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前夕
月落半崖,长河煜煜。
遍野骇驷游骑,大漠狼烟四起,军帐之外,一片凯歌喧天。
而牙帐似乎隔绝了外界声响,只余几盏金粟照夜。
“将军,前线来报,舒兰河方向有异动。”
那案前挑灯观符鸟的男子一身戎装,星眸微动,颔首点头:“知道了,再探。”
士兵得令退出帐外,宸若漫不经心地挑着蜡炬,将那符鸟掼在桌上,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就先不料理姑厌这厮,这种烂摊子,换她来收拾才合称,我向来厌烦这动辄迷心丧智的妖术,让人不痛快。”
一旁的宿泽瞥了一眼那桌上的符鸟:“将军,您还在找陆姑娘。”
看来他先前以为主子只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是他浅薄了。这都一路开拔到了蜃人部,某人还挂念着他的小娇娘呢。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办事不力。”他虚虚觑了宿泽一眼,转而将幽邃的目光转入那摇曳的烛火。
他这几个月日思夜盼,辗转难眠,愈发觉得自己是不是害了什么病。
宿泽尴尬地耸耸肩,话锋一转:“蜃人部世子似乎又在骂骂咧咧闹绝食,属下先去看看。”
揭开帷帐,他正欲逃之夭夭,不料正撞上了传令官。
“将军,辕门有人求见,立等回话。”
宸若斜睨了一眼帐外:“可是蜃人部来使?”
传令官左顾右盼,似乎忌惮着什么,宸若方招招手命他上前,他这才开口道:“来人自称是七杀众。”
哦?这可就有趣了。
他可未曾听说过,有七杀众远赴此地,更何况那几个惹人生厌的家伙素来讲究排场,怎会陡然出现?
“叫他进来。”
“不必传唤,我自己进来。”
一个稚嫩的童声自帐外传来,帷帽之下一双桂圆似的眼睛直扫过他的面庞,那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面颊经过一番风吹日晒,透着林檎样的红。
见来人是他,宸若似乎并未讶异,只是嗤笑了一声,好整以暇地抱臂而起,“小伏兔,你不是被你的国公爷派去找我师父了么?”
该不会……
宸若神色飞扬,欲言先颦,笔挺着身子走近那个矮小的身影。
只见伏兔紧咬着嘴唇,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两步,摊开手掌,一只赤金色的符鸟立时自光雾中显现,振翅而飞:“这个东西,你该认得吧。”
宸若会心一笑:“看来,你是找到我师父他老人家了,此等奇功,小伏兔回京之后,你的国公爷想必定有重赏吧?嗯,说不定他一高兴,随手赏你个七杀众第三席坐坐?反正那位置空着也是空着,这么说来,我是不是可以先尊称您一声‘无赦卫指挥使’大人?”
“你,不准乱说。”伏兔涨红了脸,慌忙用帷帽遮掩。
一旁的宿泽听得直摇头,主子还是一贯的喜欢逗猫逗狗逗小孩。
“我师父他老人家呢?”虽然深知那死老头绝不会性命有虞,但派一个毛头小子来见他,莫不是真有什么事脱不开身?
不待他深思熟虑,那小屁孩便一本正经地答道:“座上正在享受天伦之乐。”
宸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小鬼头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堂堂掖庭殿之主,耄耋之年的铁杆老光棍,正在享受天伦之乐?难不成师父他老人家千里寻亲来了?
