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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沂阴除虎害


这年腊月时分,天寒地冻,白雪纷飞。

沂阴县早已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白雪覆苍山,残阳烛天南,神州大地披上蒙蒙白纱。

临近新年,万象将新,这本该是一段充满希望、洋溢欢乐的美好时光,但县南郊的刘猎户家却是满布忧愁。发愁的不是其他,正是钱财。不可否认,钱不是个好东西,但总是个有用的东西。

刘猎户今年实在是过于不走运,今年大雪封得早,山里早已难觅野兽,而雪前也不曾捕获到足以支撑过冬的猎物,所得仅仅只够支撑日常开销,也无怪其难以过一个丰足的新年。倘若只他一人受苦也罢,但在他心中,更为要紧的是他的妻子以及刚满月的女儿。

刘猎户一如往常般闷头坐在门槛上,眉头紧锁,心头也是紧绷。妻子望着满是愁容的丈夫,心中也是万分无奈。

刘猎户除过等待,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无奈他们家在沂阴境内没有什么亲友。前些日子,他厚着脸进城找他的些个老主顾求助。但无一例外都是口头上应和,将他搪塞回家等候消息。

他心里想的是,若是再没有办法,只得冒险进山,碰碰运气。

同样发愁还有沂阴县令张士朝。民与官的欢不仅不相通,愁也并不相通。

县南山里的那只体型巨大的虎兽愈发猖獗,现已经敢直接出没官道,叼食路人,前前后后竟已有几十人被食。这番下来,如今也是几乎无人再敢由南入县。雪上加霜的是,州府上听闻近来沂阴县野兽情况尤为严重,大为恼怒,斥责张士朝无能,勒令其三天内捕杀野兽,否则重罚。

张士朝也是有苦说不出。虎兽已为患多年,此前并非没有清剿过。先是通过悬赏发动猎户捕杀,后又出动军队围剿,但均无功而返,还搭上许多性命。最后无奈,只得发布拖刀悬赏,请那些行走江湖的习武修士助力清剿。本以为有这些修士的帮助足以剿灭虎兽,但前后几批拖刀人也奈何那吊睛白额大虫不得,依旧送了性命。张县令再无他法,只得胆战心惊,与虎同眠。

本来那虎兽只在深山里活动,偶尔出来捕食伤人,倒也不至如此严重。但坏就坏在它竟开始频频出没县郊,伤人无数。如今州府上也是施压,张士朝头疼不已,别无他法,也只能再度提高赏金,寄希望于拖刀悬赏。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见得赏金再次提高,附近一些江湖人士又开始蠢蠢欲动。一个上午,县衙内就集结了四名拖刀人,一老一少,一壮汉一美妇。

张士朝似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连忙设宴款待,宴后便派出军队护送,一同前往剿虎。

众人随行牵了几头白胖家猪,抵达远郊山脚的官道后,便扫开一片空地,将家猪圈在县郊野地作饵;那四人同军士埋伏一旁,只待虎兽现身便立马围剿杀之。

大雪已经停了数日,只是寒气尚重,积雪不化。偏斜的阳光洒在身上倒是令众人有些许暖意,却依旧抵挡不住那内心的严寒。

等了数个时辰,仍不见虎兽的踪影。太阳渐渐西斜,将大地染成一片彤红,似血一般的鲜红,很是凄美。

四人以为一时等不到虎兽,准备收队返回县衙,先饱餐一顿,待明日再来。正欲撤退,忽然阴气渐浓,妖风四起,远处传来一声声喘息低吼,众人闻之不寒而栗。那四人知是虎兽现身,虽听闻虎兽厉害,心有惊悸,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准备降虎。

虎兽终于是自远处雪地平线缓缓现出身影。只见其通身黑白花纹环绕,四肢粗壮,腰背雄阔,两道白气不断自鼻孔喷出,一双青色大眼直盯着众人埋伏之地。此虎果然同一般老虎不同,不仅体型大上数倍,而且竟似有些神智。

