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幻觉
清俊飒踏的玄衣少年紧跟着前方带路之人,快步穿过一道垂花门,径自步入两班侍卫之中。
朱阁游廊,回环四合,景色妍媚,香风瑟瑟,一壁厢的紫晶铃自圆渊方井上绎绎垂下,风梢梢而过,铃音绕梁。
丝竹声绝,搦管坐空斋的是一位轻纱掩面的婀娜妙人,目中含嗔,电光闪烁,惊魂褫魄。
“解药在此,我要见小欺。”
开门见山,他无心与其斡旋,时逾一刻,恐陆欺欺都会有性命之忧。
眼底似是有风掠过,铃声嘒嘒,凤蜡荧荧映衬着他颀长的身姿,但见一片晻暧之中,万物都失却了颜色,唯有他滢然焕目。
绡纱窗旁,似是经不住寒风着末,她涩眼一枯,鼻尖泛酸,难以置信地翕合唇瓣,声调一颤,却扪口不言。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不真实?
“喂,你口水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宸若压着嗓子,拈指戳了戳她的后脑勺,语气满是奚落。
眼眶泛红的陆欺欺蓦然回首,差点忘了这个狗男人还在,忙揉了揉噙着些许水雾的眼睛,将头侧向一边。
窥见她那副相思害枯肠的可怜模样,宸若旋即猜出了其中情由,冷隽的面上掠过一丝轻蔑,又附于她耳边小声问:“怎么?你相好的?”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显然这无足轻重的话语毫无半点威慑力,宸若非但不缄其口,反而伸出手揉了揉陆欺欺的鬓发:“原来小刺猬你叫小欺啊,嗯,不过现在眼睛红红的,倒像只可怜巴巴的兔子。”
陆欺欺以袖掩面,不想听他在那胡搅蛮缠,可早已被眼前这一幕勾得五内俱乱的她俨然气势全灭,只是紧紧地咬着唇,胸腔闷得快要碎裂,那语气几乎是在向他讨饶:“你别和我说话好么,我想静一静。”
对方不予理会她的请求,一副傲世轻物的神情:“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娇痴还怕人猜?”
“你……”
一反常态中的口齿伶俐,陆欺欺既想争辩,又不与他继续口舌纠缠,反正他只会胡搅蛮缠,变本加厉地取笑于她。
“果真是郎情妾意啊。”
说这话时,他面上是毫不讳饰的鄙夷。
陆欺欺浅叹了一声,又忍不住去应他:“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说这话时,她轻轻地攮了攮自己发红的鼻尖。
既是萍水相逢而已,她为何会如此欷歔?
仅仅是因为那些无以告慰的离怀之思,就动情至此么?
可真要论起来,他二人之间,连那短短几日的朝夕相处,都不过只是飞鸿踏雪,隐约爪痕而已。
自己,是喜欢他吗?
她不置可否,梦梦查查如离魂一般,一双失却了颜色的眼睛,落寞地望着那结满霜棱的庑下孤桐,不言不语。
然而身旁之人仍然不肯放过她。
只见宸若一挑眉,附在她耳畔,故意端出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道:“那他是死是活你也不管了?瞧你那个‘萍水相逢’的小哥,恐怕要落入鹤不归的幻阵之中了。”
他根本不关心那个男人的死活,他就是想看她委屈又慌张的样子。
“你说什么?”
陆欺欺怔忡而止,慌张地向窗内看去,泓洢与鹤不归就那样分庭对峙,动也不动,未见一丝异样。
宸若冷笑一声:“可别小觑了鹤不归,他既然位列七杀众第七席,定然是有几分手段的。你看那些梦魂铃,这正是他最拿手的术法之一,梦魇术。不信你听,铃铛的声音变幻不迭,说明它们正处于施术者的操纵之中。闻人说鹤不归此阵能读到人心最恐惧、最渴望、最贪恋、最宝贵的东西,从而令陷阵者耽溺其中无法自拔。”
“那……他岂不是很危险?”
陆欺欺心下一紧,缓移躁步,翘首跂踵,再度放眼望去,堂中的泓洢竟沉声纳头,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鹤不归,六神无主。
得逞的宸若斜睨着她那不自觉咬紧下唇的澹澹面庞,抱臂忻然得意,“你紧张什么?与你何干?”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目不转睛望着宸若,斩钉截铁道:“你……你想想办法救他,你不是欠我三个承诺吗,现在我就要兑现一个!”
宸若面无表情地避开她那道灼灼的视线,辞锋渐锐:“我的承诺可不是拿来给你这么白白浪费的,而且你不是已经兑现了一个吗?”
陆欺欺陡然间涨红了脸,为遮掩心虚,连脖子都梗了起来:“你、你说什么?……你、你到底去不去?还是说你又要耍赖?”
