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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二十岁(20)


终于睡着了。

        千鹤小心翼翼地看了太宰治一眼,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惊扰他的浅眠,手指在膝上的呢绒毯子上纠结地绞了一会儿,还是靠近过去给他盖上。

        青年颀长乌黑的睫毛颤了颤,没有其他动作,连呼吸都没有太大起伏似乎已经沉沉睡去,而他眼下的乌青也在竭力证明这一点。但千鹤知道,他基本是在装睡。

        她从他十四岁起就开始受命照看他了,自然知道他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是什么情况——碎片式的睡眠,不但对大脑损伤很大,而且根本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睡觉吧——也难怪已经有人开始议论新首领其实是个妖怪因为他从来不睡觉云云。

        现在想想,太宰以前那些半夜来电的阴间操作也不难理解了。

        独自一人,在一片漆黑的集装箱里,周围尽是荒芜旷野,想要熬过漫漫长夜,一定很不容易吧。全世界都睡着的时候,唯独他清醒着,就算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对谁说。

        但这也不是打搅人家睡觉的理由……千鹤看着首领先生安静的睡颜,漫无边际地想着。在她眼前的可不是那个总是向自己探出爪牙、非要招惹她一下才肯满意的太宰,他懂事得好像明天就要赴死,此刻才表现得如此温柔。

        又傲慢又卑微,又疯狂又胆小,偏偏还要戴上面具,把自己妖魔化成被人畏惧而厌恶着的存在。越是这样,反而让她越是在意起来。

        现在这个疲倦不堪的青年正安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高挑瘦削的身体微蜷在柔软的毛毯下,好像推开了所有东西,连死神也无法接近他。他的神情是这样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疲倦,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放松的表情了。

        千鹤很早之前就已经说清楚了,她不像黑鹤那样,即便明白了真相依旧敌视着他,毕竟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生也是完全割裂开的,她只是能够看到黑鹤视角发生的故事而已。虽说以前也不是没有因为这样一种可能性,而对太宰有过戒备,但那到底并非无可挽回的仇恨。

        不过要说欣赏首领宰的计划,那也谈不上,她只是出于私人感情在对方愿意的情况下提供支持而已。

        千鹤坐在一旁,垂眸出神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走到了原本属于首领的宝座上,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坐下来,开始批阅文件。

        ——想来还真是有趣,首领先生居然会放一万个心,把他的权限暂且交到她手里,并且按照她的要求乖乖去睡觉。

        千鹤回想起黑鹤叛逃之前和太宰治发起的那次争执,更是暗叹这人的态度转变之大,现在的他未免也太听话了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首领宰一点也不顾虑她会对mafia不利,甚至还说出“我当然不会担心,因为小姐会治理得比我更好”——这种完全不像是身为首领该说的话来。

        就算事实的确如此,考虑到她目前的立场,如此轻易而沉重的信任还是太过神奇了,他是真的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微妙吗?不可能,这个人的感情只会比她更加细腻敏感。

        千鹤甚至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来说服首领宰,又不是没有其他手段了。说起来,根据首领宰对她的友好态度,果然他会想都不想直接同意吧……?

        可是,这种明显不正常的态度究竟是对待她,还是对待记忆中的“千鹤”呢?

        记忆闪回到不久以前——

        来到书中世界之后,千鹤人基本就废了,因为没办法随意行动,所以也不能代替黑鹤给自己洗白,只好仗着首领先生给自己打掩护,待在mafia最高层混吃混喝。因为被无节制地投喂,加上没有运动的空间,穿越之后她又长胖了好几斤。

        至于究竟怎么混成了无人知晓的代理首领,那还要从她在舒适区尝到甜头以后,得寸进尺开始说起。

        和刚开始不同,现在千鹤重新产生了想要探索对方的兴趣,她意识到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太多了,多到她不由自主地去想关于他的所有事,尽管她了解的还是不够多。

        比如说,阅尽无数平行世界太宰治的人生,唐泽千鹤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要是她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只好从首领宰身上反推。但是她了解其他世界的自己和太宰治并不是都能维持亲密的关系——她非常清楚,在唐泽千鹤成为mafia首领的世界里,她与太宰治互为死敌。

        他那样笃信,那样轻松地谈论的某位首领小姐治理能力,却对她的真实情况只字不提。

        如果说那个世界的自己,是背负着死去挚友的意志反击老鼠和太宰的,那么这个世界的太宰又会得到什么样的记忆和情感呢?等同重量的恨意,还是别的东西?

        所以她猜测,首领宰面对唐泽千鹤的时候,情感恐怕是相当庞杂混乱的,就像承载太多他人情感的自己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她做什么都不奇怪。但首领宰的表现始终非常稳定,这份堪称温柔的稳定,恰恰说明了问题。

        这个人就像不断抛硬币的她一样,在浩如烟海的记忆和情感里做选择,既然要做选择,一定有衡量的准绳,那就是近似执念的偏向。他偏向于选择“她”。说不好,如今她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也有他在暗中推动呢。

        千鹤并不是木头,答案也非常简单、显而易见——因为她和太宰是在首领先生自己斩断羁绊的情况下,于如此多平行世界中,最为密切的关系。当然了,他们的未来也将佐证这一点。

        不管她做什么,首领宰都不会感到违和,他会自动把这归结到受记忆影响的那部分人格中去,然后给出自然的回应。

        而微妙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就像是交叉错过的两条电路,就算起点指向的是彼此本人,最后电流的走向也会歪到对应体上面去,首领宰也不会真像那个太宰一样期待什么。再怎么相互试探,反正就是届不到。

        “这情况,简直别扭成麻花了,来个情圣都不好使啊……”

        千鹤忍不住小声嘀咕,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拧巴的。首领先生现在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确定不是在给自己喂刀子吗?

