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死结
“我……”
“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不待陆欺欺说什么,他忽然大手一张,将她揽入怀中,沉稳的声音之中,蓦然染上一丝不可抑止的颤抖。
是害怕再次得而复失的那般,将她囿于怀中。
陆欺欺脑中一片空白,如坠云雾里。
她似乎能感知到紧贴着自己心室的那道怦然气息是多么的强烈。
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这种莫名的悸动从未出现在他的意识之中,不可名状,捉摸不透。
“泓洢,你……”突如其来的拥抱几乎让她言语失度,“我快喘不过气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面上已呈赪颜之色,却还要佯作镇定,沉声定气。
“泓洢?”她惴惴不安地再度询问。
泓洢颔首,旋紧了水囊。
她有些惴惴不安,抑或者说根本没有准备好去接收他即将告知的一切。
在她的印象之中,他依旧还是那个闷头在院子里劈柴的少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显然,对方并未察觉到她的惵息不迭。
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眼中是繁星浩瀚,灼灼焕目,不可言喻。“我自幼椿萱早逝,九族尽诛,自冲龄记事起,我便跟随师父学艺,直到那一日,那个人闯入我们的生活,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一日?”直觉告诉她,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故。
他沉下眉宇,仿佛有千万思绪萦绕在脑中,历历可阅:“屠村的那一日,师父将我用术法封在地窖之中,我只能听着地面之上的动静,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呢?”她长睫微颤,心中隐隐约约地生出不安。
“师父在遭受一番亟刑,被那人施以柏奚咒之后,从此沉了鱼书,绝了雁信。”说到这里,他缓纳口气,顿了一顿,“九年来,杳无音讯。此间我一直在殆无虚日地寻找他的下落,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不久前,我经查得知,师父他,或许就在凤京皇宫之中。”
他尽其所能,试图平静地向她诉说那多年未酬之夙愿,可她还是在他眼底察觉到了那道自己根本无法触及的伤疤,隐匿得极为宥密,却堪堪将他的神思割裂。
陆欺欺浅叹一声,大致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你打算去凤京救他?”
“正是。”他流睐四顾,眼中充满了壮士断腕般的悲悯与决心,“此番丹阳与大疏两国和亲,是天赐良机,只要明纱公主配合,我便可借由她的名目潜入皇城。”
“公主她答应了?”虽然这公主虎头虎脑的不靠谱,连日哭着喊着要报仇,但真的决意要与虎谋皮,也是她不曾料到的。
不过眼下明纱公主四面楚歌,丹阳与大疏都没有她取信之人,陆欺欺思来想去,她要想平安抵达凤京,也只能依靠他们这些草莽了罢?
马入夹道,计不反顾,反正这御空城,她是铁定回不去了。
“自然是答应了。”泓洢冷声一笑,她还能不答应?姑厌取她项上人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巧,若无他与玉扶笙一路掩护她逃避无赦卫的围追堵截,恐怕她早已化作这天地间的一缕香魂,含冤而死。
陆欺欺点点头,试着转移话题,问他道:“那你是如何失忆的呢?”
泓洢面上一滞,继而说:“你在雪原独居甚久,应是知道国宝之说?”
她面颊一紧,陡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预感:“听说过一些。据说丹阳国圣地白演塔中供奉着一颗神石,集万物生灵生生不息之玄气,是神女所赐之物,丹阳国人奉其为国宝,若无它庇护,丹阳国便无法国祚绵长。”
“那块宝石名叫‘生玙’,相传是神女心脏所化,具有死而复生、涤毒湛体之效,若是能与其相融相合,便能拥有所谓的神女之体,其血液、发肤皆会成为生命之源,续脉生息。而它也的确如传说中的那般,为白演塔圣女所护持,奉于塔中,加以多位神官设下的结界,根本触不可及。可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生玙每经百年需行一次‘沥礼’,方能永葆其神效。”
死而复生。
陆欺欺稍一歙肩,心室之处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连着呼吸都滞缓下来。
“我苦寻多年,方知神石行礼之地乃是遥山腹地的一处深穴,穴中有犀渠兽守护。而犀渠兽的血可涤尽世间污浊,令它回归本质,复萌初态,这便是‘沥礼’,我本在一年前算好时机,夺得生玙后便逃出洞穴,不料用人不慎,中了歹人的奸计。”
“就是那对兄妹?”她以手抚心,还未从那惊悸失绪中回过神来,只觉心中怦怦跳个不停,满身却詟伏不敢妄动。
不知她为何气短语疾的泓洢目中含愠,继续说道:“琴嗔与合欢本是我身边的死侍,不想起了异心,在我夺得神石之后,竟引犀渠兽搏杀其主,此兽之牙乃天下至毒,无药可解,混战中我刺伤他二人,却也被毒牙所伤。彼时他二人伺隙窜迹逃走,我别无他法,只得以命相搏,啖神兽之血以求解毒。”
陆欺欺恍然大悟:“犀渠兽的血可涤尽世间污浊……所以……你失忆是饮血所致?”
