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畸景
佝偻引着三人来至一三岔路口,道:“往左通入湖室,向右为焱室,”他回身问,“舅公爷想看哪个景?”
祁宗杰眉宇紧蹙,随意地挥挥手:“湖室吧。”
“舅公爷请。”
佝偻引众通左,于通路内打开一扇铁栏门后,示意璧仁跨门继续前行。
璧仁回头,得到祁宗杰首肯后,进入铁栏门。
祁修年紧跟璧仁,直走至这通路尽头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
“费些力气,拉开此门便是了。”佝偻走在了祁宗杰之后,扬声告诉道。
“嘎吱——”
门启,室内似无特别响动。
祁修年门外窥见湖室内似也只有通路一条,轻推璧仁,吩咐道:“就沿那路往前走吧。”
“是。”
“唉——”
是一声叹,从室内幽幽传来。
祁修年伫足,慌忙回头望向祁宗杰。
“里边是什么?”祁宗杰明白她的忌惮,立即扬声问那佝偻。
“舅公爷不必恐怯,”佝偻无奈,步步挪至了璧仁前边,“这湖室啊,柔得很…”
他又领着,进往湖室深处。
“唉——”
湖室与方才梅室截然不同。
室内昏暗,唯几束日光,由拳头大的气窗横射入室。但叹息声却似幽幽湖水,有起有伏、不绝如缕、无所不及。
“这湖室里,亦大多是女子,”佝偻边侧身慢走,边回头笑着解释,“或是幽怨郁结、或是九转回肠。不怒不骂,唯这抑叹之音,极美。”
“唉——”
祁修年不由地皱眉,徐徐将一手背至身后。
知她忧心,祁宗杰即刻伸手,将她玉手紧紧牵握住。
“府上置购那么一两位,囚于屋中,趁夜听来,是更有滋味的…”
佝偻驻了足,又回身补充道:“老奴有幸就得闻,城西那尺大人家,还创研了伴雨、嬉水的听法,别有风味。舅公爷要不要,也挑个耐看的?”
“不必了。”
祁宗杰心智亦受煎熬,耐着性子又问:“前边还有什么?何处才是签契之所?”
他心中最清晰不过,城西尺大人,所指就是那位与他同为锦硕王谋权的、司空院长史——尺誉廉。
“唉——”
“前边途经病室,便可到签契处了。”
佝偻仍笑着,抠抠脑袋,追问:“舅公爷若不心仪这苦叹,不如往隔壁焱室瞧瞧?”
祁修年悄悄用力,手指轻抠了祁宗杰的掌心。
“今日中元,还得赶回府中用膳。你直领我去那签契之处便是。”祁宗杰眉目难舒,草草应付道。
“老奴明白,明白。”
佝偻转身,继续前行:“那您随我来,随我来…”
“唉——”
这教仆坊确是一场盛宴:
使室有声,生声入耳,由耳侵心。
它极尽谄媚,不知疲惫地笑问着人心之魔:君悦何为?君还饥否?
“唉——”
佝偻边走边伸一手一路摸抚于通路左侧墙上。他忽地慢下脚步来,掏出一串钥匙,往墙上一个孔洞中,一把把逐一试着。
“喀拉。”
伴着开锁声,那墙似了门,往里敞开。
“这条路就快些。”佝偻献媚地笑道。
祁修年见墙内有光亮,便松开祁宗杰的手,快步与璧仁一同迈了进去。
墙内整间屋室宽敞而明亮。
室内通路的两侧,是齐腰高的木栏;栏内则是由木板粗略相隔的小间。
而小间阁之内,几乎都或坐、或站有一位着衣整洁、神采奕奕的少年。
少年们虽未聚至栏边,但无一不凝视向他们的。
“这些…全都是病人吗?”祁修年走出几步后,又驻足回身,厉声质问佝偻道。
“嘿嘿嘿,姑娘天真无忌,确实要惹人怜爱些。”
佝偻边搭话,边绕过祁修年,继续往前引着路。
他不停地哈腰,指着前边一扇关不住日光的木门,对祁宗杰解释道:“舅公爷莫怕,此‘病’非疾,更不是疫。您看,前边就到了——”
“哥哥…”
祁修年跟于祁宗杰身侧,颦眉、焦心地低声唤着他。
祁宗杰一路眉宇亦从未舒展过。他愤懑地轻闭双目,摇了摇头,示意祁修年不要再多言语。
“舅公爷,请。”
佝偻站在木门前,逐一接过祁宗杰、璧仁手中的火把,弯着腰低着头,等三人都迈出了木门,才恭敬地道:“老奴貌丑,见不得天日,便只送舅公爷至此了。舅公爷门外稍等,前边自有姑姑引路。”
说罢,他将木门利落地关上了。
“哥哥,那些…”
祁修年语气里五分愤怒,四分惊愕,一分叹息。
“门已紧闭,何必再提?”
