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十九岁（7）

中岛敦是一个善良温柔、踏实谦虚、体贴知足、懂得感恩、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爆发出超常勇气的人，他的每一样品质，都有可能让他成为平凡的英雄。他的异能是另一种潜力，也许可以帮助他走得更远，当然也可能让他遭受无数苦楚。

        譬如涩泽龙彦，譬如孤儿院的院长。

        所以，千鹤想让他学会控制自己的异能，至少不让「月下兽」成为他的负累。

        考虑到敦敏感怯懦的性格，千鹤一直很小心，异能者和异能的磨合需要很大考验，她不希望考验开始就给他造成创伤和阴影。太宰治的方法虽然见效快，但需要把握好其中的度，否则会违背她的本意。

        早晨，公寓附近的鸟类开始啼鸣不已，中岛敦从睡梦中苏醒，无意识地看到窗帘缝隙里漏下一缕阳光。

        他丝毫没有自己变成老虎之后的记忆，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有种饱腹感。

        今天千鹤还没有起床，敦洗漱完后轻手轻脚地经过她的卧室，走进厨房准备早餐。厨房里放着半桶肉食，看上去很新鲜，昨天睡前好像还没有来着。

        敦疑惑了一声，感觉千鹤半夜煮肉的可能性不大，没有去动那桶肉，转头从冰箱里拿出想要的熟食。他会做的食物不多，其中最擅长的就是茶泡饭，当然也是最有信心能拿出来给千鹤吃的。

        中岛敦不是没有问过千鹤为什么选中自己，她回答说，是看到他以后才萌生了收养的念头，可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值得。他是个孤儿，身无长物，也并不优秀，为什么千鹤会说他的心里有特别漂亮的花呢？

        敦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配得上漂亮的花。

        在他看来，能尽力少给千鹤添麻烦就很好了，他会的东西不多，所以每一件能做的事情都要像抓住救命稻草那样做好。他做自己最擅长的早餐，把餐桌擦得干干净净，整理好家里的每样东西。他能做的，也只有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中岛敦把茶泡饭做好，端到餐桌上吃掉自己的那一份，然后准备去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等千鹤醒来。经过客厅的时候，他才察觉到不对劲，被一片狼藉的客厅吓了一跳。

        “千鹤姐！千鹤姐！”

        敦赶紧去敲千鹤的房门，过了好一会儿，千鹤才揉着眼睛开门出来。

        今天的敦没有扬着小脸，认认真真喊了声早上好，然后用充满感激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而是满脸惊慌失措，恨不得立刻把她拉到门口去勘查现场。

        “我们家被破坏了！”

        “早上好，小敦。”千鹤打了个呵欠，很想再去睡一会儿。

        “千鹤姐你怎么这么平静啊？”敦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原地打转着，“都是被爪子一样的武器打破的，真的很危险啊！还有厨房里多出来的肉类，该不会是昨晚有坏人闯进来了？千鹤姐，我们报警吧！”

        千鹤看了敦一会儿：“小敦，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有猛兽闯入，而是有人到了晚上变成猛兽？”

        中岛敦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千鹤回到餐桌边，看了一眼自己那份，连餐具都贴心地摆好了，便坐下来开始用餐。训练小老虎当然重要，但一日三餐唯独早饭绝对不可以不吃。

        生活完全变了样，会有人在起床前做好早餐，然后等自己醒来之后，在门口等待只为和她打声招呼，然后看着她把早餐吃完。只是这样，似乎就很满足。

        “是茶泡饭啊，谢谢小敦哦。”吃了一个月的茶泡饭，千鹤已经快吐了，但想到敦充满希望的小眼神，她就不忍心说换口味。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敦觉得人的悲欢并不相同，他都快被吓死了，千鹤姐居然还在吃饭。不过，也许她这么做有自己的道理呢？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千鹤吃完。

        千鹤维持着完美笑容用餐巾擦擦嘴角，然后催促敦赶紧去换衣服，敦以为她总算要去报警了，以最快的速度回房间换上昨天穿的奶牛背带裤。千鹤换衣服更是神速，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敦急急忙忙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千鹤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地把昨天落在车里的黄色遮阳帽扣在敦的脑袋上，发动了车子。

