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二十四岁（17）
和千鹤的想法一样，幼时宰手臂上的，是野狗的咬伤。
她帮小朋友重新换好药，缠上全新的绷带，顺带问了一些关于被野狗追咬的具体细节。说到这个，幼时宰的情绪就不太好，毕竟没有人会喜欢回忆那样糟糕的黑历史。
那么讨厌狗，莫非就是因为被野狗咬过，就像芥川君那样？
千鹤这么想着，越发喜欢逗弄十年前的小太宰了，想来太宰治先前执意要去看看十四岁的自己，说不定也有成年人的恶趣味成分在里面。不过，如果真让他见到那个小千鹤，恐怕要让他失望吧。
那个自己可不是什么温柔人设，说是冷酷的恶魔都不为过。
她现在正处于努力挽回的关键阶段，可不能被过去的自己拖后腿啊。千鹤这么想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喝完药了吗？接下来再躺一会儿吧，这样才能更有精神。”
哄着幼时宰服下另一支药剂以后，千鹤把他摁回被窝，捻好被角。小朋友哪里肯安分下来，睁圆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撒着娇要她讲故事。
倒是表现得像个普通小孩了。
千鹤这么想着，又把幼时宰伸出被窝的手塞回去，回头看了眼看过来的太宰治，在脑中搜罗着有什么故事值得拿出来讲。
她承载着万千人的人生，真实有趣的故事应有尽有，但是，她忽然想要讲起那个人。
“给你讲个猫的故事吧，听完要乖乖休息哦。”
幼时宰似乎预见了故事幼稚老套的走向，失望地垂下眼帘，碍于良好的修养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注意到，刚才还漫不经心趴在桌边的青年，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床铺另一头，两肘支着床位，专注地望向那个打算讲故事的人。
会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从前，横滨这座城市里曾有一只黑猫。
同为象征死亡与不详的动物，黑猫认识了一只年纪稍长的渡鸦，虽然物种不同，但它们之间产生奇妙的共鸣。这种感觉把它们吸引在一起，熟悉起来之后，黑猫时常在渡鸦面前表现出顽皮可爱的一面，尽管有时候它会惹出出格的事情，但渡鸦始终关心着它，黑猫开始有点依赖它了。
它们对彼此都是特殊的存在，即便有其他动物告诫渡鸦，猫是危险残忍的生物，渡鸦也没有理会。它相信，这只猫是个好孩子。
黑猫知道渡鸦信赖自己，它们之间的联系是真实存在的，它隐约意识到自己被吸引这件事。值得庆幸的是，它也知道，渡鸦一定会回应自己。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黑猫有了无法与任何动物分享烦恼——作为最了解渡鸦的动物，它深知这只渡鸦的最终命运。就像它知晓了其他动物的命运一样。
黑猫在命运的眼睛里，看到了渡鸦的死。这时候它才意识到，原来这是每一只渡鸦必经的宿命。
在传说里中总担任死神使者的渡鸦，对死亡有格外敏感的预感，或许渡鸦会有反抗命运的想法。但是宿命如世纪洪流一般，轻易无法撼动，即便是渡鸦自己也无能为力。它渴望自己能长命百岁，哪怕延长生命的痛苦，也想要为这个世界多驻留一会儿。
黑猫决定帮助渡鸦，他的猫眼能够看破虚无，也能真实触碰渡鸦深埋心底的愿望。
它也一样，想要渡鸦长命百岁。它承载了无数同样黑猫的寄托，这份执念是如此沉重，无论如何也要实现。
洞悉万物的黑猫知道只有一条路可以实现心愿，但代价是要咬穿渡鸦赖以生存的羽翼，让它永远无法远翔。它必须亲自伤害信赖自己的渡鸦，引起她的憎恨、诅咒，甚至是遗忘，才可以为它开辟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黑猫付出一切，没有一只动物理解它。不知情的渡鸦果然深恨它的作为，即便了解黑猫对未来的筹谋，也因无法原谅它的伤害而永远离开了它。
“然后呢？”
幼时宰追问道，他已经不止一次注意到太宰治在走神，如果这个故事让他这么在意的话，果然极有可能是……
稍微感兴趣一点也很正常吧，毕竟可能是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啊。
“就这样结束了。”千鹤戛然而止，“猫抓伤了鸟，鸟飞走了，永远不再回来。故事的结局就是这样。”
幼时宰犀利地评价道：“那么这个故事不过是个三流童话而已，明明还有这么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之前铺垫了那么多笔墨，到最后却这么草率地结尾了，甚至连两个角色各自的结局都没有提到。”
“也许吧。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续写呢？”千鹤忽然很关心地说。
“这不是很简单吗？童话里面的故事全部都是残缺的，没有走到尽头的人生就像吃不完的巧克力一样，如果非要续写一个真正的结局，不如直接告诉读者它们最后都死掉了。”
“宿命般的死亡也好，”
说着幼时宰的呼吸顿了顿，变得小心了一些，“或者长命百岁最后善终也好，这样就是渡鸦的结局。黑猫的话，通常来说，篡改命运会迎来悲剧吧，也许它会是先死去的那一个。”
虽说从一个十二岁小孩嘴里听到这么多关于死亡和悲剧的字眼，总让人心理上有点接受不能，但假如是幼年期的太宰治，倒是不奇怪了。
至于他描述的结局，很真实。
千鹤追问他的想法：“黑猫做了那么多，可是谁都不知道，就连同样洞悉命运的渡鸦也离开了它。它们本可以完全理解彼此的存在，就这么天人永隔，不会觉得很悲伤吗？”
“那是它自己要做的事吧，它没有后悔的话，别人怎么想都没有用。”幼时宰的表情很冷漠。