        “小姐,你刚才说什么?”首领宰满脸无辜地抬头问。

        “啊,没什么。”千鹤淡淡收回思绪,转移话题道,“话说,首领先生真的很忙碌呢,这个工作量和森先生比起来,是连小爱丽丝都没办法治愈的程度吧。”

        想到森鸥外曾经抱着爱丽丝冲自己炫耀的得意样,她小心眼地磨了磨牙。

        首领宰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说:“没办法,虽然我也很想丢下工作,继续和小姐一起享用下午茶,但这些文件可不会自己处理好呢。”

        “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稍微休息一下,也不会影响mafia的扩张吧。而且按照你的计划,有她在的话,对付未来那些觊觎横滨的敌人也未必需要如此大规模的……”

        千鹤越说越小声,但她相信,首领先生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是各自要背负的东西,甚至和你的计划无关。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唐泽千鹤还有一口气,横滨就不会有事的。”她仗着黑鹤不在,信誓旦旦地对首领宰说。

        首领宰被她认真劝解的神情逗笑了,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小姐是好意,只是把自己逼紧一点的话,反倒会感觉到轻松些。”

        千鹤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凑上去,“唔……我不管。反正我不关心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至少你现在是站在我这边的。这样的话,稍微放松一点、依靠我一下也没关系。不是说,我这个人温柔又可靠的吗?”

        反正对方什么都届不到,她表现得再友好点怎么了,被沉重得足以将她溺毙的沼池吞没又怎么了。

        毕竟,首领先生在如此漫长的人生里承受这么多猜疑和孤独,如果能够在他生前稍微分担一点,也没什么吧。就当是对他默默改口的答谢好了。

        他是唯一一个会叫她千鹤的太宰治啊。

        首领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不回避也不言语,唇角噙着的笑淡了下去,某种讶异的情绪浮上眼底。千鹤平静地等待着,她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并不是出于同情或因同情而产生的不必要的情愫伸出手的。

        他们需要一个定义。既然首领宰狡猾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就由她来做决定吧。

        “唐泽小姐,你是田螺姑娘吗?”他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听上去感觉大脑已经宕机的发言。

        千鹤疑惑地一挑眉:“哈?”

        首领先生用讲童话故事的架势解释:“你看,忽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努力想要解开心结,之后还试图开解我,现在又提出要帮忙分担工作……不对,温柔可靠的并不是田螺姑娘,而是小姐你本人,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你就来了。很神奇啊,不是吗?”

        “嘛,田螺就田螺吧,炒田螺好香的。而且被你一说,忽然觉得这个设定合理起来了,所以我现在是躲在水缸、啊不,是躲在办公室里面不能被外人发现的居家必备好秘书了吗?”千鹤回过味来,飞快接受了这个新设定,“那么,田螺姑娘现在命令太宰治先生立刻去休息,工作由她来帮忙处理,先生会答应吗?”

        就这样,mafia的命运被它新上位的首领,交托到了一个前不久刚刚离开该组织的“背叛者”手中。

        按照白鹤的计划,顺势离开横滨本应是一场孤身一人的旅途。

        它发生得这样突然,要不是白鹤早就规划好了一切,不管是谁放在这样的位置上都会感到束手无策,而对于那些被她推到局外的人来说也是一样。

        本该如此。

        就像从未怀疑过千鹤会离开mafia的朋友们突然收到了她和那位最年轻干部一起放弃任务、背叛组织的消息,凭借着他们各自在mafia的地位和人脉到处核实了消息的准确性,最后只有在熟悉的台球吧里相顾无言。

        就像中岛敦还没有得到监护人能够整天陪在身边的待遇太久,某天他最信赖的人就忽然人间蒸发,在他焦急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准备求助于太宰先生或者镜花的父母时,前阵子受邀前来的那位红发先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告诉他以后他会替千鹤照顾他的起居。

        就像期望能够弥补过去的与谢野晶子等待着千鹤洗白结束,能够如愿加入武装侦探社,再次成为自己的同事,却始终没能从对方留下的联系方式里得到任何回应。她不知道千鹤会以何种方式洗净充满罪恶与黑暗的那几年,只有去问侦探社里最擅长的那一位,然后在对方的回答中沉默良久。

        他们都是曾与千鹤有过深刻联系的人,也曾关心过她的未来,但她却不告而别。

        ——要去找寻吗?然后,再问她为什么突然消失?

        太宰治找到了千鹤曾经在集装箱上面透露给他的地址,她许诺过会邀请他去自己的“避难所”坐坐,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人前往这些秘密之地。

        考虑到他在洗白期间需要不被发现的安全屋,特意把这些地方留下来给他,准备了足量的药品和绷带,甚至还在冰箱里准备了近期的速冻食品和少量酒,让他感觉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似的。若非如此,她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周全的安排呢。

        说是什么优先级,在他明确表达反对意见以后,她所做的就是避开了原本的话题。

        太宰治始终没有听到那天千鹤没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他只是知道比起共死,她更想要的,应该是能够与她一起活下去的人。也许是在给予了这么多以后,她终于确定他无法给出任何她求索的东西吧,一旦发现不是自己期待的那样,就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至少是远离一个从刚认识那天起,就总是自杀的人。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但意义本身究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的,他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那应该是更为明确具体的心愿,他伸手就能触及、一眼可以望到全貌的未来。

        本该如此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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