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府映红雪
沂阴县北方官道,名为仓凉道,往来路人甚多,属于交通要道。此时已经入夜,天空中飘着些许小雪,行人稀少,却依稀可见远处有一匹快马在道上疾驰,蹄下冻结泥泞路面也是被踩出一个个坑印。风雪天气赶路已是奇异,何况道路积雪,更难以前行,但这马上之人却是不敢有所逗留,饶是如此也依旧快马急行。
待得快马奔近,方才见得是一名胸前裹着个婴儿的中年男子。男子虽一身粗布,却难掩自身的军旅锐气,眼神凌厉,却是满脸焦急,似是正处于追杀之中。再看那怀中婴孩,生得白嫩可爱,在颠簸下竟不哭不闹,安然而睡。
原来这男子正是前些日自福王府中逃出的护卫赵渊,而怀中的婴儿则正是福王之子熊昆。
男子见雪势渐大,加之夜半,恐冻伤怀中婴儿,只得暂寻个庇护之所。赵渊边遣马儿疾奔,边向四下观望,举目望去,却是一片漆黑夜色,而无半分人家。
正焦急间,忽见远处山腰上依稀有灯火亮着,配合着倒退的树影不断闪烁,点亮了赵渊心中的希望。赵渊惊喜万分,急忙驾马奔去。待接近时发现,果然是一处人家。
屋内已走出一名老汉,手持火烛,显然是听得外面的动静,正要查看。赵渊见来人,大喊道:“老人家,可否借宿一宿?”老人见赵渊夜半赶路,又带着一个婴儿,深知必有缘由,但许是心地善良,不忍瞧着那婴孩受冻,因此也没有拒绝,连忙道:“赶快进来!”赵渊大喜,将马匹绑在院子中安顿好,跟随着老汉进入屋内。
屋内空间不大,一丈见方,只有老汉一人居住。入眼内,除去一床一桌一柜一火盆,已无他物。赵渊先是查看王子状况,见其衣物干爽,酣睡无异,便将王子安置在床上,转身再与老汉攀谈。
交谈得知,老汉原来是这山间木场的看守员,是以夜半依旧灯火通明,以防野兽入场捣乱,否则赵渊发现不得,还不知今夜如何。老汉问起赵渊夜行缘故,赵渊表面虽胡乱搪塞过去,心中却是已经翻江倒海,不禁回想起了前日王府劫难。
梁国当今圣上年已半百,病痛缠身,却膝下无子,令朝臣十分着急。朝臣们更为惊惧的是,眼下圣上宠信秉笔大臣李嵩,朝政皆由其把持,势力深入全国,掌握生杀大权,甚至有压倒皇室的趋势。
所幸,圣上唯一的亲弟弟福王有文韬武略,尚在壮年,不至令皇室血脉旁落他家。更为欣喜的是,福王正妻刚刚诞子,满朝文武皆喜,料想福王一脉承接皇纲,必定能压制李嵩,让王朝重回正轨。
福王得子,举国欢庆。唯有一人不悦,自是秉笔大臣李嵩。
李嵩生得高挺,面若刀削,肤色异常苍白,眉眼间尽是阴冷、沉思之色,胸中似总藏有万般谋略。得知福王得子,自是明白福王一脉已然留不得,心中已是升起了屠灭王府的计谋。
“主上,探子得报,王姬赵氏所产确为王子,取名熊昆。王府上下欢腾一片,福王定于十五日大宴群臣。另近日兵部尚书张宽和次辅刘松与福王十分密切,恐是有所图谋,怕是对主上不利。”相府密室内,一赤发青衣之人跪地禀告道。
李嵩微微点头,道:“圣上龙体愈发差劲了,怕是不久于人世。福王平日里虽游山玩水,不理政事、与那帮江湖武夫行酒享乐,内地里却是时时谋划着想要将我赶下台。若是其继位,怕是不如圣上容易就范。但如果是小皇子的话,倒是好些……”
青衣人道:“除之?”
李嵩深吸一口气,思索再三:“可惜呀,若是再给我几年时日,白疆必灭,四海皆平,那时我自退隐山林,何劳一众人费心驱赶?”转念再问,“福王十五日宴请群臣?”
青衣人答是。
“那便送份大礼吧!”
“诺!”