但是那副神情很快就消失了，一点孩子气的悲伤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不过，要是渡鸦记得它的话，黑猫死掉的那天应该会很开心吧。真可惜啊。”
开心？
千鹤想象了一下，要是黑鹤没有选择消除记忆，到了首领先生赴死那天，她会开心吗？
大概不会吧，说到底也是与自己共享世界秘密的人，如果他到死都没有选择将她带走，那么黑鹤会稍微理解首领先生的心情也说不定。
她转头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宰治，后者感觉到她的视线，俏皮地眨眨眼睛。
“如果是那样，不就是圆满结局吗？是个大团圆的故事呢！”
“怎么你也这样啊？”千鹤有点心梗，为什么所有太宰治的想法都是这样。
“嗯嗯，不过有一点我很奇怪。渡鸦和黑猫都是很聪明的动物，从你的描述中也可以看出，它们很了解彼此吧。产生那种误会之后，难道渡鸦没有怀疑过什么吗？就那么飞走，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见太宰治似乎有回旋的方案，千鹤认同地点头道：“就是这样，如果渡鸦回头和黑猫解除了误会——”
“反正还是会死掉。”她的话被两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
的确是这样。
就算现在讲述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试图给它编织一个读者看来圆满的结局，也无法抵抗现实的命运洪流。一切都成为了定局，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首领先生的死亡是连她都确认过的。
但是……
“但是，我还是希望在黑猫死后，渡鸦能够了解真相。让它明白，黑猫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至少这一点应该由渡鸦来铭记。它会接替黑猫的位置，替黑猫完成未完的夙愿。”
千鹤对两个太宰治说道，她每次回忆那个刻骨铭心的画面，都会轻轻微笑，快要哭出来了也会笑。
“故事都是人编的，接下去要怎么发展，就是个人自由了。我说要救的人一定要救，我说要活着的人一定要活着，不管会发生什么，不管是什么样的宿命，哪怕颠覆一切也要将其改写。”
“……以我的生命起誓。”
这番话说得太过郑重，完全背离了讲故事的初衷，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都在接下来的空白时间里沉默不语。
太宰治流露出无法看透的神情，深望着千鹤平静的眉眼，犹如暗潮涌动的海底可望不可即。正是这样一片共同的海域，吸引着人自愿沉沦。即使已经沉重到无力挣脱，也会认定灵魂必将浮向透入晨曦的水面，化作轻灵的浮沫吧。
以生命起誓吗……究竟是为了既定的命运，还是一切尚未发生的现实？
“所以这个故事到底是……”
千鹤注视着幼时宰若有所思的眼神，笑得更开怀了：“再和我说说看吧，小朋友。你对未来的自己观察了这么久，到目前为止有什么看法？”
她口中的小朋友抬眸望向她，淡定的表情看起来早就是心如止水的状态了。
只听他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扯着嗓子大声说：“与其变成那么糟糕的大人，我还不如现在就自杀死掉！”
“噗哈哈哈哈！”
先于千鹤笑出来的正是太宰治本人，笑得从椅子上翻了下去，千鹤赶忙起身准备扶他。
“那就尽管去尝试吧！要是能自杀成功的话，我这里应该会消失不见才对？啊，会像小千鹤做的那样，完全消失？听起来也太棒了吧！所谓明朗清爽充满朝气还不会痛的的自杀方法，不就近在眼前吗？”
太宰治两眼放光地盯着十年前的自己，看上去恨不得帮他代劳。
“或者让小千鹤送你一程，也不失为理想的死法呢！”
千鹤大惊失色，一把抱住幼时宰免得他遭受荼毒：“绝对不行！不管是你还是小治，都不可以随随便便死掉！”
太宰治夸张的笑容僵了一下，同样僵硬的还有怀里一脸懵逼的幼时宰。
“奇怪，诊所里还有第四个人吗？”
青年的目光四下里找了找。
“三个人除了我之外，只剩下你俩了。”千鹤低头扯了扯幼时宰的脸颊，“叫小治不好吗？反正小朋友也不会把真名透露给我，刚才稍微试探一下就那么抗拒，不如就改名叫治好了。小治，阿治，这不是很好听吗？”
“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幼时宰点头采纳了。
太好了。千鹤松了口气，说到以后的事情就好，千万不要再逮着自杀的话题聊下去了。别的都好处理，一个生命的逝去可没那么容易救回来。
幼时宰似乎看出了端倪，窝在千鹤怀里冲太宰治笑了笑：“而且，治和太宰听上去完全不一样，这么一来也不会搞混了。”
“呵。”
太宰治冷漠地看着他们，眼里有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四分漫不经心。
有没有搞错，现在应该是她在竭力挽回吧？要这么说的话，但凡是太宰治感觉不满的地方都应该改掉，但凡是太宰治希望的事情都要放在第一位并且不打折扣的做到，这才是身为追求者的正确态度？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说啊，看起来你们精神都不错嘛，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千鹤思索一番决定转移话题，话音未落，两人的肚子同时发出了抗议，仿佛是听懂了响应她的号召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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