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名恶魔（六）

圣诞在即，本来计划好的行程被突如其来的信件打乱。这是一封来自瑟里妮小镇的信，寄信人是演奏会的主办方。希里拆开火漆的印记，费兰兹好奇地凑过来。

        “念给我听。”希里把信递给费兰兹。

        “好的先生。”费兰兹展平信纸的折痕，省略敬语说：“由于瑟里妮湖畔上游爆发战争，演奏会推迟至二月，希望贵人谅解，期待与您的相见。署名，威廉莫里斯。”

        十分简短明了的内容，没有所谓财主是上帝的世俗理念。音乐不应该被恶臭的金钱玷污，这也是希里愿意千里迢迢去听这场演奏会的原因。

        信封里还附带有两张演奏会的门票。

        “保管好。”希里看向管家，费兰兹将信折回信封，和门票一同交给管家。

        夜里依旧如常，希里因为费兰兹的出现，逐渐爱上了四手联弹，或者说，他爱上了眼前的这个人。也许还不到这么深沉的地步，可能是他正需要一个陪伴孤独的人，而费兰兹就如期的出现了。

        “费兰兹，你告诉我，你是谁派到我身边的？”希里指尖悠闲，没有谱地跳跃在琴键上，他问费兰兹的时候并没有直视着。

        费兰兹正认真地翻阅乐谱，闻言抬起头看希里，他又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思考。希里没听见费兰兹及时的回答，侧头发现这副认真又可爱的神态，失魂般掐了一把费兰兹的脸蛋。

        果然。

        希里已经释怀自己无数次的失礼，尤其是在费兰兹面前，所有不受己控的行为，都当作是失心疯。他现在的想法可谓厚颜无耻，丢尽绅士的风度。

        费兰兹被揪脸反倒笑得像个孩子，他指着天想说话，希里抢先一步，令他所有的话都堵回喉咙里。

        “上帝对我可没有那么好心。”希里指尖点在费兰兹眉心，推了推脑袋，“你不能信他，他只是个假装悲天悯人的骗子，否则怎么会允许吃人的怪物诞生，甚至是繁衍。”

        费兰兹默不作声，这与约翰的信仰背道而驰，也与他小时候接受的思想悖逆。

        希里以为费兰兹沉默地注视他，是被他吓着了。他松开手指清了清嗓子，安抚地揉揉费兰兹的头发。

        “你不是谁派来的，你是我挖到的宝贝。”希里声音放柔，“胆子这么小，一个人在棺材里是不是很害怕？”

        费兰兹乖巧地垂着脑袋任希里揉头发，这亲密的动作不止发生一次，他偶尔也主动蹭着掌心，“嗯，害怕。”

        希里失笑，“怎么像只猫。”

        “因为先生摸着很舒服。”

        “难怪费兰兹喜欢铃铛，你知道的，铃铛是系在这的，小猫咪。”希里指腹点费兰兹的喉。

        不同温度的肌肤相互触碰着。

        红蘼庄园下起鹅毛大雪，壁炉的柴火烧得又旺又热，整个客厅被暖流烘得仿若夏日，以至于费兰兹只穿着件单薄的上衣也浮出些汗。

        顺滑的长发从希里的指尖溜走，他期待地问：“可以抱抱你吗？房子很暖和，不会太冷。”

        费兰兹觉得心脏里住着一只小鹿，将他撞得面红心跳，手足无措，他仰脸与希里对视，使他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胸口的跳动也是那么猛烈。

        他知道希里的怀抱有多冰冷。

        费兰兹微微前倾，希里顺势张臂把瘦小的人环在胸膛。

        费兰兹是温暖的，如同一把火点燃在希里的心尖，凉透的骨血也因此在这个瞬间回到了从前的温度。他感激地抱着费兰兹，费兰兹也拥抱了他。

        距离圣诞还有五天，午后的风雪里驶来一辆马车，管家按照希里的吩咐在镇子上请来一位照相师。费兰兹还在钢琴前埋头苦练，见踏进来的陌生人，他礼貌起身，照相师摘掉黑帽朝他鞠躬。

        红蘼庄园的相簿记录老旧，如今年份久远，是该换新的。这也是希里的私心，他希望把美好的人和时光保存下来。

        照相师名叫格雷特兰德，一位白发浅眸，风度翩翩的男士。红蘼庄园有一条硬性规定，不留外人夜宿。管家事先有所考虑，也顾虑庄园整体的原因，工作量巨大，故此派来两名女佣跟随，作为临时助手，为特兰德摆弄照相的工具，务必在八点前完成。

        费兰兹希望能在圣诞那夜和希里合奏，他礼貌性地打过招呼又自顾自地练习。特兰德却格外注意长发少年，管家的意思是让照相师在庄园里捕捉平日里生活的景象，但是特兰德选择在客厅架起盒子。

        特兰德喜欢费兰兹练习钢琴的画面，优雅的音乐和光芒中的温柔少年，艺术来源生活，这幅画令他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