众人自知虎兽早已通过气味发现了自己,只是本想利用家猪先吸引住虎兽的注意,好趁势从旁偷袭。只是它对家猪视若无物,众人却是没有了偷袭的机会。

双方僵持不下,军士率先发难,一轮弓箭远射而去。箭雨密密麻麻插在雪地上,射中的羽箭却是被弹开,竟伤不得虎兽皮毛。虎兽也被这番挑衅激怒,索性也不再来回踱步观察,低吼着便冲向众人,势要大杀一番。

壮汉见状按捺不住,拎起双锤便起身冲出。另外三人自知合力才可制服虎兽,也是相继跟上。

四人将虎兽团团围住,时刻待发。光论气力,四人自然不是虎兽对手,寻常刀剑也伤不到其几分。因此军士早已设下铁笼,四人只要将虎兽引往笼下,待得铁笼落下,将其困住,然后再由军士用弩车射杀。

虎兽似乎能分辨出强弱,见得四人中佝偻老者身形瘦削,直朝着他扑去。老者年纪虽稍大,但身手依然矫健,腾空后撤,旋即将手中铁鞭奋力甩出,击向虎兽面部。

虎兽扑空,那铁鞭却也是没什么力气,打在虎兽额头全似无用。

那老者使的是“八卦鞭”,瞧其武功路数,正是由“八卦门”的三大成名绝技之一的“八卦枪”衍变而来,另外两个分别是“八卦拳”和“八卦刀”。这八卦门的技法讲究以八卦演变入武学,攻势、步法均照八卦的运转变化,变换莫测,藏巧于拙。八卦门也正是凭此名震江湖。只是这老者的鞭法明显外强内虚,徒有一套空架子而毫无内劲,恐怕只是偶然间偷学了几招,强行融入到自己的鞭法之中,行家一看便是要嗤笑。而另外三人的武功却是连章法也瞧不出来。

四人久攻不下,无法将虎兽逼入陷阱,反是自己节节败退。

这时,壮汉看准时机猛然扔出一锤,击中虎兽后臀。虎兽受挫,一时行动不便。壮汉随即双手持另一重锤挥出,直奔虎兽门面;老者也奋力甩鞭击向腰部;少年与美妇则是分别操刀剑直取虎兽前后掌。

虎兽匍匐跃起,甩动身体,避开重锤后撞向少年。少年躲闪不及,受击后一下飞出倒地不起,口中喷出数道鲜血。这一撞击竟是已经将其内脏震伤。其余三人攻击也是都被撞开,均是散出圈去。虎兽回身扑出,倒地少年已是成了虎口亡魂。

激战一番,虎兽虽身中刀剑铁鞭,却仅伤及表皮。是以虽污血满身,浸染雪地,但仍行动自如。反观那四人,一人丧命,三人乏力,显然已无再战之力。如此下去怕是要葬送虎口。

剩余三人互相对了对眼神,此刻情状也已了然于心。现如今也顾不上什么赏金、官府,逃命要紧。于是三人转身往三个方向各自逃离,只盼望虎兽追的不是自己。

军士见此,也是明白围剿无望,纷纷逃窜。

混乱中,虎兽再杀数十人。

张士朝得知大败,陷入绝望。经此一败,自是再不会有拖刀人接取悬赏。上面下达的任务完不成,这顶乌纱怕是难保了。

自那日大败后,城内人心惶惶,已无人再敢出城。彼时丧生军士尚曝尸荒野,不敢偷偷运回。张士朝已经打定主意,丢官也罢,此番必须请动州府派兵前来围剿,否则沂阴县百姓怕是难以好好生活。

一晃时间,两天已过,转眼已经到了第三天,也是知府所给时间的最后一天。无奈已是无人再敢接下悬赏,而州府上派来验收的官员却是提前到了。张士朝只得强作镇定,前往接待。

且说南郊刘猎户等不到主顾消息,尽管近日虎患猖獗,为了一家生计也不得不冒险进山。

刘猎户这天一大早便收拾妥当,想趁着天明进山碰碰运气。可惜世事就是这般,当你愈想得到一样东西时,愈是难以如愿。他在山林中兜兜转转寻至晌午也没有任何收获。

刘猎户正颓然坐在树下休息间,只听得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不紧不慢,错落有致,显然是驯马。刘猎户登时起身,唯恐遇见盗贼。这大雪封山,他是为了一家生机才冒险来此,不曾想竟还遇见了其他人?不知是“柳暗花明”,还是“雪上加霜”。