泓洢不置可否,沉默半晌,细细琢磨之下,想来也不会是其他因由了罢。
言辞既磬,陆欺欺面上可谓是色彩纷呈,嗡嗡乱鸣的脑仁更是乱作一团溶溶漾漾,岩浆倒灌一般。
那点女儿家的情肠百结几乎被这暴洒的噩耗冲蚀溃散,接踵而至的,是让她如临大敌的夺命回旋镖。
难怪自打从坟里爬出来之后,她的精力就异常充沛,往日里一点磕磕碰碰就会淤青红肿的皮肤,近日来几乎是眨眼就愈合,连着接下泓洢那一掌,她现在都活蹦乱跳毫无感觉。
所以她这是……与那块石头相融相合了?!
所以现如今她身上的血肉,也已不是寻常的血肉……
而是以生玙之神力赖以存续生命的宿主。
如堕深渊,忽然醒寤。
现在的她,对唐长老的烦恼,感同身受。
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她面如死灰地端详起自己的腕子来,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哪里还是一副普通的皮囊架子,随便剜下个半斤八两的,那都是香喷喷的唐僧肉!
三魂不附体,七魄渐离身,这才初闻噩耗,陆欺欺就已经嗅到了一丝草木皆兵的危险气息,仿佛前路上已经有九九八十一只妖精正在磨刀霍霍地等着她,只待寝皮食肉。
此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他也不行!
然而这迫在眉睫的盘诘,已是近在眼前。
接下来他必然会询问那块石头的下落。那她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要骗他,遵纪守法的自己已经依法将石头上交给九苍?
仔细想来,这石头也不是他的,他拿人家东西本不应该,可现在这么个情况,怎么看,她都更像那个将宝物占为己有的小偷。
可这也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呀!
陆欺欺心一横,打算先发制人,以防他发难起来自己哑口无言。
于是小身板一挺,面色一正,反端出一副凌厉之色诘问他:“你要那块石头做什么?怎么说也是丹阳国的国宝,这……不太好吧?”
她觉得自己说得还算委婉,至少没有直截了当地使用“偷”这个字眼。
“不过是借璧生光,待到我寻回师父,以生玙解了他的柏奚之咒,便将其原物归还。”
泓洢对答如流,义正言辞,直听得陆欺欺面上筋肉一滞,讷讷地定在那里,动也不动。
好一个师徒情深的戏码……
这怎么解?谁来告诉她怎么解?对方可是高举着情义大旗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她面前,而她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侵吞他人财物的淟涊之辈,误打误撞将生玙融入了体内。
对啊,她就是误打误撞嘛,这真不能怪她。
可若是泓洢问起来,她要怎么交代?
陆欺欺搜尽枯肠,撒地腿脡麻,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在北庭侯府时她可是亲眼所见泓洢魇住之时口口声声唤的是谁人,这份师徒情谊哪里是她所能比肩的?
充其量,她和他也只能算是临时搭伙的塑料战友,勉勉强强的患难之交,万一他不管不顾地发起疯来,硬逼她把生玙从胸口里挖出来怎么办?这种手术在这个时代可是极不成熟的,更何况开膛的地方还是心脏!
此时的陆欺欺全然已经忘了前一刻还在惺惺作态组织腹稿的自己,咬着嘴唇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只听得对方切声道:“小欺,生玙仍在你那儿吧?”
陆欺欺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了个当头,支支吾吾,如鲠在喉,就是吐不出半个字眼来。
泓洢用命换来的生玙,如今正支撑着她这副本该腐烂的躯体,她紧紧咬着牙,酽冷之气仿佛侵入了四肢百骸,竭尽全力去处之泰然地答道:“在我这里……”
在我的身体里。
呵,多么讽刺。
强忍着内心的战战兢兢,陆欺欺勉力挤出一丝笑意,迎上泓洢的目光:“我伤得很重,还需要用它治疗,放心吧,我会保守秘密的。”
一个谎言的延续,必然由无数个谎言构成。此刻满腔热血乱窜的她不得不装出一副柔弱的模样,以免他生疑。
而他对她的片面之词竟然也未曾动摇半分,而是重重地颔首,不置一词。
好在这诡异的气氛并未持续过久,就听得不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唤道:“小欺!小欺!”