祁宗杰立刻打断她,撇头望向旁处。
祁修年领悟过来:此教仆坊既已然存在,便是将一贯存在。
“祁舅舅——?祁舅舅——?”
一位身着姜黄、绒线勾绣嫣色海棠,腰系朱红掺银丝如意结带的精瘦妇人,扬着一方纯白色丝帕,一步一探地往门这儿来。
她紧抿着嘴,藏掖笑意,直扭到了祁宗杰跟前,才屈身行礼道:“舅舅久等了。奴家胡张氏。舅舅不厌,就称奴家…”
“张姑姑。”
祁宗杰行拱手礼,唤道。
“哟——哈哈哈,舅舅好生客气呀——哎,奴家真是,哈哈哈,是有福之人——”
张姑姑不由得笑成了夏日里那开盛的荷花——蕊曝曜阳、瓣瓣展叠。
她蓦地瞥见了祁修年,扭近身问:“姑娘怎么个名儿呀?”
“墨欣。”
祁修年答地爽快,答完才与祁宗杰一眼相视。
张姑姑顺着祁修年的眼神,转眼望回祁宗杰,追问:“是舅舅买了来…又不能要的?”
祁宗杰听后,闭目背手,蹙眉编谎道:“是受了托,送她去伺候那斛城主事的。”
“这样的缘由呀…”
张姑姑这才又仔细地上下打量起祁修年来。
“喏,”她指着正对此木门、那比人还高、由小叶黄杨修剪成的灌木屏风,对祁修年道,“姑娘且绕过那玉绿屏风,写契去吧——”
“多谢姑姑。”
祁修年屈身行礼后,快步一路往左,寻着人能通过的空隙。
绕过屏风,便是各色曼妙排得龙长一队。
“姐姐若是识字,一会儿定要与姑姑提…”
祁修年刚至队尾,便有一个极似莺燕的声音传来。
她四处瞥寻着那莺音主人,忽地发现前边四个身位处,一个贫瘦却高挑、眼灵的姑娘正盯着她,抿嘴微笑着。
那姑娘转了身,碎步排至祁修年身后,轻扶着她的肩膀,小声道:“姐姐识字,对不对?”
祁修年侧身,回眸端详起这姑娘:
她鼻梁高挺,眉浓唇薄,面部骨颚十分分明,借助那双净明透神的睛目压着这鹅蛋脸蛋,还是极耐赏的。
“姐姐,那前边的,是什么字?”
没等祁修年更多地应答,那姑娘伸手指了队伍最前端的、一张白底黑字的告示。
“医者仁心。”
祁修年望去,未有犹豫,念了出来。
她见白纸告示右侧,还贴一张红纸告示:
劳军功高。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医者…”
那姑娘喃喃重复着。
“那红告示之下,为何无人列队?”祁修年不解地问道。
她从木门踏出来后,还总能觉到这坊中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的气氛。
“姐姐难道是要去往戍城?”
“不,我要去…斛城”
祁修年了然了。
原来‘劳军功高’四字,亦可描尽缱绻桃色。
这便是南辞…
这,便是董元平弃了她,也要护守的故国——南辞!
竟已是…
此般溃烂不堪。
“我叫作椿含。姐姐怎么称呼?”
“墨欣。”
“墨欣姐姐。姐姐是为何要去…”
“任姑姑——任姑姑——上边…上边又有了新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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