这丫头哪里来的底气诘问他?
望着她那矫尾厉角的模样,染着一丝樱色的眼底如桂魄里初生的月兔,宸若陡然抿紧了唇线,目色烨然。
“小骗子撒起谎来还知道脸红,用完记得还我就是了。”
说罢,宸若再度端起一双明黠的双目探向窗中,那名男子竟脆生生地跪了下去,口中喃喃而语,俨然是入阵之兆。
陆欺欺别无他法,也只好把一双眼睛往上凑。
照帘残烛灯火煌煌,映着他俊逸的面庞,却是华彩尽失,徒留一副空皮囊。
男子口中蹇讷有词,似梦似魇,不知所云。
如奉神祗一般,那双空洞无神的眼怔怔出神,眼前的他温驯得像个听话的孩子,安静地垂着头,低声呼唤:“师父……徒儿来救您了……师父……师父……”
霎时间,她几乎是满心荒凉,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膝无力。
最恐惧、最渴望、最贪恋、最宝贵的东西,在他心里,那会是什么呢?
她害怕知道答案,却又急于知道答案。
可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不过是情理之中罢了。
陆欺欺将嘴唇咬得泛白,苍凉一笑。
即使她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那个人心里最恐惧、最渴望、最贪恋、最宝贵的,恐怕也不会是自己罢?
想到这里,她的双目黯然失色。
“你好像很失望?”宸若凑上前来,面带蔑色,“不过这副哭丧的表情比方才要讨喜一些,至于承诺,你好好留着,下次再敢乱用,我就全部没收,听清楚了?”
那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却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欺欺一抽鼻子,吃吃地点头,眼角余光却瞥见鹤不归拔/出了鸾刀,直指泓洢的命门,转眄之间,她心中一惊,不顾一切地喊道:“泓洢!”
“什么人?!”鹤不归警觉地四下环顾,侍卫们亦接连拔刀,一时间,出鞘声接二连三,彻底打破了铃声之下的鬼祟宁静。
宸若不禁啧声,这个让人头疼的丫头怎么又要拉他下水,好歹在明面上,他与鹤不归还算是瑶墀同僚,这样撕破脸,总归不太好看的。
他向来不是什么慈悲之怀,只是兰楼一桩案子在前,如今听墙根又被主人家发现,说自己不是找茬的,鹤不归信么?
只见他不耐烦地冷嗤了一声,瞬目之间换上一副阴冷的笑容。
身形如电,步下生风,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雪洒霜飞的剑气划破黑暗,但见他手中长剑一振,面上含笑未减,却生生把北庭侯逼退倒后。
“侯爷,好久不见。”
鹤不归冷眼疾扫,方从他的眉目之间依稀辨出,这位应就是座上的亲传弟子,当朝的龙骧将军,宸若了罢?
他离开凤京那年,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
离京多年,这龙骧将军的威名,他亦素有耳闻。
放眼整个大疏,此人可谓是首出侪流,风头一时无两,不过弱冠之年,便已是战功赫赫,声名大噪的少年将军。
此人飞扬跋扈,行事乖张,全因他是那人唯一的弟子,仗着出身亢宗名门,诸如七杀众之流,他从未放在眼里,朝堂之上更是处处与姑厌几人针锋相对,无疑是犯了众怒。
有人曾说,师承掖庭殿之主的宸若,连着那阴戾的脾气,都与那人一脉相承。
也有人说,能在掖庭殿里活下来并获得座上青睐的男人,脉络里流淌着的嗜杀之血,应是与身俱来的。
直至今日得见,他才完完全全相信,面前这个向他笑着寒暄的男人,确如传说中的那般怪异。
他的笑容,冰凉如蛇,完全隔绝了人类情感,虚无得让人捉摸不透。
思及此处,鹤不归敛起鸾刀,眼神产生了几分犹疑:“宸将军这是说本候怠慢了您?”
