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二十岁（16）

“你这家伙……”

        千鹤艰难地张了张嘴，感觉越发难以开口了。她用近乎苦恼的眼神看向披着锦红围巾的黑衣青年，“首领先生，你有点温柔呢。”

        迎着首领宰愣住的目光，千鹤不太适应地抚摸着后颈，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继续谈下去，皱眉道：“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就连黑鹤，最初也没舍得怀疑是你啊。”

        她自嘲一笑，觉得正在谈及对应体感受的自己实在是多管闲事。

        “就这样相信着某个人，遭遇背叛的时候才会更加痛苦吧，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被感情左右的头脑，最终也会被感情所伤，邀请求死之人与自己共生，想来也是飞蛾扑火、孤注一掷而已。”

        她在与谢野晶子的激励下鼓起全部勇气说出的那番话，会把她送进深渊也说不定。

        首领办公室里透着不近人情的冷清和安静，千鹤已经没有等待回应的打算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再继续下去。

        方才说出的那番话，现在她也有要收回来的想法，但她并不是一个在决定之后还会动摇的人。若非如此，她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就是不值得信赖的儿戏了。

        首领宰起身走到了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那里是落地玻璃的边缘处，身着黑衣的他几乎与巨型黑幕融为一体。千鹤侧眸盯着他的动作，只见他抬手搭在光滑的玻璃面上，久不见光而接近瓷白的瘦削手掌醒目得很。

        他用温柔的语气说：“小姐，还没有从这里看过横滨的风景吧。”

        首领办公室的落地玻璃在通电加热以后，就会褪去原本沉重的黑色，将整座横滨的夜景展现在眼前。从首领易位到现在，这项功能一次都没有使用过。

        千鹤看着外界的灯火辉煌，这座繁华都市与她记忆中的魔都别无二致，然而在首领宰眼中，这一切不过是虚妄的谎言罢了。他比太宰治更加清晰透彻地认识到世界的真相，所以经受的痛苦也是原本的无数倍，这样的人生，光是想想都让人窒息。

        那么黑鹤是怎么想的呢？

        千鹤回忆起来，黑鹤比首领宰更早了解真相，但她的生活貌似并没有因此发生剧变，也不见她的精神因此受到折磨。就好像世界真实存在与否，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依旧像普通的世人一样活着。

        同为知情者的他们背道而驰，大概也不会理解对方的想法吧。

        “很遗憾，我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给你解闷的东西，想必你也不会对首领需要处理的工作感兴趣。但是就这么让你枯坐到离开为止，这样不近人情的招待怎么想都觉得过意不去。”

        首领宰收回手，顺着她的视线也将目光投在遥远的夜景上，随即复回到她那里去，“就当是原因出在我身上，至少在这方有限的空间里，尽情提出你的要求吧。”

        这就是身为首领的气度吗？千鹤心说，虽然也经常说一些怪话，但还能搞得这么稳重体贴，害得气氛怎么也紧张不起来，真是有一套啊。还有首领先生对待她和黑鹤截然相反的态度，是因为继承了未来太宰的记忆吗？还是说，这才是他的真实想法，考虑到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不必做出对她不利的举动，才刻意为之呢？

        “可以点外卖吗？我肚子饿了。”

        没别的意思，就单纯想看看外卖是怎么通过戒备森严的黑手党大楼送进来的。

        除了千鹤点名要吃的主食之外，部下还送上来了一份樱饼。

        千鹤把点心袋里的内容确认了一次又一次，终于确定了这是熟悉的特卖樱饼，想不到穿越到书中世界还能品尝到喜欢的甜点，她眯起眼睛，兴高采烈地咬了一大口。

        “好甜！”说着她把嘴巴闭得像牡蛎那样紧，蜜糖般半凝固的流心在舌尖融化开，好让口腔完全消化在常人看来腻死人的甜蜜。

        连她都这么说的东西，多半不是人类能摄入的分量。

        “甜度太超过了吗？是材料放太多的缘故吧，真是失败。想要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成就，这种过于直白的做法还是太笨拙了，反而到了令人不快的程度啊。”

        首领宰坐在另一侧的座椅上，眉头微皱地叹息道，好像不快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千鹤表示没所谓：“不会，是很适合我的甜度，谢谢啦。如你所说，光是在这里坐着确实有点无聊，既然首领先生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身来，不如再陪我说说话吧。”

        “既然是小姐这么说，想聊什么呢？”首领宰从善如流。

        聊什么呢？千鹤反倒开始迷茫了，面对这个男人，或许黑鹤会有很多话要说，但她能说些什么——质问他的计划，怒斥他的作为，同情他的人生？哪一个她都做不到。

        和黑鹤一样，她做不到理解首领先生。和黑鹤不一样，她并没有对首领先生发泄自己的感情的资格。

        就连他此刻表现出来的柔和，也能令她勇气皆失，他戴着面具，筑起高墙，甚至是在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面前。

        千鹤这边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在踟蹰中开口了。她把从未说出口的往事，用闲聊的口吻说给首领先生听。

        她的声音平静轻柔，仿佛只是在讲述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七年以前，我离开异能实验室之前，偶然接触到了正被研究着的「书」，之后异能和「书」的特异点让我看到了平行世界的所有可能。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直到现在我也保留着这个能力，我之所以穿越到这里来，也是‘我’与「书」形成特异点的缘故。至于能够与黑鹤共通视角，同享人生，正是当时那个特异点造成的。

        “要说感觉的话，一开始的确有些惊讶，也觉得很有趣。但那时候的我，并不是一个会为别人考虑的人，我一点也不关心黑鹤的感受，只是觉得有人陪自己浑浑噩噩总比一个人要好，即使我们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后来我这边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让我稍微改变了一点对生命的看法，之后帮助森先生传递情报时，遇到了一个好心的俄罗斯人。他是地下组织死屋之鼠的头目，也是将这枚硬币，以及随机性的信仰送给我的人。”

