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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邪火之灾


  天正国北原郡小田城,一处民宅。

  李俊躺在榻上,双目微闭,隐隐之中听到榻前传来哭声,扑鼻而来的是女人的脂粉气,刺激得他喉咙有些发痒。

  自己寝室里全是一帮大老爷们儿,除了脚臭味,汗臭味儿,袜子臭味儿哪里来的香水味儿?

  根据他自己的判断这个味儿,至少是风油精等级,只要往身上喷上一下,提神醒脑又上头,绝对整个下午上课都不会出现打瞌睡的情况。

  他微微睁开眼,看见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趴在自己的榻前,李俊有些不知所措。

  女孩察觉到李俊醒了,欢天喜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哥,你终于醒了。”

  李俊轻轻地试着挪了挪身体,头有些疼,环视左右一番:

  室内的家具寥寥无几,眼前除了一张挨着窗台的黑漆长方桌和两三个圆木凳外别无长物。

  阳光通过墙壁上的竖窗射进来,屋子显得格外敞亮。李俊看到窗台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三尺长剑,猜想这应该是个习武的人家。

  我,这是在哪儿?

  李俊有些懵,记得上一秒他还穿着红裤衩踩着拖板儿鞋,独自一人站在人字梯上准备收在寝室阳台上晾了快一周的内裤,偷养在寝室里的二哈托着粉红的舌头,笑着朝自己飞奔过来……

  哦,难道我这是穿越了……

  前世的记忆如同塌陷的碎石坠入回沟的深谷里,而今生的记忆却像澎湃的巨浪,翻卷着在大脑皮层上不停地激荡。

  李俊,字武成,自幼父母双亡,现为天正国武德镇北原郡小田城军粮台甲字仓的一名伍长。

  李家,祖上原本是北辽人,六世祖时归化了天正国,从此世代守卫帝国最重要的边镇之一的武德镇,抵御北辽国的侵扰。父亲李勇是武德镇四郡之一的武德郡的一名校尉。

  二十年前的武德城之战,北辽骑兵偷袭武德郡府城所在地武德城,仓促之间,李勇组织军民奋力抗击,虽然毙敌数千,但最终还是因寡不敌众武德城城门被攻破,李家除了李俊以外上下十几口都为国捐躯。

  城陷之前母亲将他托付给李勇手下的心腹亲兵,亲兵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李俊趁着夜色缒城而出,拼死突出重围去投奔在同镇北原郡的舅舅。

  李俊回顾自己今生的遭遇,唏嘘不已:想不到自己穿越到一个行伍之家还是一个军烈遗孤。这在前世高考可是要加分的。

  前世的他是一名工科大学生,和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从小学开始,就抱着书本啃,一直啃到大学。

  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到时候又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从标准化的加工厂里出来成为一名光荣的打工人。

  可是他天生喜欢自由散漫,不喜欢未来朝九晚五或者守在工地上搬砖那样的工具人生活,他留恋学校寝室、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对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逢场作戏的职场生活充满恐惧,于是他准备继续读研,只为了舒舒服服在学校里再躲个三年。

  晚三年再出栏去迎接社会的毒打不是更好么。

  按理说我应该在学校,可我怎么会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

  他摸了摸床,不对这好像不是床,硬邦邦的,连个围栏都没有,更像是传说中的榻。

  他看着墙上的长剑,努力回想今生的记忆:

  李俊从小被舅舅养大,舅舅吴充是武德镇边军千总,任北原郡小田城军粮台守备,一个正六品的武官,手下管着千把来人。

  由于要养活家丁在内一家十来张嘴,靠着舅舅的俸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因此李俊也常常成为舅妈嫌弃的对象,常常说他是个拖油瓶,从小到大对李俊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好在舅舅可怜他,从小跟着舅舅学习武艺,到了18岁已经练到了劲道第三层。

  之后,之后就一直没有长进了。

  18岁那年,凭着天正国烈士遗孤的身份以及舅舅的关系,在舅舅手下谋得一份军粮台守粮库的差事,能月领五贯的俸禄。虽然少,但在粮台值班期间包吃包住福利好,也相当于多挣了些。

  有了经济来源,每个月发了工资先给舅妈上交一部分把她的嘴巴堵上,舅妈的脸色也变得不那么难看,但是他清楚在舅妈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偏见始终存在。

  嗯,开局的设定嘛,还可以。

  李俊的目光转移到眼前的女孩,小女孩泪眼婆娑,脸上的粉底因为哭泣已经弄花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七日之前,军粮台发生了安全事故,一场大火,烧掉了十万石军粮。

  消息传至京师,龙颜大怒,敕令彻查。

  舅舅吴充身为北原郡小田城军粮台守备,作为第一负责人也是第一倒霉蛋在第一时间就被有司革职拿办。

  如果没有意外,吴充按失职罪难逃一死,而吴家人上下被连坐,男丁发配极北苦寒之地为奴,而女眷则送往屯田驻军的营妓营中充当军妓。

  事发当日李俊刚换班回到营房,听说军粮失火,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换就急着去救火,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几个仓区,火没有救到自己反倒被烟雾呛到窒息,结果竖着进去被人横着抬回家,这一躺就是整整七日。