        费兰兹因而感到困扰，他不喜欢有人在他学习的时候，时刻盯着他，他生出了不适感。略微生疏的音乐停了，费兰兹朝特兰德的盒子看上一眼，走下台阶离开客厅。

        特兰德是个任性且难缠的家伙，费兰兹是这么想的，因为特兰德仿佛他的尾巴一样。

        费兰兹最后去了花房，温室让白残花在冬日的寒冷中依然盛放。几近六个月的时间，管家教会费兰兹如何打理它们，费兰兹每日闲暇基本都在花房度过，今日也不例外，只是多了位叨扰他的照相师。

        费兰兹坐在雕花椅，把未看完的小说重拾。女佣端来锡兰的红茶，里面添有牛奶，配着刚做好的点心。尽管费兰兹不需要下午茶，不需要和人一样进食也能保持生命的燃烧，可是他仍然保留了习惯。这些是约翰教会他的，它和他的体温同样，时刻告诉他，他是个人。

        特兰德把这十秒的费兰兹收藏到盒子里，温柔的人似乎更熟悉如何掩藏悲伤，平静的神情将哀伤化为乌有，可惜逃不脱特兰德精明的眼睛。

        费兰兹是个善于伪装的……

        特兰德面对费兰兹已经词穷，因为他的脑海里根本搜寻不到适当的词语形容眼前的少年。温柔和平静不应该是俗人拥有的天性，他也不应该是天使，天使绝不会欺骗人类，所以费兰兹是恶魔。

        恶魔！

        特兰德在脑海里得出结论以后，内心深处显得异常兴奋，他愈发沉迷费兰兹的一举一动，面部的神情变化，乐忠于发掘费兰兹的悲伤，今日的盒子都将尽数属于少年。

        费兰兹感受到一双诡异的眼眸，正以狂热且激烈的目光环绕他，他转眸匆匆一眼掠过绿植后的黑盒子和特兰德，离开得非常果决。

        天色暗沉无光，费兰兹回到客厅刚好碰见希里，希里今夜扮相精致，恰到好处的收腰和笔直的裤腿衬得身形颀长挺拔，费兰兹眼里都是光。

        “你怎么了？似乎不开心。”希里刚要伸手触碰费兰兹的脸颊，费兰兹上前拥抱了他，然后躲去他的身后。

        希里喜上眉梢，这是费兰兹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他，然后撒娇似的躲起来，像是害羞了。他还想询问费兰兹，他没有见过费兰兹这样的眼神，饱含冷漠和怒意。

        希里闻声，抬眸的刹那似乎明白了原因。照相师追随而来的脚步和目光令希里骤生不满，觊觎的本身就是恶意。

        希里挡在费兰兹身前，挡下特兰德眼底里投来的奋亢。特兰德一眼认出对方是红蘼庄园的主人，摘下黑帽向主人作了问候。希里面带微笑，只是点点头。

        电光火石间，管家出来圆场，“主人，这位是负责今日工作的照相师，格雷特兰德。”

        话音才落，希里皮笑肉不笑地说：“特兰德先生貌似对我爱人做了些失礼的事。”他握过费兰兹的手指，把人衔进怀里安抚。

        特兰德眼看他们举止亲密，万分自责地解释：“对不起，是我礼数有失。贵夫人气质出众，非常适合出境，我……”他及时顿了顿，“还请夫人原谅。”

        特兰德和希里都看向费兰兹，费兰兹依偎在怀，他仰颈望着垂眸的希里，勉强地点了点头。

        希里能感应到费兰兹并不喜欢特兰德，因此在后面的拍照事宜上尽量缩短了时间。除开拍了点希里和费兰兹相处的画面，还有红蘼庄园的合照。希里坐主位，费兰兹和管家各站一侧，在他们常常相处的客厅里取景。

        希里认为还不够，心中自觉少拍一张很重要的。他起身扶费兰兹坐到自己的位置，管家对主人的用意心领神会，主动离开拍照的区域，费兰兹眼神几分不知所措地注视希里。

        “先生……这是……”

        “怎么像受惊了？”希里立在左侧，揉着费兰兹的头发，柔声安抚，“乖乖坐好，我就在你身边。”

        “我们在拍照，费兰兹，要笑。”希里俯身替费兰兹整理领结，把长发挽到直肩后，“可以对照相师视若无睹，像平时那样，望着我笑。”

        “嗯。”费兰兹的眼眸泛起涟漪，依恋地追随希里的身影，凝视着希里直起身，抚平弯腰时的衣料折痕，扯好领结。

        特兰德眼瞳张开，震惊地通过盒子窥探费兰兹，流露的爱意太自然，毫无保留地释放给眼前的爱人。把悲伤遮掩，将热爱展露，这也是恶魔欺骗人类的手段。

        照片里的主角没有看向盒子，只是相互凝望彼此，满含笑意，这样的纪录才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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