……
王府内,福王正与张宽、刘松谋划着如何除去李嵩。若是在以往,他凭借着一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假象也不至引得李嵩过分在意;但如今喜得王子,加之圣上龙体每况愈下,他自知李嵩断然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保地位必然会对自己动手。他早已书信给国舅赵襄,请求带兵靖难,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李嵩势力。
熊、赵二氏是梁国两大氏族,赵襄的两个亲妹妹便是分别嫁给了圣上和福王两兄弟。赵襄虽在边多年,借着眼线还有福王书信,对京城内诸事也是基本知晓,虽知皇室当前处境,但也并非想要孤注一掷。
赵襄早年与李嵩也是有些交集,两人一文一武,皆有大才,自是意气相投,惺惺相惜。只是李嵩早先辅政治国不受重用,转而迎合圣上喜好却是反深得其心,李嵩心中是以也看透圣上胸无大志,转而另想他法以实现抱负。李嵩这些年虽把持朝政,但其人确有才华,治政有方,最为重要的是,李嵩志在一统,执政以来最关切边境军事,钱财军士投入向来满足边境需求。这也是近年来边境一反往年颓废的重要原因。赵襄在边戍守,自然乐得如此。如此大才,本该大用。奈何圣上无大志,安于现状,对李嵩的治国方针全然不顾,这才致使李嵩僭越之举。若是带兵靖难,成尚可,除去李嵩,还政于圣上,只是边境怕是再次吃紧;但是边军无召进京,已是谋反,虽名为靖难,但终究难免世人之口。何况边境紧张,需得大量军队驻守,若是只派少量人马,怕是也难以除去李嵩势力,倒时自是羊入虎口,身败名裂。一番思量下来,赵襄还是拒绝了福王,并劝他与李嵩交好,若得李嵩辅佐,王朝必定中兴。只是他没想到李嵩臣心已死。
福王遭拒,但却无法死心,他深知此次李嵩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不除李嵩,自身难保。
苦于没有计策,福王心中很是沮丧,道:“刘大人、张大人,如今为之奈何?”
张宽也是面露苦色,刘松则道:“李贼势力庞大,唯有赵国公能与之相抗。”
福王苦笑道:“赵国公可是怕李大人怕得紧呢!我早已书信与他,他却是不答应。”
刘松二人十分震惊,但也是无奈,道:“那便只能智取!”
福王示意刘松继续说下去。刘松继续道:“要想根除李嵩势力,绝非易事!如今应当先考虑保全王爷您。擒贼先擒王,李嵩纵然权势滔天,但若是其一死,群龙无首,王爷您自然是无碍。待您登上皇位,到时再慢慢清算。”
福王闻言道:“暗杀怕是难于登天,相府护卫森严,难以下手啊!”
张宽赶忙道:“但若是在王府就简单许多了。”
六目相对,福王二人已是明白张宽之意。三人当下便商讨起细节。
腊月十五日,福王府上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宾客如云。几乎满朝官员都前来参宴。李嵩自是也处于受邀之列。
凉夜,飘雪,雪花兜兜转转,好似伴舞。
百官坐于廊下用宴,赏着飘落的雪花,载歌载舞,山珍海味,好不欢喜。只是李嵩依旧不改阴冷脸色,坐于福王下侧陪酒。
待到宴会将息,百官已有六七分醉意,但福王与李嵩等人却是依旧十分清醒。福王也知道两人必定有一番交锋,趁着些许酒意,说道:“李大人可有什么话要与本王讲?”
李嵩答道:“王爷应当不是想听些冠冕堂皇的贺词吧?”
福王笑着点头:“李大人才思甚是敏捷。”
李嵩只是冷言道:“不敢,下官猜不透王爷此番心意。还是请王爷明示吧!”
福王见李嵩无任何神色变化,冷哼一声站起:“既然大人无话可说,那本王便要说道说道!”转身面对众人,朗声道:“诸位大人!今日宴席,不为犬子庆生,但为大梁除害!”
此言一出,百官醉意登时消散,神色皆有所恐惧。
福王转身怒斥李嵩,道:
“李嵩为我大梁之首恶!其罪有三:一为窃国,谋权篡位,以下犯上,企图坏我大梁之根基;二为纵恶,谋权在手而不思报国,熟知五常而不知守正,怙恶不悛,结党营私,企图乱我大梁之朝纲;三为嗜杀,在朝而诛忠臣,在野则弑百姓,血流千里,哀鸿遍野,企图毁我大梁之天下!如今圣上抱恙,龙体暂息,今日便由我熊炳替大梁除害!贼子李嵩,速速伏法以正朝纲!”
李嵩闻言,神色无异,只是端坐,四下轻瞥,道:“百官中可有认同福王所言者?”众官员面面相觑,却是无一人敢出声。那刘松张宽见此,急忙起身附和福王,道:“贼子李嵩,伏法受诛!”
李嵩冷笑:“怕不是你们几人见圣上不久于世,为保权势,互相勾结,欲谋篡而加害于我。我身为秉笔大臣,受皇恩,承天理,岂容尔等谋逆!”
