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性情最暴烈

三位将军来，自然又是一番慷慨陈词，发誓要领禁军踏平呈平部，将鹤明绑到云城来交由杉王和西文王处置。几个人都是军营出身，不在乎礼仪，大吼大叫，拍着胸脯跺着脚地表态，大有一副逼着蒙杉立即下令让他们出征的气概。蒙杉和蒙闽始终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还是罗钦心细，见两人神色有异，连忙喝住同伴，问道：”将军难道不打算征讨呈平部？”他们这批蒙杉昔日麾下将领，无论何时何地都将蒙杉呼做将军。

        对待他们几个，蒙杉无法像对齐信左問那样不置可否，只得说：”再等等。”

        必也拓性情最暴烈，一拳拍在面前矮几上：”还有什么可等的？再等他呈平鹤明也不可能自己把自己绑到云城来认罪！”他与鹤明素来不睦，此时鹤明作乱，他第一个沉不住气跳出来喊打喊杀。罗钦和古行连忙一起将他拉住，纷纷道：”必也将军，稍安勿躁，听听将军怎么说？”

        只是虽然口中如此说着，罗钦和古行也都对蒙杉的态度十分不解，一起看着他等待解释。

        正在这时阿陁又进来通报，中侍中普石南求见。蒙杉站起来松了口气：”来了。”

        几位将军面面相觑，不知道内官到这里来为了什么。中侍中品秩为二品上，这几位的品秩为二品中，严格论起来还在普石南之下。他们这些人素来瞧不起阉宦，各自面色都有些尴尬，一时间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蒙杉看见他们这幅模样又好笑又好气，只得让他们先暂时先回去，再让阿陁请普石南进来。

        普石南本是羌人，沙林汗时平西羌，他被俘虏净了身入宫，当时年仅七岁。他在内宫浸淫四十余年，自己又肯读书下苦功夫，历经三代帝王，几乎一手建立了内官制度。当初太后与城阳王乱政，幼帝失踪，云城一片风雨飘摇，是普石南挺身而出，带领一班内官诛杀太后和伪帝，联络蒙杉迎回蒙辰。

        平乱一事普石南居功至伟，但当时他已经是中侍中，这是内官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为了表彰他的功绩，蒙辰继位后，又额外封他为开国魏国公，赐食邑三千户，许他出宫在封地居住，实是将他恩奉养老了。普石南一年里多半时间都在封地，只是每年元日前后会入云城赴皇帝主持的每年答谢功臣元勋的恩养宴。这一年偏偏云城风云突变，波诡云谲，旧帝已废，新帝尚未登基，恩养宴也就自然无从提起，就连蒙闽没有料到他此时居然在云城。

        普石南此时已经年届六旬，却身板硬朗，满面红光，一头白发如雪，挽成髻子以玉笄插住，并不戴冠。因外面下着大雪，进来的时候一头一身都是雪白，乍一看上去，居然分辨不出哪里是雪，哪里是他的头发。看见蒙杉，他一拜到底：”杉王殿下胜常，年来未见，一切安好？”

        蒙杉亲手将他搀扶起来：”普阿翁不须多礼，今日请你出山，扰你在家的清闲，对不起得很。”

        “国家有难，老奴出一份力也是应该的，殿下太客气了。”普石南与蒙杉寒暄了几句，这才又转向蒙闽施礼：”西文王安好？”

        蒙闽看着他微笑：”没想到阿兄请动了普阿翁，希望这一次能像上次那样合作默契，一举平乱。”

        普石南却面色沉重，摇了摇头说：”只怕不容易。”

        蒙闽心头一沉，向蒙杉望去。蒙杉不动声色地回望他一眼，没有说话。

        虽然普石南离开内宫已经七八年，但他的徒子徒孙遍布宫廷各个角落，他已经不需要刻意去笼络谁，从上到下，无论内官还是宫女，只要他提出要求，没有不尽心竭力去按照他说的做的。在后宫之中，真正的主人既不是那些嫔妃，也不是皇帝本人，而是这位中侍中普阿翁。当初蒙杉以恩养的名义将他请出宫廷也是因为他的在后宫中势力太大，又对皇帝有辅助之功，若是放任他与皇帝形成某种联系，蒙杉就会失去对后宫的控制。

        最好的例子就是高民。高民的背叛是蒙杉始料不及也最为震怒。他没有想到这个从小就忠心耿耿跟着自己的亲信，在关键时刻向他通风报信，转眼又会投向已经倒了台的皇帝。而在高民带着蒙辰叛逃之前，已经以中常侍的头衔成为内官中职位最高的一个。