这厮果真是泼皮,分明是他找茬,倒给反咬一口,果真如传闻中所说,不是个好相与的。“宸将军,咱们的事容后再议,本候现在有些私事要处理,还请宸将军……”
“客气。”宸若打断他,“我就在这小憩片刻,侯爷家大业大,正可以好好赏玩一番。”
说罢,他作势便要去摘那紫晶铃铛,北庭侯见势不妙,铆力催诀,登时那魇住的男子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剑奔向宸若,那黑剑握在他手中,即使意识全无,仍招招夺命。
宸若顺势一格,节节向后撤脚,仿佛是在逗弄一只蛐蛐,游刃有余。
见此情形,只待趁虚而入的陆欺欺立时挺身移步,趁着鹤不归施法的间隙,自后路悄然向泓洢靠近,奈何又忌惮着他手中毫无章法的攻势,畏葸不前。
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高声呼唤他的名字,可精神昏扰的泓洢似乎未有所动,仍然挥舞着手中的黑剑,乱斩乱搠。
然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班侍卫奉鹤不归眼色行事,挠钩套索蜂拥而至,将他三人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该如何是好?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陆欺欺心一横,俄顷,那瘦弱的臂膀奋力一挣,如揽辔一般从后方环住泓洢的胸膛。
但见那下定了决心的少女两排碎米贝齿一发劲,狠狠啮咋在他后颈,颠荡之中,脖颈之上剧烈颤抖的皮肉自她口中漫出一股腥甜,待到那人吃痛叫唤起来,失控中将她反手一掌,她沾染着鲜血的薄唇方松出一口气。
温热的血液自他后颈流出,紊乱而急促的呼吸声如骇浪没入她耳隙,踣地不起的少女面色如纸,一张浸血的檀口尤为醒目,仿佛染上了一层猩红的唇脂。
“泓洢,快醒醒……”
陆欺欺轻轻噀出那涌入齿缝之中的血缕,经此一掌,肩上已是分筋错骨,百节更是疼痛难忍。
凭他的力气,她一个雏年弱质的女子,如何招架得住?
一旁的宸若顿住了手中的动作,神色微妙地眈恤着面前的少女,面容之上那道意味深长的笑容骤然凝滞,竟攀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愠怒之色。
不悦,莫名地不悦。
那样一张本该被他捉弄得涕泪连连的小脸蛋,如今的模样,并不能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因为他从来就不允许自己被赋予这般多余的情绪。
但很不幸地,她那倔强又坚韧的模样,实在是有点让他莫名地恼火。
她这是作甚?
眼前这个人,竟值得她如此?
明明前一刻,她在他面前,还是那样的不屈不挠,不屑一顾,转过身去,却愿为面前这个男人倾尽所有温柔。
剑锋冷光毕现,面无表情的宸若敛起笑容,蓦地扬出一道剑虹,不动声色地将身侧那滚烫的头颅削落在地,溅了满身的血迹。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视线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不曾低头看向那染血的衣襟一眼。
但见风吹鬓影,那副羸弱不堪的身子沉腰一折,凤膺微涨,重重地倒在他与那名男子之间。
“小欺!”
仿佛做了一个梦,冗长而平静。
她听到他在切声喊她,俶尔远逝,杳杳冥冥。
玄黄茫茫,他背着她,餐风咽露,跋涉奔波,踽步走在一望无垠的的白雪皑皑之间,在那看不到尽头的苍茫之中,耳边悠扬的歌声是唯一的慰藉,飘渺若无所从。
这样一直走下去,哪怕不知前路,也未尝不可。
他的肩膀又宽又暖,足够她安然伏在他肩头,像一只迷巢的鸟,贪婪地细嗅他发间清逸而纯澈的林间草木香,那是雪原疏钟寒郭之中少有的和煦气息,恰似冬日的暖阳,将她满身的风雪融作春日韶光。
她明知,这是一个梦。
她惟愿陷入这般梦境不复醒。
可是梦,终究会醒。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轻声唤她:“小欺?你好些了吗?”
她梦梦乍睁开眼,眼前之人的面容亦真亦幻,叫人看不真切。
他的气息还是如此熟悉,让她紧绷着的嘴角渐渐放下了戒备,却不知是何心绪作祟,叫她左顾右盼,那目光竟寻不到一个着落,去面对他清波朗然的视线。
“为什么……听不到歌声了?”陆欺欺支起沉重的身子,环顾四周,是一片蓬艾萧萧。
不是北庭侯的府邸,她便安心了。
眼前的男子一袭墨色玄衣,蜂腰削背,腰间的犀角带将他颀长的身量扎束得一丝不苟,不再是那时体不胜衣的迂拙模样,反而显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矜贵来。
再看那熟悉的眉眼,亦不知何时凝起了些许肃正,连着一头乌发都格外光泽。
只见他清冷的眼神掠过她无力的面庞,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是说你昏迷的时候,我给你唱的那支歌?”
她点点头,应该是吧。
“幼时我哭闹不止,师父便会以这支歌哄我入睡。”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水囊递到她唇边。
他的话平淡无奇,却叫她心里咯噔一沉,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连最初的记忆也一并记得。
那么她呢?
“你……还是你吗?”
她囫囵着说出这番话,后知后觉自己是多么轻率,居然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
果然,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并无接话之意,似乎在等待着她继续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他。
陆欺欺柔舌一钝,沉声讷讷道:“泓洢,我有话对你说。”
“让我先说。”对方柔声打断她,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睫,“过去你不了解我,是因为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现在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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