福王大怒:“哼!今日谁人谋逆,自有分晓!今日你进了我福王府,如同狼入虎穴,就是外面有再多狼群,仍要你再也走不出去!”一声令下,数十名武林高手带着众多王府护卫从四方涌入园中。
早知福王不肯缴械,李嵩也是有所准备,埋伏于屋顶一众相府高手也是一跃而下,细数之下只有九人,“另外,王府外可是已有许多禁军在等候了。”
福王心中惊讶,有人潜入王府,怎么不见人来向我汇报?
那些武林高手同样大惊,宴会期间他们一直巡视,却是不曾发现有人。这些相府来人的武功难不成竟是还要高于自己?
李嵩道:“今日我便代圣上除害!”
一声令下,相府高手当即四杀而出,只留下两人守在李嵩身边。福王一方见状,也是合围而上,大战触发。众官员也是纷纷逃窜到一边角落,等待着胜利者的决出。
冷夜,飞雪,寂静无声。
双方对峙,手中刀剑映出灯笼暗暗的红光,映在众人脸颊,映出森然凄寒的杀气。
武林中人向来自视清高,自然是不愿以多欺少。当下也只出七人,一一与相府高手对上。留芳等人自是没有这种孤傲,但却是知道想擒杀福王必先杀退这些武林高手,也是与之缠斗。
武林人士本忌讳与官为谋,大门派大都不屑与权贵相交,更遑论受命于人。而福王请来的这些武林好手多是受困于身外之物的拖刀人,想要傍上福王这棵大树,因此为了在王爷面前夺得头功,个个显得神勇无比。
李嵩背对水池而坐,正闭目养神,丝毫不关心战场局势,已然胜券在握。两名身披黑色斗篷之人护卫其旁。反观福王则是略显焦急,他深知时间拖得越久,李嵩的军队就会越近。
福王身旁一位俊美男子倒是饶有兴致地瞧着场上的战斗,只见其面如白玉,色若桃花,眉眼似神笔勾画,轮廓如金钩雕琢,顾盼间自有风情流露,气质与场上一众人格格不入。原来他是京城一大名伶,唱功出神入化,因戏与福王相识相交,成为挚友。他本只是来参加宴会,见福王如今横遭此祸,也是独自留下陪同。
十四个人在众多护卫的包围中拼杀。
只见福王一方一名手使三尖两刃刀的中年男子与人对敌,劈,挑,刺,砍,使得是虎虎生风。他依仗着兵器比对方庞大,上来便抢攻,锋利的刀风铺天盖地地朝对方笼罩而去。那相府人手持单手剑,招架自如,格挡间不时出其不意地刺出利剑,竟叫中年男子防得直冒冷汗。
不知不觉间,双方已经拆了数百招,起先男子凭借兵器优势略占上风,后渐渐体力不支,攻势也逐渐变弱。那相府人自是瞧在眼里,转守为攻,脚下速度陡增,想要凭借身法近身。中年男子自然是知道长柄武器的弊端,一旦被敌人近身,先前优势反成了劣势,受制于人,岂能让对方轻易如愿?
中年男子当下横刀在前,左右斜挑,封住对方突入的空间,若是其执意近身来,必定先被刀刃划伤。那杀手却是并不在意,依旧欺身上前,在男子刀刃划上之际,一招“侧首望月”,借力打力,剑锋向上斜刺而出,正好击中三尖两刃刀的刀身。
刀身受到冲击,直接脱手而出,那中年男子只觉一股大力自手腕处传来,整条手臂瞬间发麻,倒退摔出。不待其起身,杀手便是又提剑冲出,直指男子胸口。男子刚刚摔倒,来不及反应,眼见剑锋袭来,只能大喊一声“救我”。可惜周围其余人也被牵制着,而福王那边未上场的人却是也来不及出手,众人眼见着男子胸口被刺穿,登时毙命。
杀过一人,杀手立马前去帮队友,福王那边其余六人自是难以抵挡,节节败退,转眼间便又是两人丧生刀下。
这下福王手下才知对方根本是在拼生死,当下哪还顾得上什么以多欺少,全部上前助阵。
福王这边以元英、元杰两兄弟修为最高。二人乃是流云宗前任宗主之子,号称“流云双雄”。流云宗本是大家门派,前任宗主元世豪是武林中人人敬仰的大英杰,只可惜去世后门派衰落,两个儿子虽有些武学修为却难以企及父亲的武学造诣,门下弟子逐渐散去,流云宗名存实亡,最后两人无奈,也只能投靠福王,沦为了武林笑柄。
元英瞧出先前那杀手修为是最强的一个,当下便找上他,使出宗门绝学“云扑手”,掌风似云压般扑向对方。