  “尼玛,难道,难道这就是开局?”。

  苦寒之地是什么地方,那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小田城已经算是天正国的比较偏远的城池,苦寒之地更是荒凉百倍于小田城。那里气候寒冷,常年冰雪覆盖不说,夜里还常刮大风,据说大部分发配到那里的人十个只有一个能回来,不少人还没有走到那里就因为饥饿,病痛或者野兽袭击死在路上就地埋了连个坟堆都没有,即使到了目的地面对日复一日繁重的体力活很多人也熬不过第一年。

  李俊感到后脖颈有些发凉。

  原以为自己穿越过来,是能挽弓如月射天狼建一番功业,可没有想到一开局就他妈的是盘死棋。

  人家老朱家开局虽然惨是惨了点,至少手里捧着一个碗可以讨饭,有一个木鱼敲着可以到处敲门化缘,后来能逆袭。自己却是一副重枷配上手铐脚链,咸鱼永世难翻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系统,一定是系统爸爸搞错了,程序出bug了,上辈子伤天害理的事情一件没干过,顶多为了考试不挂科带了个小抄进考场,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老实人呢?”

  上辈子虽说咱是个屌丝,家里也没啥背景和关系,读书出来当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做个好的社畜,虽然也愁过将来没钱买房付首付而讨不到老婆,也担心过以后讨到老婆有了孩子谁来帮着带,更担心过还不起房贷房子被银行收走睡大街,但是再怎么卷好歹也是生活在shzy社会没有性命之虞啊。

  从小长在红旗下,沐浴在春风里,穿越过来竟然是到个zz封建社会做底层的刑徒,而且全家连坐,还找不到一个地方去说理儿。没天理啊,实在没天理啊。

  李俊想到刽子手上的鬼头大刀,想到舅舅人头落地,想到一家人背井离乡,生离死别的场景,想到自己脖子上箍着厚厚的枷锁,戴着重重的脚链,脖子上套着铁箍,穿着破草鞋被手持水火棍的公人押着一步一步走向苦寒之地,说不定前面就是野猪林或者十字坡……头皮有些发麻,身子不由得一哆嗦。

  此刻对穿越后所有美好幻想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恐惧与焦虑。

  “哆哆。”

  一个女孩推门而入,看样子只有两三岁左右,哥哥的发音还不太准确,鼻子上挂着一条鼻涕龙,粉嘟嘟的小脸蛋又嫩又红,看上去特别可爱。

  “妙寒,妙音。”李俊随口便说出两个妹妹的名字。

  两个表妹都还不知道自己家即将大难临头。

  看到两个表妹,李俊心里有些发疼,焦虑万分,如果不采取行动,就这么坐以待毙,那舅舅被判死,自己被流放,两个表妹被送往……太可怕了。

  难道就这样开局就这样结束?

  我不甘心!

  李俊的大脑飞快地转动,希望能找到一条活路。

  十万石军粮,烧得一干二净,这损失肯定没法弥补。

  找人说情?

  舅舅身陷囹圄,吴家顶梁柱都没了,再说吴家芝麻绿豆大的官,位卑人轻,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又犯的是天字号的案子旁人躲都躲不赢,这个节骨眼上一般人都忙着跟吴家划清界限!

  他苦思冥想对策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怎么办嘛!

  李俊闭上眼,继续思考,忽然抬头眼前一亮,似乎找到了破局的妙招。

  几个仓区几乎同时着火?

  李俊在军粮台待了两年,很熟悉军粮台的布局,几个仓区相对独立却几乎同一时刻着火,怎么看都不像是失职麻痹大意造成的普普通通的安全事故,如果能找到起火的原因,或许……

  天正国立国八百余年,法令完备,制度臻熟,按照《天正律》,除非能证明这次大火是有人蓄意为之并找到其真凶,将功补过或许还能救全家老小一命。

  可是怎样才能找到大火的起因呢?想到这李俊又有些沮丧,低头沉思。

  要想找到起因,首先得弄清楚整个事故的来龙去脉。

  李俊坐起身,一帧一帧在脑子里回放火灾前后的记忆,从中搜寻每一个细节,就像前世做考研英语模拟试卷中的阅读理解,深怕错过一个单词。

  他记得自己赶到现场,看到甲字仓三个粮窖已经被大火吞噬,自己冲进去被浓烟笼罩,熏得眼睛都睁不开,找不到方向,然后?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醒来,醒来就在榻上……

  这怎么行,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前世他看过那么多侦探小说,什么《福尔摩斯探案集》,什么《尼罗河上的惨案》,还有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经验告诉他只有亲自到事故现场去调查,才能收集到第一手的证据,才能对整个事件进行合乎逻辑的推断。

