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血色笑容（六）
“小时候还没有乌鸦栖息在教堂后的墓地，即便是圆月高挂，萧瑟的凉秋也不曾见过一只，直到约翰离世。我认为约翰是离上帝最近的信徒，因此才有资格得到上帝的指示，扼住乌鸦的脚步，明确地告诉我在他离开人世后，我必须离开这个村庄。然而我没有听取他的临终遗言，不仅接替了约翰的位置，还违逆了他的忠告。”
“我其实是咎由自取。”
费兰兹垂着眼睑，谈及过往中的故人纵然是恶魔也会流露出悲伤，那是他醒后一直藏于平静下的暗流。
“我曾以为自己也是受上帝眷顾的人类，和约翰一样，可当我看见盘踞的乌鸦与日俱增，村民的不幸接踵而至，我开始变得彷徨。约翰将这个秘密守了二十余年，原来我不是教父，我只是个恶魔。我不配这样圣洁的神职，并且擅自承担了教父所有的责任，于人类或是神而言都是一种变相的亵渎，因此我遭到了报复。”
“先生，”费兰兹的脸埋进了冰冷的颈窝，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是你救了我，也因为你，我揣摩出了真相。当我离开棺椁的那一刻，我于黑暗里看见了环绕周围，不愿离去的乌鸦。正如你所说的，我的肉身对于它们有着一种致命的吸引，那么百年前那场灾厄，也许就是出于我的存在。如果当初的我不固执己见，听从约翰的遗言离开村庄，教堂和村民就不会沦落到如此惨烈的下场。是我的自私，让村庄里的所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亲爱的，你的猜测毋庸置疑。”希里失去心跳却不代表他不会感到心痛，他是爱着眼前的恶魔的，“确实是你引来的乌鸦，它们本该是你的差使，可是约翰在你降临到这个世界后，为了你，与上帝做过一场交易。你是怪物和人的后裔，他认为你应该拥有选择成为恶魔还是人类的权力。亲爱的，关于约翰的事，有一点你说对了，他真的是离上帝最近的信徒，他的真诚打动了他的主。”
“这些是你在我身上看到的？”费兰兹颇为震惊，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是，”希里笃定地说：“你的一切记忆都呈现在我的脑海中。”
“但是，”费兰兹不可思议地凝视希里的眼睛，“约翰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假如他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后面因此发生的惨剧都将消失。如果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身世将给村庄和教堂带来多大的毁灭，我又怎么会继续待在那儿。”
费兰兹显然情绪有些激动。他根本想不通约翰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对他有所隐瞒。
“先生，我似乎不太舒服。”他五指握成拳头，此时内心里的思绪混作一团，俨然没有办法思考，萌生的邪念将罪魁祸首推向了曾教养他的约翰，他知道这是错误的，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我相信约翰不告诉我是有苦衷，我记得非常清楚，他告诫了我！”
“亲爱的！亲爱的！”希里察觉费兰兹的状态很不稳定，他捉过握拳的手发现爱人的指甲竟成了黑色，犹如涂抹了乌鸦的羽毛，“费兰兹！”
“费兰兹你听着，”希里捉紧费兰兹逐渐退去温度的手腕，脉搏也愈发难以感知，他沉声郑重地说：“契约是双向的，约翰为你求得阳光和温度，相反，也将失去它们，甚至是身边熟悉的人。受到上帝恩泽的怪物，是非常招惹邪灵窥视的。”
费兰兹闻声镇定了，他还是满眼疑惑地看着希里，甚至多了几分流露无遗的嘲意，“为什么？”
他可笑地说：“契约的当事者是我，按照人类的规则，我是有权知晓这份契书的内容，而不应该像一种施舍恩赐，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了我，然后看着我走在深渊的边缘，再看着一步步掉进更深的黑暗中。先生，它已经不是一份契约，它就是上帝无聊的玩笑，而我就是个舞台剧上的人偶！他只是想观望一个天生的恶魔会如何选择！”
“亲爱的……”希里轻声呼唤着情绪爆发的费兰兹。
“先生，我在呢。”费兰兹抬眸，眼尾的笑意不减。
但爱人起伏的情绪令希里感觉到了这个笑容的虚假，如同舞台小丑的面具，分明是哭泣却仍然要保持高兴的模样。爱人的伪装让希里感觉到了压抑，他要的是费兰兹能够将悲伤发泄出来，“你没有错，亲爱的，我对你心知肚明，我理解你，知道你想要得到是什么。”
费兰兹笑着说：“我曾愚蠢过，将自己视作一个人活在世间，除了因为无知更多的是约翰的存在，他尽着一个父亲的义务教导着我。那股由心而生的敬爱是真实的，我也尊重村庄里的左邻右舍，帮助他们，善待他们，我也有过从小玩闹的伙伴，一起捉迷藏玩沙子，如同人一样活着。可我拥有了人的感情却无法拥有做人的资格，我无法靠近死人，当初对此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我甚至一直追问约翰为什么，可约翰始终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他一股脑说了一大段，似乎是要发泄完胸腔里的全部负面情绪。
“当曾经善待我的村民死去，昔日的玩伴埋入泥土，如同父亲的约翰消失在冰冷的棺木盖下。那些亲近我的人一个个离开，在场的我都做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不能追悼，不能去墓前看望，连一束花也不能为其奉上！我……”费兰兹低下了头，他又在试图遮掩自己的哀伤，喉咙哽咽着，“我的接近却是亵渎了死亡，是对他们灵魂的不敬和污染。”
“约翰总是拿圣经里的大道理搪塞我，是担心我知道真相会难过。然而我……”他无辜地凝望先生，哭腔询问先生，“自从记忆力那个给我糖吃的玛丽婆婆去世，似乎一切都没有再快乐起来。为什么？”他声音颤抖，身体的改变却使他再也落不出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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