流云宗内外兼修,外家以掌法和身法为所长,元英身为现任宗主,自是在这两方面颇有造诣。那人知道这掌法的威力,不敢怠慢,当即以攻为守,奋力刺向元英腰间。元英见状也不继续进攻,双掌转而护腰,在剑身上一按一推,右脚随着按、推间撤步,将其击退。
一交手,杀手便感到对方深不可测。他知元英内功极其深厚,剑锋到得掌前寸许便再难进一步,活似被一张密不透风的软甲裹挟住。元英也知道对手剑术了得,几乎要突破自己的防守,不敢不全力以赴。
杀手这次主动进攻,闪转腾挪,不断攻击元英身侧后背,企图趁其反应不及而重创之。但元英同样身法了得,似乎每每能预判其出剑位置,双方你来我往,不分胜负。
杀手攻了几十回合没有得手,暂时退开,思索着对敌之计。这两人虽不分胜负,其余人却是高下已判。
一番激战过后,相府杀手除去几人受伤之外竟是没有一人阵亡,反观福王一边则是伤亡惨重,如今还有一战之力的只剩元氏兄弟、一使大刀的虬髯壮汉和一头陀打扮的武僧。
元英、元杰两兄弟也是脸色凝重。若只论武学功底,相府众人实力本逊色于元氏兄弟二人,只与其他几人不相上下,此番对战本应轻松取胜,但对方显然久经生死,出手间全是只攻不防的死招,一心杀敌,毫无保留,而福王这边有所顾忌,畏首畏尾,是以伤亡惨重。如今自己四人联手怕是难以自保,遑论杀了李嵩领赏。
福王看出局势不妙,当即下令让护卫一齐进攻。护卫们一拥而上,将包围圈缩小。护卫虽训练有素,但也只是普通武夫,即使是对方身心俱疲,却也仍近不了相府众人的身。
那壮汉与武僧本就只是来王府蹭吃蹭喝,根本不打算为福王丢了性命,早已约定好局势不妙时伺机逃走。他们俩见得当下混乱,便分别朝东西逃出,不顾其余人死活。虬髯大汉走时还不忘叫上元氏兄弟,大喊道:“元家大哥!今日事已至此,早些逃了吧!”
元氏兄弟仍和留芳等人激斗。元杰本也打算逃走,虽然敌不过对方,但要走对方却也拦不住。元英呵斥道:“我兄弟二人投靠权贵已是为人所不齿,如今再背主逃去,还有何颜面立于世!”
元英转念想到元家不可无后,于是又叹息道:“元杰你且逃去吧,算是为我元家留下一脉香火!”元杰闻言心中一凛,也是不再言语,却也并不逃走,只是拼死杀敌。
元英深知正面死战绝无胜利可能,余光中瞥向李嵩,如今唯有擒得李嵩才有一线生机。当下也是瞅准时机,飞身冲出,一双大手直奔李嵩而去。
李嵩身旁两名黑衣人挺身而出,各是击出一掌与元英相对。
掌间相撞,元英只觉一股排山倒海之势冲来,毫无抵抗之力,两只手臂竟是均已骨裂,血肉模糊,当下便受重创飞出,口吐鲜血。元英心中惊骇无比,没想到这两人内力竟是高出他如此之多!
元杰见哥哥受创,登时大怒,一掌击退缠斗之人,随即便冲向元英,将其接下。元杰瞧得哥哥双臂尽毁,悲愤交加。元英颤抖着说道:“快走!你绝非那两人对手!”见弟弟无动于衷,元英怒吼道:“走!我元家一脉不可尽绝!”元杰闻言,背起元英飞身逃出。相府杀手也并不追赶,只因今日目标只有福王一人。
双方激战数个时辰,王府护卫死伤大半,相府几人却将几十人逐渐逼退。见此情景,福王大叫:“退什么!上呀!杀了李嵩,赏千金,封万户侯!”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无人再敢上前。园外喊杀声震天,福王知是禁军杀至,已是无力回天。
李嵩踱步下台,朗声道:“降者可免一死。”王府护卫闻言,也是纷纷丢下刀剑。一众官员中不知是谁人喊了一声“诛杀叛贼熊炳”,随后百官竟是纷纷响应。刘松张宽二人面色惨败,知晓此番是十死无生,吓得瘫软在地。至此,福王惨败。
寒夜,吹雪,凄凄惨惨戚戚。庭院中火光冲天,血流漂橹,白雪已被染成红雪。虽有杨柳,却无晓风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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