远处小路尽头渐渐露出一匹白马,马背上载着一名裹着黑袍子、头戴斗笠的人影,一时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马蹄声渐渐移近,刘猎户从外貌上大致能分辨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右手持剑,紧握剑鞘,双手环胸而抱,似在假寐。令人称奇的是白马并未套上缰绳,黑袍人也没有什么驱使动作,只是稳稳坐于马背,任由白马载他前行。

不待他做出什么反应,马背上忽然传来沙哑的声音:“小哥,大雪封山,怎还独自一人行猎?”

刘猎户先是一愣,回过神也是紧张地回答道:“家中,家中遇了困难,无奈只得进山。”

马背上之人微微叹息,又问:“可知沂阴县城如何去往?”

刘猎户心道原来只是问路,不作他想,立马答道:“沿山路下山后顺着官道朝北走,大概半个时辰就到了。侠士您骑马的话应该还会快上不少。”

“多谢了。”白马缓步走过,黑袍人沙哑的声音再度传来,道:“沿我来路三里地,有花豹尸,为我所杀,你可取之。”

若放在平时,以他直爽的性格,指个路怎会就捞人好处?怎奈此时确实受制于口体之奉,刘猎户旋即道谢。

转念想起近日虎患,刘猎户连忙喊道:“侠士!近日城外虎患严重,一吊睛白额大虫为害久矣,最近频繁在官道出没,专食路人。听说前两日接取悬赏的围剿人马也都被吃了好几十人呢!您下山后还是绕路从西边进城吧!”

黑袍人闻言一滞,那白马旋即也是感应般驻足。黑袍人却也并不多言,只是道:“多谢。”再拍马背,白马又悠悠前行。蹄声依旧不紧不慢,错落有致,只是这次声音渐渐小去。

刘猎户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默默道了声小心,随后便前往黑袍人所说的地点。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黑袍人终于出了山,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官道。只是他却并不绕路,反是沿着官道直行。

他也不急着赶路,依旧只是环手于胸前,任由白马自顾漫步。白马轻轻喘着气儿徐徐前行,身后留下两串长长的蹄印。

果然,现如今官道上已不见丝毫人影。唯有那黑色的身影在一片雪白中显得尤为突兀,比黑中白更加刺眼。

不知又过了几时,白马渐渐不安起来。黑袍人心道:“那猎户当真没有骗我!”他知道是虎兽在慢慢接近了。

于是他下马将白马引到路边停下,不断安抚。终于马儿安静下来,只是还在轻轻低鸣。

前方,那只硕大的黑白花纹老虎再次现身,迈着步子直直朝着黑袍人走去,目露凶光,张牙吐息。

黑袍人却并未有丝毫慌乱,他十分冷静,甚至冷静得麻木了,仿佛早已见惯了危机与生死,早已将其置之度外。他右手按剑于马背,目光平静,眼神中带着漠然,直视着虎兽。

双方都蓄势待发,希望一招置对方于死地。

虎兽缓缓靠近至五十来步,终于是按捺不住,陡然加速飞奔,直扑向黑袍人。

黑袍人闭上眼,依旧静止不动,伫立等待着,等待着出手的时机。终于,他睁开了眼,左手拔剑而出,脚蹬地面,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借着反冲力腾空飞向虎兽。

只是一剑,快到极致的一剑。毫无招式,毫无技巧,唯手熟尔。

黑袍人仰面自虎兽身下交错而过,悄然落地,身上没有丝毫血迹污渍。那虎兽则是重重跌落在地,连连翻滚,最后倒地嘶吼不起,殷红的内脏洒落一地,鲜血将雪地染成妖异的红色。那是死亡渐临的颜色,从鲜红到灰白,最后只剩无尽的黑暗。细看下,只见虎腹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随着剑锋一滴鲜血滴落,黑袍人收剑回鞘,径直返回白马处,从马包里抽出一柄闪烁寒芒金色弯刀,将尚在喘息的虎头砍下,用粗布包裹住别在马背,随即跨马而去。