        蒙杉将心底翻上来的怒意压下去，望着普石南，语气谦逊：”阿翁想来已经都知道了？”

        普石南微微仰起头，颇为自矜：”殿下在这个紧要关头将老奴从乡下找来，若是连前因后果都没有弄明白，老奴拿什么来见殿下。”

        蒙闽催问：”阿翁快说说。”

        普石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浆酪，才说：”关键是高民。”

        蒙杉点了点头，这点不容置疑，是温紫茵亲口向他承认的，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高民对我一直忠心不二，为什么会突然叛逃？究竟是受了什么蛊惑？”

        普石南叹了口气：”殿下实在是太不了解我们这些人心里所想了。”这话若是别人说，不需蒙杉作色，蒙闽就已经出言呵斥了。但由他口中说出来，蒙杉蒙闽都只能默然听着：”高民在安国公身边服侍了七年，一手将他从顽童带成了少年郎。需知皇帝虽然是九五之尊，却也还只是个孩子，高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两人之间又岂止是主仆君臣这样简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当初延和殿之时，明明是高民亲口向阿兄通报消息的？”蒙闽仍不大明白。

        普石南感叹地说：”这就是高民的忠。他明白自己的职责，又对殿下忠心耿耿，自然不能眼见主人踏入陷阱而无动于衷。但安国公落难也非他的本愿，帮助安国公逃脱，就是他的义。我们这样的人，能坐到高民如今的位置，那是踩着多少人的脑袋爬上来的，他肯为了安国公把这一切抛下，却也是个重情义的汉子。”

        没想到他居然对高民的背叛赞许有加，蒙闽颇为意外，忍不住再次转头去看了蒙杉一眼，才略带迟疑地说：”可即使是对安国公心中怀疚，他又怎么想得到把人给弄出去？”

        “这就是游说他的那人太高明了。”普石南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笑得别有深意：”这样曲折幽微的人心，二位殿下都没想明白，人家却看透看准，一击即中。”

        蒙杉冷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却问：”他们怎么成事的？”

        “当日安国公谎称身体不适，高民从太医院找来人来诊治，来的那位太医是他早就买通的，带着个药童进去，出来时药童换了人，守卫却得到嘱咐，说是安国公服了安神的药需要休息，让人到第二天早上之前不要打扰。有高民亲自引导，一路出宫自然无人阻拦。若非夜里当班的守卫心细觉得屋里太过安静，进去查看才发现了纰漏，这事只怕真到了天亮都未必能揭出来。”

        蒙杉蒙闽听罢相顾苦笑。蒙辰逃脱的伎俩与古今如出一辙，显见在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压根就没有想费工夫弄一个花哨好看的计谋，切中要害，把握时机，既简单又冷静。

        送走普石南，蒙杉一面让阿陁去请齐信左問，一面与蒙闽私下商议。蒙闽问道：”阿兄犹豫不决，是有什么顾虑？”

        蒙杉点了点头，沉思着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过没有？”

        蒙闽要愣一下，才能反应过来”她”是谁，想了一下反问：”阿兄是担心她有别的想法？”

        “之前的每一步都在那女人的算计之中，吃了大亏，总得长点儿记性。这几个回合你也看得明白了，她做事从不白费功夫，环环相扣，十分缜密。可是她的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呢？救阿历出去是为了掩人耳目送走蒙辰，送走蒙辰的目的又是什么？”

        蒙闽叹息了一声“确实是我们都大意了，谁想到一个女人会搞出这么多的风波来。”

        蒙杉斜睨着他，似笑非笑：”还不都是因为她有个好助手？”

        蒙闽面上一红，干咳一声，继续说：”她如果真是溪晋国的那个长公主，只怕多险恶的用心都有可能。”

        蒙杉当然想到过这样的可能，却又觉得说不过去：”她是在溪晋国被逼的自缢才不得已假死潜逃的，莫非还会为他们做事？”

        “如果是苦肉计呢？”

        蒙杉一怔，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不会。”

        “你怎么知道？”蒙闽追问，他这个结论没有任何道理。

        “我就是……知道。”他如此说，回避开蒙闽的目光，又在内心中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回答，想找出蛛丝马迹证明自己是错的。但是没有，蒙杉就是不相信这一切是溪晋国和温紫茵的苦肉计。

        她心中一部分是光亮无法照进去的，只在他强行探求的时候能隐约触摸到其中惨痛的创伤，她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袒露过那一部分的自己。如果是苦肉计，这本应该是她取得信任最好的武器，她却宁愿将旁人都推开吓走，也不愿意将自己内心中的黑暗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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