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别人的闲事
从昆城到沙城的高铁，一路经过祖国东南风景繁茂的山川，田地的开阔不及细观便被盛夏的烈阳晃了神。
纪律一眨了眨干涩的眼，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没有撑着下巴的左手向后抬起，取下了顺滑发丝上的黑色头绳，不经意地，马尾散落下来，变成了可以从侧面遮挡阳光的幕帘。
助理穆茗扑哧一笑：“教授，别人留长发是为了美，你留是为了当眼罩好睡觉。”
“嗯”纪律一声气和缓地嗯了一声，以堪比树懒闪电的动作，极其缓慢地靠上椅背,就再没动静了。
穆茗甜甜地笑着，露出了两个小梨涡，想起教授经常磕碰得青一块紫一块，宠溺又担忧地小声说道：“真是不会照顾自己。”边说边把纪律一身前的折叠小桌板轻巧利落地收起，随即也学着纪律一一样，将手支在自己的小桌板上，偏头往右看。
只不过，纪律一看的是风景，穆茗看的——是她睡着仍然紧皱的眉头。
前座的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在说这次到昆城游玩的见闻，穆茗担心吵到教授的浅眠，刚准备起身上前提醒她们小声点，旁边原以为已经睡着的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眼睛也还是闭着的。
穆茗知道，这是让她不要去。
她轻叹了口气，重新把手撑在小桌板上，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
舒缓的钢琴曲入耳，仍不免听为前方的谈话声所扰——
“大江集团的连锁酒店好豪华啊！三星的价格住五星，这次去昆城旅游真是值了！”
“虽然重新装修了，我还是觉得怪怪的，毕竟那里——”
“不就是死过人吗？人类活了那么多年了，哪个地方没死过人？你啊，就是胆子小，那凶手早死了，难道你还怕啊？”
“可是可酒店仍然是大江集团的啊！那江海是这样的变|态，谁知道他儿子是不是”
“唉呀，老子有罪老子还，现在又不兴株连了，老子犯了罪，儿子就不要做人了？”
“你怎么总为他们说话？当年死了那么多人，隔着屏幕看新闻我都害怕要不是你拉着我，我是一定不会去住大江的！”
“嘿嘿，住都住了，你别怕嘛~我看大江集团这些年做不少公益，怎么来说也该弥补了当年的事了嘛要是有机会，我还想进集团呢，毕竟待遇好。”
“啊！你有这想法啊？我说呢，那么多酒店你怎么一定要住大江”
“咳咳、是啊，我是学酒店管理的嘛昆城酒店重新营业了，听说他们会从沙城招人分派过去，我提前去看看，好应付面试嘛”
“小琪，你别去，真的，我不放心你去你你换个公司吧？”
“换哪个？你不像我，你有家里安排。我呢，毕业即失业，找个有钱的企业，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了。做得好呢，升职加薪有望，做不好呢，攒了钱回来孝敬父母也是一样”
在钢琴曲和女孩们的聊天声中，穆茗渐渐沉入梦乡
——
不知睡了多久，穆茗的肩膀被一只熊掌猛地拍了一下。痛感袭来，她气汹汹转头看去，果然，亲弟弟穆济黝黑的脸出现在椅背上方。
“姐，快到站了。”穆济笑嘻嘻地说。
“知道。”穆茗脸色缓和了点，但仍不耐烦，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这家伙买票一趟回来。
“姐，你把纪教授喊起来呗，等会睡过站了。”
“坐回你的位置上，别操心那么多。”
“姐，你真不跟我一起回家啊？爸妈可在站口接我，到时碰见了咋说？”
“不是说了吗，我有工作。”
“哦工作”穆济依旧没心没肺，咧着白牙眼神一溜一溜的，“姐，你要是喜欢纪——”
话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穆济委屈得不行。
“别胡说，教授她很不容易，我只是——”
“唔唔唔”穆济手舞足蹈，他姐姐穆茗老说他手重，强行拿开他老姐的手怕伤到她，但她也太霸道了，回回不爱听的话就上手捂嘴，搞得他一个一米八三的大男人特别没面子。
穆茗放开穆济，眼神警告。
“姐，我是说”穆济喘匀了气，接着说：“我是说，你要是喜欢继续留在昆城，我帮你跟爸妈说，不就是茶园吗？我接手就是了。”
穆茗瞟了穆济一眼，似乎是不相信这个能把大学生活费全用来打游戏，穷到连一张车票都买不起的败家弟弟能起什么作用。