见他面露蔑色,小伏兔鼓起了圆圆腮帮子,用着一腔还未变声的童音向他呵斥道:“你笑什么?座上叫我代为传话,若是两军交战,遇上一位宛达族女子,你不许动她一根头发。”
他笑声哑哑,露出一排编贝皓齿,朗声问他:“宛达族女子?什么模样?”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脑子一闪而过,烛光下那双眸子透出了一丝光亮。
“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一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在他眼中,陆欺欺的形象就是这般拙朴,甚至有些冒失。
伏兔一本正经地回答,使得那人眼中的火焰瞬间被浇灭,他家小刺猬聪明伶俐得很,必然不是这小鬼头口中所述那般颟顸。
于是他意兴索然地讪讪道:“老头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伏兔点点头,端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来:“虽然实非我所愿,但座上命我来助你破阵,我定当殚精竭虑,助你翦除贼寇。”
这小鬼头,还挺实诚。
他顿时来了兴致,屏退左右之后,方向其问道:“敢问未来的无赦卫指挥使大人,计将安出?还望不吝赐教。”
伏兔郑重其事地颔首,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那个叫缪离的术士,是个棘手的家伙。”
对这个名字,他早已是烂熟于心,蜃人部的大祭司,也是蜃人部的大统领。
只是连日来的奇袭,似乎都未曾罗织到关于他的有用讯息。
“蜃人部大祭司,你对他又知晓几分?”
伏兔摇摇头,以示否定:“他藏得太深,几乎从不显山露水,但就凭他能收服如此多的奇珍异兽,定非等闲之辈。”
宸若微微一颔首,若是说起这异兽,伏兔倒是庸中佼佼,研精苦思的大家,而他也是见识过蜃人驭兽的厉害的,那日狄珂所驭之焰光獒,不知让他折损了多少将士的性命,才将其拿下。
“他们到底有多少这样的玩意?你可曾探查清楚?”
伏兔面色一沉,语重心长道:“你屡次挑衅缪离,也是想知道他的底牌吧?”
那案几一旁的男子冷嗤一声,向着那张兽皮铺就的行军床上仰面一坐:“小鬼头,有话快说,我并不是很有耐心与你猜哑谜。”
伏兔濡濡唇,抬眸看着那心绪不定的男子,猫一样慵懒的眼睛,却是冷芒乍现。
“你可知道白泽?”
“传说中的神兽么?”
伏兔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并非是传说,它现在,就在蜃人部。”
月满黄沙,旌旗招展。
夜间的寒风轻拂,舒兰河畔那本该被掩埋的森森白骨再度曝露在凄恻的冰轮之下,偶有几只沙雕现身空中,绰绰影如织。
沙丘横无际涯,静谧空廓。
静下来听,也许能够听见那瀚海烟波。
本该是整装待发开拔前线的时刻,缪离却在与陆欺欺一行人共进晚餐后,焚香沐浴,换上一领素色长袍,秉烛前往另一处僻壤。
是他许久没有拜访过的王陵。
举目四望,早已是苫蔽成丘。
蜃人不似东邦诸国那般,对于丧葬文化有着一脉传承的严谨,大多数蜃人在死后,其宗嗣都会采取海葬的方式将其尸身送入深海之中,对他们来说,归荑渊,才是其灵魂应去的彼岸。
所以这座王陵其实就是个摆设,不过是作为瘗埋先人之物衣冠冢罢了。
一片萧瑟景象之中,二人于一处斑驳的墓碑前驻足,缪离掌中燃起豆火,翻掌将那墓碑前的杂草顷刻间化作灰烬。
一旁左顾右盼的少女凑近那墓碑,皆是些蚯蚓似的文字,密密麻麻,也不知是哪位先人长眠于此。
大敌当前,这家伙大半夜跑来扫墓,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这位是?”陆欺欺轻声启齿。
既然他让自己一同来此地,必然是想告诉她些什么。
缪离将风帽摘下,露出那双碧色的深瞳,目光紧锁着那饱经风霜的墓碑,露出了一抹久违的浅笑。“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不想做妖么?”
陆欺欺吃吃地点头,仍是一头雾水。“这墓中之人,莫非是你的……?”
