。这一世,她小小年纪接管了风府绣房。
不管境遇如何改变,她都是一个可以扛起家族重任的人。
跟堂姐相比,星儿难免自惭形秽。她进宫,是糊里糊涂被选中的。她的郡主之位,是瞎猫碰死耗子碰来的。此番回家,就连祖父都尊称她一声“郡主”,可是她却觉得,这个位份像是偷来的,自己根本不配。
风南叶察觉到了星儿的心情低落,轻轻握起了她的手,关切地问:“你在宫里过得开心吗?”
星儿点了点头。
姐姐又问:“四皇子与你同住一个屋檐下,你们关系如何?”
星儿犹豫着:“呃…还行吧…”
姐姐见她支支吾吾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难不成,他欺负你?”
“没没没。”星儿连忙说,“我们关系挺好的。”可是她说完这句话,就觉得惭愧。
她和玄望舒的关系,确实挺好的。每天一起去学堂,一起去演武场。不论是遇到读不明白的书,还是练不明白的招式,她都会去请教他。而他呢,也像个尽责的兄长,会耐心指导她。
然而,星儿却不敢坦承自己和他处得不错。毕竟在上一世,家里这群人全部死在了玄望舒的手上。她光是说出“关系好”这三个字,就仿佛是对家人的“背叛”一样。
这时,风南叶凑近了星儿的耳畔,悄声告诉她:“四皇子被指给婕妤娘娘之后,家里派人多方打探。最后,祖父给四皇子的评价是八个字:表面沉静,内有乾坤。”
星儿听了倍感意外。毕竟在上一世,祖父对玄望舒的评价比较简洁,就两个字:疯狗。
叶子姐姐继续说:“宫里的事你若是应付不来,我倒有个主意——你不妨跟紧四皇子,参照他的举动行事。”
星儿问:“就像当初,我跟紧你一样?”
叶子姐姐笑了:“对!就像跟紧我一样!”
星儿感激地看了一眼堂姐,又把目光幽幽地转向玄望舒。
跟紧他?就像跟紧自己的姐姐一样?
这对于她来说,还真是……很难呢……
她只在私下里才叫他“哥哥”。表面上的理由是:身在皇宫,称呼不能乱喊。但是其实,她是心虚。
她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与自己是兄妹相称的。
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打心底里把他当作兄长的,之所以主动喊“哥哥”,多多少少是怀着些攀附的心思。
对于她这样骄傲的世家女来说,这种行为是丧失尊严的,这种心思是不可告人的。所以“兄妹相称”这件事,她得藏着掖着。
而现在,叶子姐姐却告诉她:家里人很喜欢玄望舒,你可以把他当作兄长,跟紧他。
这个提议,让星儿陷入了凌乱。毕竟在她的心目中,玄望舒还是“风家头号仇人”呢!
就这么凌乱的过了半天,到了下午,端午庆典总算结束了。玄望舒和风南星辞别风府众人,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星儿一直没有说话。
玄望舒看她满脸愁容,小小的眉头紧锁,不禁有些意外。
在他的印象里,小胖妞一向是活泼泼的,这还是她头一次流露出这种表情。
玄望舒暗自猜测,她八成是因为离开家人,心中恋恋不舍。于是他开口劝慰:“今后,你若是想家了就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多找一些出宫的机会。”
星儿抬起眼眸看向他,眼睛里登时涌出了泪水。
“你…你别哭啊!”玄望舒慌忙伸出手,帮她拭去泪水。他以为自己猜对了,小胖妞果然是因为不舍离家才会哭。
但其实猜错了。
星儿听到玄望舒宽慰她,还说要帮她想办法出宫……她的心头猛然就是一暖。
她没想到,他是如此的体贴,而且充满了善意。
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摆正了“前世”和“今生”的位置——
此世非彼世。
面前的他,也不是前世记忆中的他。
所以,不要再沉浸于上一世的仇恨里!
一味的沉溺于上一世,这绝对不是她重生回来的意义。与其反复纠结那些惨痛的回忆,还不如想一想,这一世该如何避免那样的结局!
