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秦铭远这次回来，主要是因为父亲。父亲秦岳祥在一年前查出食道癌，进行了手术，两个月前复发，最近病情加重。

        两年前，本就瘦长的秦岳祥越发消瘦，秦铭远母亲吴霞天天嚷着让他去体检，秦教授一律以沉默来回应，他的所有心思全在教育事业上，只有在学校、和学生在一起，他是最自由和开心的。为此，吴霞给远在b市的儿子打过好几个电话。“你是医生，但你爸怎么都不肯去医院！你说说他，上个月到现在，又瘦了2斤了。”吴霞对儿子说。

        秦铭远也是没办法。他找过爸爸好几次，从医学的角度父子俩也进行过深度交流和剖析，探讨完，爸爸往往会说：“千金难买老来瘦，你妈多虑了！”为此，秦铭远还特意抽空回过h市一次，陪父亲去做了体检，是学校每年都安排的常规体检项目，未发现异样。

        一年前，父亲到b市出差。事先，吴霞瞒着秦教授给儿子打了电话：“你爸最近胸口疼，他自己去医院检查过，从不肯去医院的人居然自己去了，你说奇不奇怪？不肯和我说是什么病。医院给他配了药，我看是常规的老年人心血管药。明天他要来b市，你最好说服他，让他去做个全面的体检。”吴霞知道，这个固执的秦教授，别人的话不听，儿子的话还是听得进的。

        秦铭远跨过大半个b市，去父亲入住的酒店看他。父亲确实消瘦了。秦铭远本想请父亲去外面吃个饭，但父亲说晚上要学术交流，没时间外出，父子俩就在酒店一楼吃了个自助餐。

        秦教授问了儿子工作、生活的情况，也和儿子分享了自己在科研和教学上的一些成绩和展望，父子俩相谈甚欢。送父亲上楼时，秦铭远看到房间桌上的药，就装得很随意地问：“爸，您怎么在吃预防心梗的药？”

        “前几天胸口有点疼，我去校医院看了看，医生给我配了点药。”父亲说。

        “明天您怎么安排？”秦铭远问。

        “看今天晚上的交流情况，如果顺利的话，我准备明天上午的航班就回去了。明天周末，你妈一个人在家。”父亲说。

        “爸，明天来我们医院做个体检吧！体验一下大都市、大医院的医疗服务。”小秦医生说。

        秦岳祥看着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笑眯眯地说：“好！那就去体验一下你们医生努力钻研医学科学、竭尽全力治病救人的神圣工作氛围。”秦教授认为，教书育人、治病救人是两个最崇高、最值得人付出的事业，他早就想去看看儿子工作的地方了。

        “好！欢迎秦教授莅临指导！记得别吃早饭哦！”秦铭远笑着叮嘱，他没想到这次父亲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第二天，秦铭远特意换了一个班，全程陪父亲体检。做完胸部ct检查,放射科的医生走了出来，他认识秦铭远，他把秦铭远叫到一边，悄悄和他说了几句话。秦铭远的脸色一下就僵住了。等父亲走出机房，秦铭远已恢复了镇定。

        秦铭远问父亲：“爸，你是不是没吃早饭？”

        “你昨天不是关照过我的，我总要听小秦医生的话的。”父亲讲话难得这么轻松。

        “既然没吃早饭，我们也不能让您白挨饿，去做个无痛胃镜检查一下吧！”儿子说。

        “不用、不用！我的胃一直很好的。”父亲一听要做胃镜，赶紧摇手。

        “五十以上的男人，最好能做个胃镜检查一下。无痛胃镜做做很快的，前后最多半小时，既然来了，就做一个吧！我原来寝室的同学罗勇，他现在就在负责内窥镜检查。”秦铭远说。

        “真不用了，我还得坐航班回去呢。”父亲说。

        “我会送您去机场的。尊敬的秦教授，您还没去小秦医生的科室指导指导呢！”秦铭远边说，边拉着父亲，“走吧，走吧！先做胃镜，再考察本院闻名遐迩的神经外科。”