  可如今自己一个戴罪之身,连家门都出不了,根本进不了军粮台,更别说收集什么证据了。

  李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双手抠着头皮,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形如枯槁,眉目清秀,身穿素服的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目光呆滞,满脸泪痕,双眉紧锁。

  吴妙才,字文佑,舅舅的长子,也是自己的大表弟,吴妙才正在全力准备乡试,如果顺利的话,今年秋闱中个举人应该是不成问题,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吴妙才使了个眼色,十三岁的妙寒心领神会带着三岁半的妙音离开。吴妙才看了眼李俊,坐在榻边,低声说道:“官府的人刚刚来家里传话,两日后家里的人都要被押往北原郡府衙大牢里集中羁押了,我从恩师那里打听到从京师来调查起火原因的专案组已经到了小田城。”

  李俊知道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舅妈的掌上明珠,由于舅妈不待见自己,导致这个弟弟跟自己的关系也很微妙。

  吴妙才作为家中长子,舅舅吴充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像他一样的赳赳武夫。天正国以弓马定天下,太宗以后忌惮武将拥兵自重,逐渐重文抑武,到如今武道衰落,武将地位十分低下,但对读书人尊敬有加。

  没办法任何时候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穿越过来也一样。

  舅妈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吴妙才的身上,指望他有朝一日能进京参加殿试金榜题名,将来走上仕途,不用像他爹那样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使了一辈子蛮力还被人嘲笑是个大老粗。

  所以舅舅很早就花重金聘请郡里的老学究给吴妙才蒙学,稍长又送到全国数一数二的南坡书院求学,拜当今皇帝做太子时的老师大儒荀向为师,由于文采较好颇受器重。也正是因为老师的关系和读书人特殊身份,他尚可以自由出入家门只需要每天到里正处报备即可。

  吴妙才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显然不久前才哭过,坐在榻上说道:“我都打听清楚了,父亲若是按照失职罪定罪秋后将斩首弃市,所有女眷都被送到营妓营中,我的功名也将被革除贬为贱民,而且子孙后代都会因为是贱民的身份不能参加科举了,这个家完了。

  李俊面无表情的看着大表弟,不说一句话。

  “你是外姓之人,惩处对你不会那么重,顶多流放几年,你就可以恢复自由,以后吴家就拜托你了。”

  李俊已练到劲道三层,比一般人更抗冻抗饿,生还的几率的确要更大些。

  “兄长保重,我先走一步了。”

  吴妙才说罢,转身要走。李俊身子微微一怔:“文佑!你要干嘛去”吴妙才停住脚步,挥了挥衣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士可杀不可辱,我一个读书人还没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李俊害怕表弟去做傻事,忙坐起来用手拉住他的衣带:“你听我说,事情还没有到你想的那一步,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你可千万不要去做什么傻事,寻短见啊。”

  吴妙才转过脸,兄弟俩双眼对视,表弟的眼睛里透露出内心的愤恨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十万石军粮被焚,整整十万石啊,这可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圣上不夷我三族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你难道还有什么办法把十万石军粮变回来补上不成?”

  “没有。”

  表弟眼里露出绝望的神情:“那你还说个甚!你一个月俸禄才能买多少石粟米!十万石,就是死上十回也不够你还的!”

  李俊不想与弟弟争论,等他说完话才说道:“你说完了么?”

  吴妙才点点头。

  “好该我说了。你能告诉我军粮台失火事故现在调查的情况么?进展如何?这个火怎么起知府老爷调查清楚了么?”李俊一只手搭在感觉一阵大风就能被吹倒的表弟的肩膀上,一脸渴望的看着他。

  吴妙才有些不耐烦,他很清楚自己的表哥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学文文不成,练武力量不行,但是吹牛可是第一名,要不是靠着老爹的军功章,这个人就是一个废物。

  “你问我,我问谁去。都说这火来的忒邪门了,在没有任何征兆情况下从地里冒出白烟,转瞬间从地里钻出火焰,不少守卫兵士被烧伤。有些兵士用水去灭火,结果发现这火竟然不怕水照样燃烧。很多兵士双眼被烧成两个血窟窿,从眼窝里冒出白烟紧接着从眼睛里喷出蓝绿色的火焰,样子太吓人了,都说那是中了鬼国阴兵的邪火妖术。现在坊间流言蜚语漫天飞,说那是地狱之火是阴兵出行打的灯笼,是阴兵在烧粮,弄得人心惶惶。”

  阴兵烧粮?

  作为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经过三年普通高级中学残酷内卷,读过大学本科高等教育的工科生来说,这种唯心主义,封建迷信思想肯定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却是一切皆有可能。

  吴妙才说完转身又要走,这次李俊没有犹豫,一把掀开被子,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腕。

  “等一下,你能去小田城衙门里走一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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