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骤雨
江南,苏州,秋雨连绵的氤氲里,一座白墙黛瓦的小院,青石板台阶上青苔碧绿,穆修立在檐下。
一蓑衣人从雨中走来,神态恭敬,将手中油纸包裹的密件呈与他。穆修不急着打开,只问:“张先生可回来了?”
“听到公子归来的消息,便也急急赶回来,昨晚才回,只怕今日要来拜见公子。”
穆修听到此,只嗤笑一声,眸光凛然,带了一丝狠决,若是晏衡在此,定要说一声,怎么会将他认作个温和良善的书生,分明是一匹将要露了獠牙的孤狼,姿态冷傲,眼神决绝。
“张先生可不仅是将我养大的恩师,还曾是我父亲的老师与幕僚,怎能让他来拜见我,该是我去迎他啊。”穆修说话的时候尾声带有江南的绵软音调,软糯中缠绵了刀刃,透着阴冷又锋利的寒意。
他打开密信,唇角勾起了微微笑意,是早有预料的胸有成竹,是他的便就是他的,任徽帝是用了大昭最精锐的宫卫找寻那么久,终究还是他先一步找到了。踏着胜者的悠闲步伐,他轻转身,回屋坐在窗前,食指轻叩黄梨木的书案,神情悠哉且胜券在握。
“传话给赤锋,要他带人去宁州守住,掩藏好行踪,莫要让人察觉的。再有,让他往梁王那处继续添把火。”
“诺。”蓑衣人领了话,转身离去。
穆修将手中密信随手丢进火盆,看着明灭火焰,恍若是一袭张扬明媚的红衣,直率又可爱。
他痴痴看着,手指轻柔眉心,长长叹了口气,且等等,待再过些时日,便可见到她了。许久,眉目缓缓舒展开,唇角也勾起了温和眷恋的笑意,好似又是在洛京城的书生模样。
“去寻些朝颜的花籽来,种在墙角处,再把窗前的枇杷也去了,换一片竹林。”
随侍的小童有些好奇,公子往昔甚爱这颗枇杷树,如今为何砍了他?但他不敢问,他虽年纪小,也明白,公子虽看上去温和好脾气的良善模样,却是不知什么时候风雨骤变,杀伐果决从不手软。
自及冠掌事,才短短两年,却使得,而今的南苑,早已经不是张先生代管时候了。
晏衡等人修整一日后,便要秋猎。西郊的猎场专门有人饲养了各种猎物,待秋猎的时候放归林中供人射猎。往常的时候,这秋猎头一只猎物是要徽帝猎的,而今徽帝虽病愈,却是身子大亏,自然是不可能骑马射猎,照理,应该是太子代替才是,可却是选了其他的皇子。
“今日天气甚好,秋高气爽,尔等谁能猎的最多,拔得头筹,定然重重有赏!”许是此处宽阔,难得的徽帝也有了些笑意。
一声枪响,早已经蓄势待发的世家子们如猎豹般冲出,晏衡也在列,骑了匹黑马,一身红衣风驰电掣的如一支带火的飞箭般。
林中窜出一只紫狐。居然难得的通身没有一根杂毛的紫色狐狸,正好猎了给夷光做了个围脖合适。晏衡挺直了腰背,一手挽弓,一手执箭拉了个满月。一箭射中,只还未欢喜,却见飞来又一箭,射穿了晏衡那支,从当中穿过。
晏衡让人去捡了,她先射到的,便是她的。
还未看是谁,却已经听到一个娇纵的女声:“这是我哥哥射的狐狸。”
“我先射中的。”晏衡从来不会让别人占了她的便宜:“原来是陶将军与县主,那真是不巧了,这只狐狸是我先猎了的,虽说是陶将军的箭术更胜我一筹,但凡是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若是旁人,看他这般精湛的箭术,拱手相让也是可以的。只是,陶家兄妹的话,那是必然不可能的,更何况,前些日子在宫里夷光与陶嫔小战了一场,那陶绾绾牙尖嘴利的为陶嫔做了好大的功劳。
“这是自然,”陶冕道。见陶绾绾不依不饶,非要这紫狐,安慰道:“是我慢了世女一步。你想要,等我再给你猎一只就是。”
晏衡心中暗道,这般年少便立了战功,又能不持功自傲,箭术精湛,还是个豁达的人。再过几年,必是个强敌。
晏衡收货颇丰,还打了一只鹿,正好晚上炙烤了吃。今日拔得头筹的居然不是哪个皇子,是陶冕。陶嫔挺了个大肚子,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模样,要徽帝重赏,徽帝也应了,不只赏了金银还摘了个随身佩戴着的玉玦给他。
不由让晏衡心中暗叹,难怪祖父说的,陶家有陶冕还能兴百年,陶家也是好运,之前有陶贵妃,现在有了个陶将军。
晚宴颇丰盛,却正胡吃海喝时候,听到徽帝将夷光赐婚于宁州世子梁睢平。
晏衡虽久离洛京城,也晓得梁睢平是唯一的异姓王宁州梁王梁懿的长子,自五六岁的时候便送来洛京华做质子,原本说好及冠时候便要回宁州的,而今已经拖延了一年了,梁王的请折一封又一封的递来,徽帝只能说过了中秋再走,如今又拖沓到现在。
梁王仗着宁州偏远,且接壤西琉边塞,拥兵自重,又时常上折子哭穷要朝庭军饷兵刃马匹,这十几年早已经囤银钱的盆满钵满的,养的兵强马壮,城门一关,便是个小朝廷了。
不知道徽帝目的作何,但知道这不是个好事情,她看向夷光,夷光仍是温婉笑意,端庄婉柔,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只晏衡注意到夷光将手拢在袖中,抠着手指。这是夷光思索事情时候的无意识的动作。
梁睢平起身谢了圣恩,悄悄抬头看了坐在太子身旁的夷光,夷光发觉,也抬头看来,梁睢平便慌乱的收回目光。
只是晚些散宴的时候,梁睢平过来了。走的近了,看的清楚了些,居然是个眉目舒朗颇英俊的男子,目光平和又纯良,是自小离开宁州,长在洛京城里,从狼窝里掏出来被徽帝精心养大生生驯化的羊崽子。
梁睢平走到夷光与晏衡处:“睢平见过公主殿下。”
夷光微微点头:“世子有何事?”