        秦教授摇摇头，没办法，今天就听这个小秦医生吧！儿子孝心难得。

        秦铭远先是陪父亲抽了血，做了hbsag、抗hcv、抗hiv等检查，然后来到内窥镜室，罗勇马上安排了无痛胃镜检查。麻醉师通过静脉给予一定剂量的短效麻醉剂后，秦教授就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当罗勇把胃镜纤维软管插入秦教授的食道后，他立即皱起了眉头，示意护士把门外等候的秦铭远叫进来。

        秦铭远进来后，罗勇一边操作，一边对秦铭远说：“你看，叔叔应该已经是食道癌中晚期了。”罗勇示意秦铭远看胃镜监视器的屏幕。秦铭远看着父亲食道黏膜上那一团突起的肿瘤，无比自责，一年前他就应该带父亲做个全身体检的。

        罗勇又帮秦岳祥检查了胃部，然后收起了胃镜管，他说：“赶紧去做个检查，看看有没有骨转移，如果没有，尽快手术，食道癌重在早期愈合。胃好的，有点浅表性胃炎。”

        不一会儿，秦岳祥就醒了，他看看身边的儿子和罗勇，问：“我做完了？”

        “做完了！”秦铭远故作轻松。

        “谢谢你！罗医生。”秦岳祥对罗勇说。

        “您客气了，秦叔叔！我和铭远是好朋友。您休息一会儿，过两小时后吃些温软的食物，这些饮食要求，铭远都知道的。”罗勇微笑着说。

        秦铭远陪在父亲的推床前，用自己的手摩挲着父亲的手。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手，却也满是沧桑。父亲小时候吃过很多苦，他能跳出农门、考上大学、做大学教授，实属不易。

        秦铭远在考虑如何向父亲开口。父亲麻药刚醒，还有些昏昏沉沉。

        内窥镜室的小护士跑到护士长旁边，满脸花痴地对护士长说：“阿长，罗医生的同学也是我们本院的？长得好帅哦！”

        护士长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头，说：“赶紧回去干活，下了班有本事再去神外穷追猛打吧！”护士长故作严肃、实则溺爱地将信息透露给了小护士。

        “神外的？哇！帅爆了。”小护士张着嘴，乐呵呵地跑开了。

        帮父亲换好衣服，秦铭远对父亲说：“爸，您感觉如何？”

        父亲捏紧拳头，举起手臂，说了一句：“好着呢！赶紧去你们科室看看。”

        秦铭远带着父亲来到了神经外科。秦岳祥看着医生、护士忙忙碌碌的身影，做完胃镜的虚弱和疲惫一扫而空，眼里满是骄傲和钦佩，他的儿子也是这个优秀团队中的一员。

        秦铭远不敢让父亲太过兴奋和劳累，和几个同事简单打过招呼，就带父亲来到科主任办公室，他的导师、科室主任王一鸣并不在办公室。秦铭远正要带父亲离开，王主任回来了，身后跟了七八个年轻的医生。

        王主任看到穿着便装的秦铭远及旁边站着的年长男子，他立刻明白了，这父子俩长得很像。王主任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边走边略略回头对身后的几个年轻医生说：“你们先去示教室，我稍后过去。”

        “王主任，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导师王主任！”秦铭远还没替他们介绍完，两个年纪相仿的人已经将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

        王主任请秦教授进办公室就坐，拿出一罐茶叶让秦铭远去泡茶。秦铭远将茶叶放到一边，然后拿起导师的杯子去续了水。他对导师说：“王主任，您喝茶！我爸刚做完胃镜。”

        “哦？胃不舒服？”王主任问。

        “我爸正好来出差，陪他做个体检，平时他也比较忙的。”秦铭远说。

        “秦教授啊！你真是有个孝顺儿子，不光学习好、肯吃苦，还很有爱心和悟性，是几年都难得碰到的一个好医生苗子。您也是教授，您知道的，我们当老师的，碰到一个好学生，眼睛都会发亮的。”王主任说完，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知道秦铭远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