“各位旅客，前方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沙城站，请您检查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人群随着列车广播逐渐骚动，虽然终点站不用担心错过下车时机，但已有不少人耐不住性子挤在了车门口。
穆济一瞧情况不对，“哟呵”一声背着个大背包冲进人群，等挤到前边还不忘借着身高优势往穆茗这边挥手：“姐！教授！我先走了！”
穆茗此时转头看向纪律一，发现她不知何时重新束好了马尾，趴在椅背上朝穆济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走吗？”穆茗问。
“嗯。”
纪律一起身，从行李架上拿电脑背包，将穆茗的先递给她。
“教授。”
“嗯。”
“你是不是不想回来？”穆茗迟疑着问。
“先下车吧。”纪律一背上自己的背包。
——
下了车，到列车站台一处供行人休息的长椅旁，纪律一点燃一支烟，与穆茗保持着距离。
“教授。”穆茗想走近一点，被纪律一制止。
“不要吸二手烟。”纪律一朝反方向呼出一口烟雾，表情淡漠，“我是不想回来。”
“教授，我知道你——”
“小茗。”纪律一修长的手指屈起，熟稔地弹了弹烟灰，“你早已可以独立接案子了，不应该跟着我。”
穆茗是纪律一在昆城大学带的研究生，毕业时不肯申博，纪律一推荐她到自己读博时和导师雷英华共同创立的昆城昆合律师事务所，让她跟着自己的导师继续工作学习，但是她明确要跟着自己，只肯作为自己的助理入职。
“你知道，我一年也接不了几个案子，你这样怎么发展？”纪律一不明白她这个学生的执拗，难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缺机会不缺钱了吗？
“教授，劝过的话就不要再劝了。”穆茗一边捣鼓手机，一边汇报道：“分所安排的车已经到了，我们出去吧。”
纪律一长叹一声，把烟摁入旁边垃圾桶的灭烟盆。
她的这个学生倔得像头牛，人是很聪明，就是对她太忠心了，而她害怕这种忠心，她的经历让她打心底里不想耽误任何人。
——
小陈是昆合律所沙城分所的司机，他接到上级命令早早开车来高铁站接两尊来自总所的大神，据说其中一位是创始人雷主任的重点培养对象，另一位则是替昆合打下半壁江山却在近几年销声匿迹的联合创始人。关键是，从律所发给他的照片上看，这两位还都是神仙颜值。
小陈摩拳擦掌、坐立不安，等了半小时才见两位美女从出站口缓缓行来——
一个长相甜美，简单的衬衫短裙职业装，穿出了文艺清新的气息。
一个英气逼人、身形颀长，朴素的t恤长裤，就能让人侧目不已。
两人都背着包，像是学生，但颜值可真抗打啊，好像比照片上更好看那么一些？
小陈正走神，完全没注意到人已经到了近前。
直到车窗玻璃被敲，“咚咚”两声传来，小陈才着急忙慌地下车。
“陈总，啊不，纪总。”小陈语无伦次，脸色爆红。
“小小年纪，野心不小啊你，还没满18吧？”穆茗看了一眼纪律一上扬的嘴角，心情极佳地打趣道，“刚进公司就想当总了？法考过了吗？”
“没我、我、我学的不是法律。”小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才想起要辩解年龄，“我22了！”
“你是老陈的儿子？”纪律一问。
“啊，是，他腰不好，我来替他上班了，我有驾照，车开了2年了，我、我我开车技术很好的！”小陈着急地钻进前座翻驾照本，生怕总所来的两尊大神以为他没有实力，只是凭关系进来。
“别紧张。”纪律一温和笑笑，打开车门先上车了。
小陈翻到驾照本，率先向穆茗证明。
“你看。”
“看什么看，大热天自己坐在车里吹空调，打个双闪都不会，害我们一通好找。”
“我我等的才叫久吧，车早到站了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小陈嘀咕道。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们现在回律所还是去哪？”
“去‘凤苑’。”穆茗没好气地晃了晃手机，“定位早发给你了没看？”
“啊刚在开车。”小陈心虚看了看内后镜，心想，那不是看你们照片去了嘛谁让分所没长得这么好看的，果然这好的都紧着总所，不公平啊不公平
——
车开入市区。
纪律一望着窗外新起的摩天大楼和卡通雕塑沉默不语。
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些的呢？不，也许不是新建，是早就有了吧，毕竟自己七年没回来了
“老大、老大？”穆茗在工作场合对纪律一会自动转换称呼。
“嗯？”纪律一回过神来。
“我们刚刚在说，这前面有一家不错的馆子，也快到中午了，我们一起先去吃个饭？”
“噢，你定。”