“并非你所想。”缪离打断她,缓纳口气,以一种娓娓道来的口吻,向她道:“一百年前,她是蜃人王最疼爱的女儿,只不过是在海边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夜叉,救了他,教他读书写字,教他穿衣,教他不再茹毛饮血,教他识得这天地玄黄,二人相守十余载,直到……”
“直到你们分开?”陆欺提声便道,继而卷起袖缘,帮他把墓碑上的灰烬掸净。
“我们没有分开。”缪离的语气中夹着几分悲戚,垂头拓翼,往日里与她斗狠的气势几乎荡然无存,“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一个陌生人,被宗族捧上王座,战死沙场。”
“所以,你口中的她是狄珂的……祖宗?曾经的蜃人女王?”陆欺欺恍然大悟。
缪离云淡风轻地点点头,眼底却弥漫着对过往无法掩饰的追忆,清晰可见。“她曾几度想与我私奔,可是始终放不下这瀚海之滨的黎黎众生。那些年岁里,我们省己克礼,不曾逾矩半分,我的妖力也随着我的成长愈发控制不住,只能回到归荑渊继续修炼。偶尔,也会回到悬崖下偷偷地看她,而她也知道,我其实一直在她身边。”
“所以,你答应她,要替她守护这片土地?”
陆欺欺心中五味杂陈,有几分心疼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亦猜到了二人的结局——死生契阔,阴阳两隔。
“被你猜到了,真无趣。”察觉到了陆欺欺那怜悯的眼神,他迫不及待地将风帽戴上,熄灭了那墓碑前的火焰。
她洞察秋毫,怎会不知道心气高傲的他,最怕自己这副窘迫的样子被人纳入眼底?
于是陆欺欺露出一副涎脸饧眼的笑容,机锋一转,笑意盎然道:“谢谢你啊,跟我说这些,行了,我的好奇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好兄弟,够义气,主动给我递把柄,那我以后是不是又有新的谈资来嘲笑你了?”
“谁是你兄弟,少来套近乎。”他骤然从那怏怏不乐之中回过神来,极为嫌弃地剜了她一眼。
对方旋即回应他一个轻蔑的笑:“哈,也是哈,你不过就是我的跟班而已。”
又恢复了往日里讥呵喧闹的相处模式,倒让心照不宣的二人自在了许多。
陆欺欺顺势掏出了怀中的酒樽,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如此良辰美景,要不,我们三个喝一杯?好好给她道个别?”
见她这主动杯酒释前嫌的模样,他不由得勾唇一笑。
他想,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把她叫着一同前来吧。
你看,你以前总说我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应该多结交朋友,才不至于形单影只,脾气越来越古怪。
现在,我把她带来看你了,从今往后,你是否就能够安然入睡了呢?
他知道,灵魂的彼岸,终归不是归荑渊。
她的彼岸,是无涯无际的远方。
而他,也即将启程,离开这守候了多年的故土,去路遥马亡的远方。
陷入良久的沉默之后,缪离摆摆手,不屑道:“你这是在咒我么?这酒,待凯旋归来,咱们再喝吧。”
未得逞的陆欺欺苦笑着将那酒樽收了回来,朗声说道:“你少来吧,你今日来此道别,恐怕是蝮蛇螫手,壮士解腕?缪离,我告诉你,别想着死,也别想着背负所有,给我好好活着!”
月光清浅,烟袅凉飔的海风拂过少女的面颊,将她的眉眼拂出一片清辉。
背对着月光的男子顿住了脚步,甩了甩手腕,不以为意道:“啰嗦,你就放心吧,我可是答应了长老,要保护你,绝不食言。”
“保护我?哟呵,这次可是你自己说的,没人逼你,别想反悔啦。”陆欺欺眉间一挑,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那逐渐加快的步伐。
身披月色的男子再也没有回头。
墓园又恢复了一片死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少女扬脸弥望,欲言又止,夜色中的那个身影,浓如一笔泼墨。
马滑霜浓,前路凶险,我自横刀立马。
这,即是他的诀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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