正是怅然间,一团浑圆的绒球以饿虎扑食之势骤然扑向陆欺欺,另一壁厢也有人不遑多让,但见狐哀一把鼻涕一把泪,就要抱住泓洢的大腿不放,嘴里嚷嚷着的依旧还是那番陈词滥调。
“我的公子啊,狐哀可真想死你啦!伤着哪儿没有?”
“滚。”泓洢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一掌将其拨开。
“遵命。”
“苍绒,你瘦了。”陆欺欺一把将怀中的苍绒抱紧,以掩饰方才的慌乱。
这鲜明的反差落入一旁的玉扶笙与明纱公主眼中,倒显得十分突兀。
明纱公主目中氤氲起湿润的雾气,堪堪将目色偏落远处,若是一切如初,她本该也和情郎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怎奈万般皆由命,一点不由人,今日种种颠沛与不甘,悉是姑厌所致。
思及此处,她几乎要将袖笼之中的拳头捏碎,心中暗暗起誓,纵使千阻万难,定要让那个女人血债血偿!
“泓小哥,我可提醒一句,眼下不宜久留,你我还是想想法子,出了这地界再说罢?”无心流连于这些稠沓寒暄之词的玉扶笙乜斜俏眼,提声便道。
闻声而望,陆欺欺方注意道她的存在,旋即向她投去一个和善的目光,以示友睦之色。
玉扶笙面上不以为意,只手掠过鬓鸦,端首耸身,朝着她嫣然一笑,笑容算不上热络,却也不像对她衷心的感佩无动于衷的样子。
心神不宁之中的她欣然应下对方投来的目光,摸向腰上系着的荷包,幸好,那东西还在,总算令她舒了一口气。
拆开那荷包,陆欺欺向众人递上令牌:“用这个吧。”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那枚斑驳的令牌之上,转而又古怪地看着陆欺欺。
被那数道异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她方极力解释:“这是那个狎妓头子的令牌,我趁机拿的,保证管用,呃,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
泓洢神色复杂,朱唇轻启:“是他?”
“对,是他。”
那家伙。
泓洢的眼神默默黯淡下去,欲言又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星垂平野,夜色仿若凝作了浓脂,落在那斑驳的树冠之上,清辉一片。
不远处的树梢之上,积雪簌簌掉落,冷冷清清的光魄映照着他冷峻的面庞,嘴唇翕合,似有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琉璃瓦上的男子目华流转,廊下不知何时冒出一个鬼魅的身影,低声向他禀复:“爷,妥当了。”
“处置妥当了?”
他的口吻淡淡的,心不在焉模样。
宿泽沉稳道:“一个活口不留。”
“嗯。”那双横流美眄的瞳孔之中毫光毕现,注目略无所睹地遥望着远处的长楸古道,心不在焉地发出了一声嗤笑。
宿泽有些不解地飞起了眉梢,静默一刻之后,见他仍旧没有下达指令,反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空廓,不由得启唇问:“爷,那名女子何时除掉?暗卫们已经在半道上埋伏好,随时可以动手。”
动手?
宸若剑眉微敛,这才低眉瞟了他一眼,眼色乍沉,寒气袭人。“我何时让你杀她了?”
不是你叫我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埋伏跟踪的么?
往常这个情况,都是要见血的。
摸不着头脑的宿泽愣了一愣,继而再问:“那该如何处置?全凭您吩咐。”
他收回目光,不急不缓地向着廊下之人问:“你很闲吗?”
对方郑重其事,应声道:“属下不闲。”
“那你还不快滚去做事?”
宿泽有些看不懂了,今天的主子怎么古里古怪的?命人跟踪了一天,又不下令击杀,那跟着干啥?难不成给人家送行啊?“爷,那……咱们还要跟着那姑娘么?”
宸若眸光熠熠,嗤声笑道:“宿泽,你今天话太多了。”
宿泽宿泽手握着明纱公主的画像,定定地望着他稍显落寞的背影,思忖片刻,还是选择了开口:“爷,若是不便动手,要不到了下处镇甸,人多眼杂之时,属下再让弟兄们行动。”
屋宇之上一声轻响,几片残瓦随之坠落天井。
“你这舌头若是不想要了,就自行割下来吧。”
襟怀一阵冷风吹,宸若旋身止步,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那张发起狠来过分动人的面庞,浑身战栗的模样,就像一只无助又无畏的刺猬。
而她居然也是会笑的。
受伤陷入昏迷之际,她唇边的弧度,惊鸿一瞥,竟然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好看。
小骗子笑起来的时候,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他想去。
良久,脑海之中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一片苍茫之中,他方交睫阖目,突感睫毛上氤氲的薄雾,冷得致人晕眩。
他这才想起来,是那个日子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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