        千鹤还没有说完，首领宰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刘海和相反方向缠着的绷带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的神情，只见他泛白的薄唇在夜光下一张一合，吐出与温和的口吻截然相反的话语来。

        “但是小姐，信仰是不会拯救一个人的，能够拯救人生的，一定是选择坚信某个信仰的人本身。像小姐这样一旦选定就会坚定地走下去的人，即使信仰别的东西，最终也能从泥淖中脱身，区别不过是从他人赋予的意义，转变为你为自己赋予的意义而已。”

        千鹤有点尴尬地看着他，唇角抿起了一个苦笑。

        首领宰转头看向她，笑意早已无影无踪：“这样强塞给你的信仰，才不是什么所谓的随机性，而是魔人布局千里的算计。”

        不开玩笑，这一刻她差点幻视成了原世界的太宰，想必这句话是他们共同想要说出来的吧。

        “唔，算邪|教吗？”千鹤支撑着脑袋，倒是不怎么排斥他这么说。

        “如果是为了蛊惑你于某些特定的时间点投奔到横滨以外的地方，用无数偶然堆砌出来的必然手段操纵你的结局，并在那之前将你置于他的棋盘之上——小姐，你认为呢？”首领宰面无表情地回答。

        “欸——果然和那时的感觉一样，那位先生是个传销头子呢。”千鹤托腮望天，万分可惜地说。

        那么可爱的传销头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首领宰打破了她最后一点幻想，在让她幻灭这件事上，他比谁都要拿手。

        “想都不要想，小姐。组合、老鼠，还有某个恐怖组织，无一例外是盯上横滨和「书」的虎狼，不管对哪个世界而言，都是相当危险的存在。不要说把那种人当做同伴，单是在事件中相信他的话，付出的代价就远比遭遇背叛来得更可怕了。”

        千鹤恍然大悟，击掌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偏要扮恶人的原因啊，为了挫败魔人先生的阴谋，把黑鹤困在横滨这个囚笼里，也就是在你的布局之下，所以你袭击了她的软肋。这个计划受损的只有首领先生你自己而已，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策啊！”

        首领宰凝视了她许久，刚才还能毫不留情揭露陀思妥耶夫斯基阴谋的发声器官迎来了最严重的一次卡顿，即便他也明白这同样是必然的结果。

        就算是这样、被最不希望这么做的人揭开面具，也可以故作轻松吗？

        “但是，首领先生不要紧吗？”

        千鹤收起了做作的惊叹姿态，放缓声音认真说道，“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我和黑鹤是很不像样的家伙，不管是被喜欢还是被讨厌都不是什么好事。你也应付过很多次复仇吧，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首领宰在她的目光下逐渐恢复了从容，他们的话题其实一直没有改变过，不是吗？如果这就是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的话。

        他的神情安静而柔和，就像提前得到了解脱。

        “我认为是值得的。没错，这是我在无尽的世界线里寻觅过的，唯一值得的结果。”他轻轻阖上眼，微笑着轻叹道，“小姐在可怜我吗？不需要哦，对我来说，织田作能够活着写小说，千鹤能够长命百岁，让他们都拥有更好的人生，就已经足够了。

        “对我来说，这也是我最好的结局了。”

        千鹤一时语塞，她想说现实世界的织田先生也可以活着写小说，所有人的命运线也能朝更好的方向去改写，他在书中世界里拼命维护的东西，其实……

        其实是什么呢？

        他和这个世界一样，像是站在悬崖边缘，早已没有退路了。

        如果在一片虚无中得到虚无的人生，忽然有了如此沉重而破碎的背负，一心求死而得死，或许真的比活着要更好吧。

        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了，这个人，甚至连被救的机会都没有。

        千鹤站起身来，移步走到了首领宰的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即便如此，她依旧觉得黑衣青年离自己有万里之遥。

        “抱歉，我知道同情是多余的，但是……”她小声说，“很辛苦吧？什么也没有还要强撑着走下去，孤独、绝望地走过漫长的人生，就算被误解、被诅咒、被伤害……”

        首领宰有些意外地听到声音逐渐微弱下去，然后忽然停止了，他错愕地看着那对泛起雾气的眼眸，再一次惊叹于盘桓在心的恶劣与自私。

        事情本来不必发展成这样的，她不需要试图站在他的处境思考，是他明知故犯的靠近造成了这一点。

        他释然一笑，早已超过千鹤的高挑身形矮下几分，抬手拂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你说得没错，同情只是在徒增烦恼而已。就算是努力在维持这里的存在，在现实看来，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笑话吧，但又是不可能不去做的事——所以，就当是穷尽这份力量的回礼，别为我这种差劲的人哭泣了。”

        千鹤随意用衣袖擦了一下，反驳道：“不是这样的，首领先生，你这么做有意义。你在凭一己之力保护这个世界，所以一定是有意义的。可是，你有没有好奇过，黑鹤究竟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呢？”

        “她吗？她拥有某种让我羡慕的定力，从来没有为此彷徨过。看透残酷以后，还能依旧热爱这个世界，听上去更像英雄一点呢。”首领宰感叹道。

        千鹤却摇了摇头。

        “和英雄相反，是普通人才对。

        “对她而言，这个世界就是真实，她真情实感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她相信存在的一定是合理的，只要不违背规律就能继续下去。因为，自然成就的规则会带着所有命运前去应往的方向，但假如规则已经被完全剥离，那么伴随世界崩塌也能坦然接受。在她看来，我才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观局人罢了。

        “在世界应有的规则之下，她只是在保持谦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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