        敦左思右想，就是觉得千鹤那句话不对劲，忍不住追问道：“千鹤姐，你刚才说的那句‘有人到晚上变成猛兽’，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小敦，知道什么是异能者吗？”千鹤边开车边问。

        “我知道，就是拥有异能力的‘能力者’。”中岛敦很干脆地回答。

        “虽然话是没错，但总有一种废话文学的既视感呢。”千鹤干笑了一声，“其实，我就是一个异能者。”

        中岛敦惊讶地说：“这么说，会变成猛兽的人就是——”

        “不是我。”

        千鹤直视着前方，含笑道，“我的异能力是「高歌的亡灵」，怎么样，听名字是不是就很可怕？”

        敦稚气又天真地笑着：“但是，千鹤姐给我的感觉很安心，一点也不可怕。”

        “谢谢小敦这么相信我哦。据我所知，还有一种异能叫做「人间失格」，是反异能的异端，作用是阻止任何异能的发动。”

        “还有这样的异能力啊。”敦惊叹了一声，又觉得不对，“可是，这些和猛兽都没有关系？”

        “如果把「人间失格」比作异能的终止键，那么「高歌的亡灵」，就是开启异能的钥匙，不，应该说是欺骗灵魂的盛宴更为合适。”

        随着千鹤的解释，中岛敦注意到他们并不是开往警局的方向，相反，千鹤把他带到了一片空无一人的荒地。

        敦愣住了，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千鹤停下车子。

        “小敦，其实那个会变成猛兽的人……”

        “骗人！”中岛敦猛地打断了她，惊恐地捂住脑袋，“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千鹤姐，我不是怪物！”

        “但是，小敦一点也不奇怪吗？我是怎么捡到你的，院长又为什么要特意嘱咐我，还有桶里吃掉一半的肉食，这一切，都因为你是——化作月下猛兽的异能者，中岛敦。”

        千鹤双手支在方向盘上，通过车载视频把白虎破坏客厅后又被制服、变回人形的录像放映出来，扭头看向受到重大惊吓的敦。

        中岛敦如遭雷击，怎么也不敢相信画面中的猛兽竟是自己。他僵着身子，看上去随时都要逃走，车门没锁，出于对封闭空间的压抑和恐惧，他果真跑进了荒草地里。

        千鹤跟着下了车，追到中岛敦身边想要拉住他，却被他甩开了手。

        “是因为我变成了怪物，从孤儿院里逃出去，才被你捡到的。被收养以后，我还在继续变成它，这种事……”

        太危险了。

        中岛敦告诉自己，他无法接受自己就是那只猛兽的事实，但是的确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发生一些怪事。比如院长造成的伤，第二天都能痊愈不见，又比如千鹤究竟是怎么把他捡回家的，恐怕她是亲眼看到他变回人类的过程，才会准备好牛肉等待他的变化吧。这一切，都因为他是个怪物而变得合理起来。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他低声呢喃着，充满恐惧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要变成凶残的猛兽。

        千鹤蹲下身，不顾敦的挣扎抱紧他。

        “你当然不是怪物，小敦。你的异能「月下兽」，是十分优秀的能力。只是你还不能完全控制它，这是很正常的情况，不必感到恐惧。但放任它不管的话，就会破坏家里的东西，还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损失，所以，你必须学会控制你的力量。”

        中岛敦茫然地看着她，六神无主之际，他只好求助于依赖的人。

        千鹤垂眸去看敦的眼睛，安抚性地揉揉他的眼角：“小敦，你愿意相信我吗？”

        “千鹤姐……”敦想起来了，刚才千鹤告诉他，「高歌的亡灵」是开启异能的钥匙。

        当时的中岛敦不明觉厉，只觉得既然是千鹤姐的异能，一定有着很强的实力。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世上最强的欺诈术，欺诈的对象是灵魂本身。