“好嘞！那我先上网看看评价，看看吃什么。”穆茗一边拿出手机打开app，一边用眼角余光瞄纪律一，她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所以一直借着小陈的话头在活跃气氛，但却没怎么见效。
穆茗是知道纪律一家的一些情况的，知道她有一个不幸的原生家庭，有一个爱她却又不知如何爱她的妈妈，也知道她为了家庭曾做过很多妥协让步。能走到今天，不可想象，她付出过多大的努力。
纪律一不爱和人提起她的父母，她自小独立，尤其自父母离异，彼此活在怨恨与自我消遣中，全然忘记了有这么一个孩子的时候，纪律一早早地在心里上了一把锁。她的求学、工作经历远比同龄人要丰富，也比同龄人要辛苦。
如果不是雷主任醉酒说起，穆茗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昆城大学里温和理性、受学生喜爱的年轻法学副教授，出自一个破碎而又神经质的家庭。
“穆律师，你和纪总是来沙城办什么大案子吗？”小陈有点适应不了车里静默的氛围，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纪律一闻言皱了皱眉头，不知怎么说。
“诶，我说你怎么老是总来总去的啊，咱们律所不兴这么叫知道不？”穆茗斥道。
“啊？不会吧，我们都这么叫蒋总的啊。”小陈有点纳闷，律所只有雷主任叫主任，据说纪律师以前也是管委副主任，但早几年就卸任去昆大教学了，可毕竟是联合创始人，总不可能不用尊称吧。
“没事，怎么顺口怎么来吧。”纪律一打开车窗，从背包翻出笔记本放在腿上敲字。
“备课呢？”穆茗凑过去看看，又回身说道：“咱们这次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后你还有课呢，要不然把这案子给分所做吧。”
这次回沙城，是因为纪律一7年前在沙城给她妈妈买来养老的房子出现了问题。
房子在一个名为‘凤苑’的住宅小区，最近突然爆出承重墙体被违法拆除、擅改商用的事件。纪律一家的房子在凤苑11栋的高层，11栋共有3个单元，每个单元楼栋之间联排，墙体是共用的。但仍然有人不顾建筑结构的关联性，打通了单元之间的承重墙，也拆除了户内的隔墙和剪力墙，将3楼整层3个单元共12户的房子魔改成了一个办公大平层。
“没，课早备好了，想着加点内容。”纪律一抬头看了眼前方的车流，已经堵成了粥，根本流不动，“分所忙不过来，就不麻烦蒋师兄了。”
纪律一知道蒋彦南向来接案子有挑选，麻烦不赚钱的不接，麻烦又赚钱的也要选着接，毕竟分所才成立几年，要靠着分所业绩升高伙，只能把人都用在刀刃上。她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但也知道创业不易，分所虽是总所直营，但这里的业务都得重新开拓，成本和收益不得不考虑。
“老大，我查了下资料，这12个房的所有权人都是沙城陆马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陆霆，公司规模不大，注册资金1000万。从股东结构来看，可以说是夫妻公司，陆霆占股60，他妻子马小珏占股35，其余只有几个小股东了。”
穆茗纳闷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工程公司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不仅私自拆除承重墙，还跟维权的业主们叫板，让业主们去投诉就是，说他们合法合规没有一点问题。
而小区业主们住建、规划、城管都找了，偏偏一个月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于是业委会一商量，想着找个靠谱的律师来代理打官司。
纪律一的妈妈章秋看到业主群问有没有人认识靠谱律师的消息，马上跳出来说自己女儿是知名大律师，当下打电话催纪律一回来。纪律一了解基本情况后让去找其他律师，章秋闹死闹活，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回来她脸都没了，勒令她必须得回。
——
车开到一个名为‘殊宴’的中餐馆门口，因停车位爆满，穆茗和纪律一先下车，由小陈另找地方停车了。
餐馆是仿四合院独栋三层小楼，据说汇聚了各地菜系的经典，难得还很地道。
清早起来赶高铁，到如今已经饥肠辘辘的穆茗拉着纪律一刚踏入大门，忽听见身后传来大声的谩骂——
“你退婚就是因为这个女表子？程浅，我告诉你！你恶心到我了！退婚的事我就算不跟你追究，你们两个女人都别想有好下场！”
