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同衾,死同椁
晋元二十八年,长安城。
肃杀的冬日,寒风凛冽,呼呼的风声如同弯刀般狂啸。
雪落了整整一夜,也未有停歇的意思。
吱呀一声,走进来个中年妇人,年纪不过三十五六,却满头花白。
“妤儿。”
“娘,让我去见她吧。”
被唤作妤儿的女子,梳着妇人髻,面色惨白如纸,不过半月的光景,她就虚弱的瘦成了一把杆子,仿似风吹过都摇摇欲坠。
“事到如今,你还去见她作甚?”妇人难掩激动的情绪,绞紧手中的帕子“她骗了你,她是个女子。”
“娘,女儿已经是她的人了,不论她是女子还是男子,我都是她的妻。”
午时二刻,西市的行刑台前已经围满了人,老百姓们踩着没过脚脖子的积雪,争先恐后的张望——
“他犯了什么罪啊?怎的就要凌迟处死?”
“这你都不知道!她啊,就是原先天机营的都尉陈祈,明明是女儿身,却扮做男子祸乱朝纲犯下欺君之罪,听说还娶了个姑娘作妻。”
“啊?那不是妖怪吗?”
“可不就是,但我觉着这事可蹊跷着呢,那姑娘嫁了她三年,愣没发现她是女子?要我说,别是合谋吧。”
“你可别瞎说,那姑娘可是温王爷的女儿——定阳郡主呢!再乱嚼舌头,小心你的脑袋!”
百姓们指指点点的议论,眼中皆是鄙夷,一时间行刑架上的人,成了众矢之的,人人皆可诛。
刑人于市,与众弃之(1)。
这是天家惯用的手段,杀一儆百,以儆效尤,而那些愤愤不平的百姓,往往连事情的缘由都不清楚。
陈祈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并不害怕,满眼的从容,望着台下熙攘的人群。
蓦然,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从容的神情,终于露出破绽——
若是心中有愧,那便只有对她了。
娶了她,要了她,却没能给她一个安稳。
温知许挤进人群,怔怔的望向被捆绑在十字木架上的陈祈,颤抖的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奈何一切都是徒劳。
热泪顺腮而下,两眼红肿如桃。
‘别看,乖,回去。’
陈祈看着温知许打着唇语,眼里嘴角露着笑,如同往常一般。
“小姐,咱们回去吧。”
“我不走!我不走!”
陈祈早有吩咐,如此惨绝的一幕,定不能让她看见,两旁的下人不顾温知许的挣扎,硬是将人架上马车。
“时辰已到,开始行刑。”
古书有云,午时三刻阳气最盛,凶犯于此时行刑,便会魂飞魄散,换言之不说人,连鬼都做不得。
连日以来的痛苦焦灼,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温知许挣开身边的人,想要去救她,奈何天数已定,谁也改变不了。
霎时——
手起刀落,血肉分离。
“不——”
眼前的惨象超出温知许的承受范围,忽的眼前一黑,人便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天边残阳如血,午时三刻已过,从此不再有归家的郎君。
“圣上知你是被诓骗,开恩准你脱离夫家,往后你只当从没有过陈祈这个人。”
温襄两鬓斑白,虽贵为皇亲国戚,但徒有虚名,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这一脉再无出头之日了。
“这是休书,陈祈怕连累你,入狱前写的,你想开些吧。”
温知许面色苍白,胸口似是被紧紧的勒住,呼吸艰难。
“她休了我?她怎么可以休我,我是她的妻啊!”
“我看你是疯魔了!”温襄怒斥道:“她一个女子,怎能娶妻,往后休要再提这个女魔头!”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温知许终是感到了极致的凉薄——
“若是没有她这个女魔头,只怕阿耶还在天牢里。”
“你放肆!”
温襄扬手未落,唐宛便冲了出来,牢牢地将女儿护在怀里。
“妤儿别说了,别再说了,快跟你阿耶认错。”
“我何错之有?”温知许从娘亲的怀里挣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眼中带着决绝“休书是她写的,但我不认,既然嫁了她,我永远都是她的妻。”
话罢,便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
“去给我的夫君收尸。”
“你要是敢迈出这个门,就再也不是温家人!”