当天晚上,星儿便开始认真思考,今后的路要怎么走。
眼下,她算是开了一个不错的头,跟玄望舒相处得很融洽。但是她不能止步于此。
两个人的关系再好,也只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要想保住整个风家,靠的不应该是两人之间的私人情谊。
真正的釜底抽薪之法,是让玄望舒从心底里认为,风家与他,休戚相关。
像今天这样的热闹庆典,只是一场浮于表面的热闹,距离“休戚相关”还远着呢!她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把玄望舒的利益和风家的命运拴在一起。
但是这个办法究竟是什么?她毫无头绪。
星儿前所未有的感受到,自己对这些人情世故的事儿实在不擅长。她烦躁得抓耳挠腮,一把推开了窗户,趴到窗棂上看月亮。
弦月如钩,勾勒着女孩心事重重的曲线。宫里的夜,怎么看都不像是平静的样子。
恰在这时,她看到东厢房后面的墙壁上,似有一道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是眼花了吗?她不禁眨了眨眼睛。
再看向那道墙,哪儿有什么人影啊?只有几丛爬山虎的藤蔓,在初夏的暖风中摇曳。
白天,玄望舒得装出好孩子的模样,乖乖上学,认真练武。
夜晚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时刻。
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匹孤狼。在宫中这么多年,那些真正重要的事,都是在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完成的。
自打从司闱女官的口中听到“含嫣”这个名字之后,他就命令青霜在暗中查找。
当时,他只听到“尚食局”这一个线索。但尚食局是一个很大的机构,下设司膳、司酝、司医、司药等等分部。可以说,凡是入口的东西,都归尚食局管。
经过两个月的查访,青霜终于找到了人。拿到消息的瞬间,玄望舒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此人的名字不是“含嫣”,而是“寒烟”。
也难怪他找错。在宫里,下人取名普遍用喜庆吉祥的字。可“寒”字太冷清,“烟”字太虚无,宫人通常不会选这两个字。
而且,寒烟的职责也颇为蹊跷。她的名牌虽然挂在司医司的下头,但她执掌的是卜筮一职。要不是为了寻找她,玄望舒甚至不知道尚食局还有这么一个职位。
不管怎样,他今晚要去见一见这位神秘的老宫女。
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黑衣劲装,他跳出窗户,悄无声息地跃出那道遍布爬山虎的墙,一路疾行,奔向安福堂。
安福堂位于后宫的偏僻处,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小院落。这是给一些劳苦功高的宫女当作养老住所用的。眼下,就只住了寒烟婆婆一人。
他才刚接近安福堂,就见一顶小小步辇,载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年宫女,停在了安福堂门口。跟在步辇旁边的,是太后的贴身侍女,兰卿姑姑。
兰卿姑姑跟了太后二十年,宫人都敬她三分。然而此刻,她竟毕恭毕敬地陪侍在步辇旁边。那老年宫女的腿脚不好,行动不便,兰卿姑姑亲手把她搀扶下来。
老宫女在地上站稳,对兰卿嘱咐道:“你务必提醒太后,每日午时熏香三支,如此坚持一月,可保太后安然度夏。”
兰卿姑姑一口答应。
彼此道别后,兰卿率领众人架起步辇走了。只剩下一个小侍女,搀扶那老宫女缓缓走进门去。
玄望舒看准了时机,纵身一跃,抢先一步进了安福堂。
老宫女一进门,就看到一个黑衣少年,正背着手站在院子里等她。
搀扶她的小宫女,被吓得大叫一声:“你是谁?”
老宫女却面色平静:“不得无礼!这是四皇子。”
听她的语气,倒像是早料到会有今天一样。
玄望舒问:“你就是寒烟?”
老婆婆答:“是。”
“本王听说,你曾在昭庆殿当差?”
“是。”
“本王此番前来,是想问问你,十几年前,昭庆殿究竟发生了什么?”
寒烟微微欠身:“殿下,如果您是想问,您的母亲是怎么死的,那么老奴无可奉告。”
玄望舒十分不爽,厉声质问:“无、可、奉、告?!”
寒烟立即改了口:“因为老奴并不知情。”随即,她又用苍老的声音说,“但是,殿下若是想知道些别的,老奴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意思,是除了死亡的真相之外,她统统可以相告。
玄望舒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屋门一指:“既然如此,那就请寒烟婆婆随本王进屋吧!咱们今天,要聊很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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