        按照目前对异能力的研究，学者们认识到异能只能由人的灵魂控制，异能的输出极限也由人类的精神来决定。所谓的“人工异能”，就是通过特定的编程，欺骗异能误以为是人类的灵魂然后受其控制。魏尔伦所说的“2383行”，即“人格式”，也就是伪造了灵魂的人类的仿制品。

        但是，「高歌的亡灵」却能骗过灵魂。

        它可以欺骗死者的灵魂，让它们误认为肉|体还活着，听命于异能拥有者唐泽千鹤的摆布。如果死者生前也是异能者，「高歌的亡灵」理所当然也能以死者灵魂为媒介，操纵死者的异能。

        这就是为什么千鹤可以保留兰波的灵魂，并将他寄存在永生花上，因为「高歌的亡灵」是超越异能的异能。

        但没有人知道，「高歌的亡灵」是异能启动键的事实。在常暗岛的战场上，有至少数千人被送进军方的研究机构，他们有些是战场上的士兵，有些是战俘，有些是普通的民众。他们的用途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试验品，供「高歌的亡灵」的能力者，也就是千鹤练习如何人为地去“创造”异能。

        这当然是完全不可控制的，每个人的灵魂都独一无二，异能也是独一无二的，有人能够通过异能取得成功，但更多人的结局是被异能吞噬。

        这些人不管好坏，生前都会服用剧毒。成功者当场毒发死亡，变成由千鹤控制的异能体军队。而失败者的灵魂被吞噬，成为没有任何人性可言的怪物，在造成伤亡前被实验室配置的重机枪和狙击手击毙，或者提早毒发死去，作废的尸体被当做炮灰或者直接送去火化。

        年幼的千鹤不得不亲眼目睹这样的画面，也就是说，她每天至少要看到十几人惨死在自己面前。他们肢体扭曲，看上去无比痛苦，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与谢野晶子让生命变得廉价，而她让生命变为换取异能的消耗品。

        这些事情发生在千鹤受命参与常暗岛战场前线的任务被人中止以后，军政方面的高层认为她的异能仍有开发的价值，因此秘密进行了这项研究，实际上是对异能的滥用，是异化了的异能对人的迫害。

        这项实验最终以失败告终，如今研究的全部数据都被删除，也再没有人知道相关的具体事宜，除了千鹤本人以外。

        因为参与其中的研究者，全都被她杀了。

        这一天，是千鹤再次使用「高歌的亡灵」的一天，她从黑暗的战场走到黑暗的研究机构，再处心积虑地试图从黑暗中逃离，结果却发现在那之外，是比黑暗更可怕的暗夜。

        但这一切全都过去了，在她十三岁那年，她终于逃离了暗夜。经历过长久的混沌迷茫以后，如今她终于可以通过谎言站在阳光之下。

        所以更不想看到异能者为异能所困，尤其是中岛敦，这个在混乱的时空中，给了她好好活下去的希望的人。也许现在还没有人明白这一点，但是，她会教他怎么做的。

        “小敦，试着面对它吧。”

        千鹤说着，触发了「月下兽」的发动契机。

        白虎在阳光下显形，中岛敦惊惧地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受到虎的本能和自身意念的碰撞。这是他在清醒状态下，第一次变成半人半虎的模样。

        敦跪倒在草地上，体内的异能就要爆发出来，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令人恐惧的低吼声，紫金色的双眼完全变成了兽瞳，人性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被压制下去。

        “不要害怕它。”千鹤握住了敦的前爪，“好好看看你的异能。”

        「高歌的亡灵」纵然强大，却无法干涉生者的灵魂，触发灵魂中潜伏的异能就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极限，不然也不会是“亡灵”的狂欢盛宴。对于能够自如驾驭异能的人，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对于中岛敦，她也只能帮助开发他的潜能，无法引导他控制这股力量，关键还在敦自己身上。

        中岛敦第一次在有意识的情况下虎化，只坚持了数秒，就化身猛兽，充满敌意地看向千鹤。兴许是欺骗性异能的缘故，这些异能的自我意识对千鹤的态度还算友好，月下兽只是冲她喷了个响鼻，并没有发起进攻的意思。

        千鹤看着白虎，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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