        “承蒙王教授悉心教导与培养！作为秦铭远的父亲，我由衷的感恩和感谢！”父亲诚挚地说。王教授确实很器重、关爱他这个儿子，秦铭远经常在家说起王教授对他的好。

        “全靠铭远自己努力的。你看我家那小子，铭远知道的，只比他小了没几岁，那可太不靠谱了！简直没法比。”王教授继续说。

        “王教授的儿子也是学医的，现在还在读博，很优秀的。”秦铭远说。王教授说儿子不靠谱，是因为小王同学在学校太有女人缘，有几个女同学还跑到家里去争风吃醋过。

        “不提他、不提他！提起这臭小子我就来气。”王教授摆摆手。“古人说：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达理，不可任也；非廉洁善良，不可信也。这些优秀品质，铭远都拥有，天生是个当医生的料。我家那个啊！适合当个医药代表，忽悠人的功夫倒挺强的。”说得秦家父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铭远心想：学临床的小王同学估计又在打喷嚏了，除了恋爱，其实他在学业上也挺认真的，只是离父亲的要求还有一点距离。

        两位教授相见如故，医学和科学本就是相通的。科学研究的是世界各种现象的本质及变化规律，其结果具有高度的普遍性。医学研究的不仅是疾病本身，而且要研究疾病的载体，即人。因此，医学不仅重视事物高度的普遍性，而且重视人体结构、功能及疾病的异质性或称独特性，是涵盖面更广的一门科学。

        和王教授见完面，秦铭远带父亲离开了医院。走出医院大门，他对父亲说：“爸，我带您回我宿舍休息一会，很近。顺便我帮您煲点粥。”

        “你直接送我去机场吧！我不累、不饿。”秦教授还沉浸在与王教授聊天的兴奋中。

        “用了麻醉剂，不适宜马上坐飞机。明天就是周末了，您在我这休息两天。总不能考察完单位，不考察住所吧？”秦铭远今天讲话很调皮。

        秦岳祥用手指了指儿子，笑着说：“调皮！”

        周末，秦教授约了两个学生讨论论文，其余还真没别的要紧事。秦铭远看出了父亲的心事，对父亲说：“爸,事情推一推，等周一再忙，让儿子先陪您两天。下次您和妈妈一起来，我带你们好好逛逛b市。”父亲勉强答应了。

        秦教授休息了一会，喝了点稀饭。禁不住秦铭远的软磨硬泡，下午父亲又听话地跟着儿子做了其他检查。会诊后一致建议：没有骨转移，建议尽快手术。

        现在摆着秦铭远面前的难题是：如何说服父亲尽快手术。

        秦铭远背着父亲给母亲打了电话，让她明天赶到b市。吴霞还没挂断电话，就在那头嚎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自己命实在太苦了，嫁给一个大学教授，名气好听，但从来没感受到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恩爱与甜蜜。现在，连找他吵架、斗嘴都不能了。

        那天晚上，父子俩推心置腹、促膝长谈了一晚。秦教授最终同意手术，他觉得儿子长大了，可以作为他们夫妻俩的依靠了。秦铭远并未把病情的真实情况全部告诉父亲，因为，目前唯一可做的就是尽快手术。

        手术很顺利，父亲在病床上也不忘教学、悉心帮学生指导论文。母亲留在b市照顾了父亲一段时间，两人少有的恩爱和平和。

        一天，秦铭远听父亲对母亲说：“吴霞，是我对不住你！我很少有时间和耐心与你沟通交流，充分理解和尊重你。”

        母亲说：“孩子他爸，是我不好！我文化程度低，讲话太伤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考虑后果。”

        “哎！那对夫妻不拌嘴的。”父亲叹息着说。

        “幸亏儿子像你！”母亲小声说。两人窃窃地笑了起来。

        父亲好一点后，秦铭远带父母在b市好好地游玩了几天。他看到母亲的脸上，每天都挂着少女般喜悦的笑脸。

        “醒了吗？远远哥哥。”午休后，徐纯熙发来一条信息。

        “醒了。”秦铭远回复。

        以前，他们两家都住在学校教工宿舍，门对门。一早徐纯熙就喜欢来拍秦铭远家的门：“远远哥哥，起床了！起床了！”秦铭远早就起床了，但每次都会当做刚被叫醒的样子，故作惺忪状，揉着眼睛替她开门。他会说：“你早！小蜜蜂。”她就一步跳进门，咯咯咯地笑着，两只小辫子花枝乱颤。

        他们相差四岁。

        “起床了！起床了！”隔离在隔壁房间的徐纯熙故意学着小时候的语气，给秦铭远发了语音。秦铭远听完语音，不由嘴角上扬。

        谁都不曾想到，过了十几年，他们居然又成了邻居，这种形式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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