另一边,张士朝碍于除虎害失败的心虚,只忙于殷切招待州府督察官,对虎患相关只字不提。督察官也乐得享受,见时候未到,也丝毫不提虎患一事,只是借着巡视沂阴县的民情的由头四处玩乐,倒是好生快活。

二人在下级的陪同下,正坐于茶馆听戏。

听得兴起时,忽有军士暗暗来报,称虎患已除。县丞急忙将张县令请到边上,将情况一一上报。张县令大喜,赶忙小声吩咐县丞开城接待,随后又回到座位陪同督察官听戏。

督察官见得张县令喜形于色,自知是虎患相关,当下却并不提及,待得戏曲唱罢,方悠悠问道:“今日一番视察,果见县令大人治县有方。只是不知近日那虎患何如?”

张县令连忙答道:“虎患已除,万事皆安。有知府大人与您的督勉,行事自是水到渠成。”

“如此甚好,那此刻前去看看那虎尸?”

“自然自然。”张县令随即恭敬地在前引路。一众官员当下便转向朝县衙走去。

且说那黑袍人到得城门,见城门紧闭,一副戒严之景,森森然冷意扑面而来。

城墙守卫见有人来,连连喊道:“近日虎患危急,县令大人下令南门戒严,你速速从另门进城去吧!”

黑袍人只是将虎首抛下,朗声道:“虎兽已除。”

守卫定睛俯望,果真是虎兽脑袋,惊得连忙派人上报。

不多时,城门大开,县丞亲自来接引黑袍人到县衙去。

黑袍人到得县衙,县令一行人却还在茶楼未至。而县丞也只是言语上嘘寒问暖,并不见谁来问及虎患一事。

他等得不耐烦,本想一走了之,转念想起前些日已经喝空了的酒葫芦,以及县丞提起的赏金,还是不得不按下心来。终究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等至太阳西落,县令才引着督察官晃悠悠而至。一行人一进县衙便被那虎首的血腥味呛得直捂鼻子。

督察官一行来到堂前,打量着眼前身着黑袍之人。身旁一属官抢先呵斥道:“大胆!见到府官,为何不跪?”

黑袍人轻瞥一眼,锐利的杀气直刺得那属官踉跄不已。

督察官也是心惊,又瞧见其脚边鲜血淋淋的虎首,强压住干呕,连忙说道:“杀虎英雄,可免俗礼。”

张县令深知江湖人士的心性,忙打圆场道:“多谢侠士勇除虎害,保我沂阴百姓平安!请受本县令一拜!”说罢便弯腰作揖。

黑袍人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他虽受困于钱财,却并非是个“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只是冷声道:“过奖了,我只是听闻那悬赏,为钱而来。”

张县令也是听出其话外意,忙道:“赏金自是一分不少,有府官大人在此,岂会寒了英雄之心?”

督察官听得张县令拍自己马屁,心中稍喜,也是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

张县令继续道:“虎妖一除,我县百姓欢歌载舞,侠士英勇事迹也被津津乐道,全民都决定今晚要大摆宴席犒劳侠士,不知侠士能否赏光出席?待宴会过后,明日便备齐赏银,送予侠士。不知意下如何?”

张士朝不愧是官场老油条,言语间尽是吹捧。

黑袍人自然知道这所谓宴席怕是给县官搜刮的由头,便道:“不必费此周折,我只为赏钱而来,得金便离。”

张县令并不死心,继续问道:“还不知侠士如何称呼?”

黑袍人语气渐渐不耐烦:“我只喜游历四方,逍遥自在,名号自不重要。大人们还是快些放我离去吧!”

话已至此,县令只得差人取来赏金。

黑袍人取过赏金便悠然离去,口中吟诵着“腹无点墨,胸无丘壑,怡然自得”,只留下众人对着虎首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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