温知许轻笑一声,毫不在意——
她自然不是温家人,冠以夫姓,她是陈温氏。
只不过温知许去迟一步,陈祈的尸身已经被人领走。
思来想去,在这样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关头,还能替她收尸的,想来也只有她了。
公孙府
“小姐,陈夫人——”小厮咬了下舌头,立马改口“是定阳郡主,来了。”
“不见。”公孙勉伏案桌前,眼皮都没抬起,末了却又改口“等等,让她进来。”
温知许没想到公孙勉还会见她,提起裙摆快步而行,片刻都不敢耽搁,生怕她改变主意。
甫一走进屋中,一把寒光闪闪的银剑直朝她的眉心刺来,若是再近一分,皮开肉绽。
“你还敢来?”公孙勉声音沙哑,眼中布满血丝。
温知许没有丝毫闪躲“我来寻我的夫君,求公孙姑娘把她还给我。”
“呵——”公孙勉嗤笑道:“世人皆知陈祈是女子,何来的夫君一说,定阳郡主想必是糊涂了。”
“我与她成婚三载,已有夫妻之实,她既是女子,也是夫君。”
此话一出,公孙勉愕然,手中的银剑应声落地——
“你跟她——”
温知许垂落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嘴角的神经牵动,看不出是笑还是哭,木然的神情空洞无光,下一刻眼中却又噙满泪水,不能自已的夺眶而出。
“你如此又何必?”公孙勉别过头去,不愿再看“她已经死了,你就是哭瞎双眼,她也回不来了。”
“这些年她一直独善其身,直到遇见你——全都变了,她待你不好吗你父亲遭人诬陷入狱,是她四处奔波为其平反,你母亲重病缠身,是她遍寻名医为其医治,后来你父亲出狱,也是她从中周旋,使其恢复王爷之位,她图你甚?口口声声非她不嫁,难道不是你?所有的事端皆因你而起,如今却是她来承受这一切,你可知凌迟的痛苦?三百六十刀,一刀一刀的割在她身上,你呢?仍旧是高高在上的郡主!”
“我不知道会这样——”温知许捂着胸口,身体骤然失去支撑,瘫倒在地“若是我知道,那日我一定不会跑出来。”
成婚三载,夫妻间相敬如宾。
陈祈爱她,疼她,护她,唯独没有碰过她。
温知许期盼与她生儿育女,但陈祈刻意的躲避,让她无所适从,一度怀疑是否是自己做的不好,亦或是陈祈与她没有爱意。
直到半月前的那次酒醉,陈祈情难自制的吻了她。
空气里充满了甜腻,身体的空虚被彻底填满,就在温知许以为美梦成真的时候,掌中的柔软却惊醒了她。
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夫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女子?
欢愉后清醒过来的陈祈,看着温知许受惊的面容,跟床单上鲜红的印迹——
“妤儿,你听我解释——”
“骗子,你是个骗子!”
回想那日,温知许悔不当初,她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半夜跑出府去,故意将自己藏了起来,却不想竟落入了滕王手中。
陈祈与滕王素来积怨已久,得了这个机会,岂能轻易放过,但为了救温知许,明知凶多吉少,仍然义无反顾,自愿交换做人质。
女子身份被捅破,一时间朝野上下震动不已,谁能想到那个杀伐决断的陈大人居然会是个女子,这些年落在她手上的人太多,不用滕王私下授意,要她命的奏章,如同雪花一般飞向圣人的龙案。
凌迟处死,已是开恩。
“是我害了死了她,我害死我了自己的夫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人死了才知道离不开,公孙勉不知该为好友高兴还是愤懑,她所钟爱的女子,心里是有她的,可惜她再也听不见了。
“郡主回去吧,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家里想想。”
“求你让我见见她,把她还给我吧。”
温知许泣不成声的哀求。
公孙勉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随我来吧。”
灵堂设在内院,黑色的棺椁里是陈祈惨烈的尸身。
温知许颤抖着肩膀,抚上棺木——
“你要看吗?”公孙勉问道:“我怕会吓着你。”
“我不怕,无论她什么样子,我都不怕。”
棺木推开的一瞬,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白色的布单被鲜血映红,撕心裂肺的痛楚让温知许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拿命来爱护自己了。
“斯人已逝,往后你多为自己打算些,这也是她最后说的话,让我转告给你。”公孙勉道。
温知许没有说话,怔怔望着陈祈的棺椁发愣,她不在了,还有何打算?
“我要为她守灵。”
“你——”
“我不是定阳郡主,我是陈温氏。”
————
七日后,陈祈下葬。
她是朝廷要犯,不得大办,一切只能从简处理。
那日阳光明媚,微风清朗,明月桥上站着一个美妇人,明眸皓齿,清丽婉约。
怀里抱着一把古琴,歌声婉转悠扬——
“夫妻三载情难断,孤夜月缺恨相思;而今人间别离日,再许情缘共来世。”
扑通一声——
温知许跳入河中——
生同衾死同椁,陈祈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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