梁睢平有些慌乱,只见他缓缓伸出后,是一块羊脂玉壁,玉色温润:“此物,可否,许臣赠予公主。”
晏衡回了殿,不待关门便问夷光:“你是真要嫁去宁州?怎么收了他的玉壁?”
“阿衡是不知道父皇现在的脾气,我是不能说一句否的。”夷光如今是越发冷静了,自持的模样有几分像永安长公主,只道:“如今父皇要我嫁过去,必然是要笼络梁王。”
“只怕陛下想的一手好算盘,却是不能如意,宁州早已经是被梁王把持多年,岂能这般甘愿被陛下摆布。”晏衡气急拍了桌子都:“为何总拿你做棋!那梁王的宁州如今是关了城门便是个小朝廷了,若是当真不愿让陛下摆布了,白白将你折过去了又能讨个什么好处呢?”
夷光如今也是对徽帝仅存的几分敬意也没有了:“不过将我拿了做块砖了,哪要便往哪填。若是用我能收拢了梁王那是最好,若是我将我白白扔了于他不过少了个没有什么情分的女儿。若折在宁州受辱最好,那他也好拿来做文章了。”
“你既然知晓,怎么就这般坐以待毙?”晏衡颇有些焦急,这下该怎么办才能替夷光解了难?
“而今我是明白了。我以前只怨母后心狠,将我赶出宫这么些年。如今才知晓,最心狠又冷情的是我父皇。”夷光坐在榻上,眼神疲惫又失望:“他既坐在了龙椅上,便只皇帝一个身份了。谁若是质疑了他的权威,动摇了他的帝王地位,便都要杀了。只我外祖当年在朝堂上驳了他对先太子“戾”的谥号,便被贬谪。即使我祖父名士气性,索性罢官去书院做个教书先生,仍又要忌惮当时朝堂上留下的许多外祖门生,便疏远打压我母后和阿弟。你瞧我二哥哥,做太子做的好了,得了臣民的心,这也是个错。”
晏衡瞧见夷光失望的样子,也只唏嘘,祖父如今也经常叹息:“陛下多疑,多做多错,晏衡只享乐纨绔便好,你那新封的什么官位,不要管他,也不用去点卯,每月的俸禄若送来了,你且收着,也不必替皇帝省钱。”
夷光却只平静的说:“早知洛京城是这番冰冷的地方,我便不回来了。”
晏衡握了她的手:“你若想回茂临山庄,我便带你走。”
“如今哪里说走便走的了。”夷光面色淡淡,只一双眸光淡淡的,恍若被一夜骤雨敲打后的白色山茶,任泥泞风雨依旧挺立枝头:“我偏要走出一条路来,走到高处,待到谁都不能再左右我的命运。”
“梁睢平很好,我父皇将他养的很温顺知礼,会是我登高最好的阶梯。”夷光微微低头,轻轻笑了:“阿衡,若是我变了,你会疏远我么?”
晏衡轻轻抱住她:“怎么会呢,不论你变成怎么样,你都是与我一起长的的夷光。”
“夷光只是,在反抗而已。若你真的变了,那也一定是被逼的,逼得你这最婉柔的性子,要你不得不包裹一层盔甲,不得不去反抗那些伤害你的人,去抗争那些要伤害你的事。你一定是自卫,是受了委屈,又没有人护着,才逼得你那样做。这些保护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夷光知道,晏衡一定会理解她,支持她的,可她还是想问她,听她说出来,会觉得更加心安些。
“阿衡,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待我们都老了,白发苍苍了,我们也要是最好的朋友。好不好?”
晏衡扯了扯夷光的头发,装作生气的模样,抬了一脚踏重重在凳子上,潇洒又霸气:“你可是忘了,我们是在关公庙前结过金兰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罩着你。”
晏衡高昂着头,扬州精致的下巴,明媚又张扬着,仿佛又燃烧不尽的生命力。只看着她,就好像所有的阴郁就要散去。
“待我去了宁州,阿衡可要时常来看我啊。”
“那是自然,”晏衡理所当然道:“我不仅会去时常看你,还会去吃你的,住你的,还要时常去打你秋风,赖在你那儿住上一段时日呢。”
夷光听她如此说,终于露了笑颜,不是做了公主后矜贵的浅浅笑意,而是难得的真心笑意,仿佛是回到山庄时候无忧虑的时光,一个是明媚的,一个是婉柔的,一起长大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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