粗犷的男声近乎咆哮地吼出来，穆茗看向不远处的停车场，嫌弃地皱了眉。
纪律一顿住步子，迟迟没有转身。
“管不管？好像要动手了。”穆茗转头问纪律一，只感觉一阵风从身边刮过——
纪律一已经冲到那个快要咆哮失控的黑壮男人面前，一把拉开了那个面对责骂一直隐忍沉默的女人。
穆茗愣了，她好久没见教授管过别人的闲事了。
隐忍女人背对着她，突然开始颤抖，捂面蹲在了地上
——
穆茗走了过去，黑壮男人上前一步挥手要打蹲在地上的女人，被纪律一扯住胳膊。
“我教训我的女人！关你什么事！”男人对着纪律一怒吼咆哮，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挣脱不开眼前这个高个女人的钳制，明明看起来很瘦，却捏得他胳膊一阵发麻。
“你的女人？”纪律一冷笑，“你把人当财物吗？哪条法律给你的权利？你是她的谁？在民政局登记结婚了吗？”
男人被问得哑口无言，看着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女人，开始为身高自惭形秽，但下一秒，他的怒气上涨，短腿突然往前一蹬。
纪律一侧了侧身，抓着男人胳膊的手没有松动，卡其色的轻薄长裤上却留下半边略显厚重肮脏的鞋印。
穆茗气得要打电话报警，小陈及时赶到，“呀哈”地叫了一声，推着黑壮男人倒在了地上。小陈身材偏瘦，好在身高比起黑矮壮有优势，只见他长手长脚并用，像绳索一样地捆缚住男人，倒是有点搞笑。
“行了！”蹲在地上的女人不着痕迹地抹去眼泪，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她站起身对着地上和小陈扭打在一起的男人说：“王骏，我是对不起你，但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我希望你能走出来，去找一个更好的女人我是不会结婚的，或许当时我确实，确实有过放弃的想法。”女人停顿了一下，声带哽咽，“我想过，我年纪大了，再也等不到我想等的人，家里也催得紧”
“你当初跟我订婚就是因为放弃了？哈！放弃，我是你放弃后的选择吗？”被小陈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突然哭了，“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了你好久，好不容易你同意结婚了，你却、你却跟那个女人走得越来越近！你还骗我，骗我你跟她没有不正当关系！”男人指着旁边一辆白色沃尔沃，再次怒吼，“你叫她出来！胖子，你出来！草！丑女人，只知道当缩头乌龟是吧！”
沃尔沃的副驾车门突然打开，一个微胖但并不像男人说得那么丑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走到被小陈束缚的男人身边，连踹了好几脚。
“草！我让你骂我，渣子！老娘早就想打你了！”微胖女人骂道。
“你踢我干什么啊？”小陈被误踢，从地上一下起来了，“你踢、你打、你放肆踢，我不管了！”
微胖女人见黑壮男人就要冲起来跟她干架，慌不迭地往车里跑，跑进去了锁上车门，两个人隔着车窗骂架。
——
“真糟心啊。”穆茗扶额，对着纪律一道：“老大，咱们去吃饭吧，我快饿坏了。”
“好。”纪律一动动了嘴唇，似是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拍了拍身边一直背对着她的女人的肩，转身迈开步子和穆茗一起往餐馆大门走去。
“别走！”女人赶上来，扯住了纪律一t恤，“别走”
“老大，你认识她啊？”穆茗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
“小茗，你和小陈先去吃吧。”纪律一看着一脸不高兴的穆茗，补了一句，“想吃什么都点上，我请，不走律所报销。”纪律一知道昆合的财务很严格，差旅中开的餐饮票，票面额多了点就要被扣上公款吃喝的帽子，搞得律所里的年轻人怨声载道。
“不去。”穆茗一看这卷入情感纠纷中心的女人就不是什么好货，虽然脸长得还不错，这感情故事却长得跟麻花似的，教授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
“乖，去吧，我等会过去。”纪律一哄孩子似的温声劝道，顺带给小陈使了个眼色。
小陈心领神会，笑嘻嘻拖着穆茗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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