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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十日后,翠霄山。

        层峦叠嶂的翠霄山位于京城永安的西南侧。

        北面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是悬空的彩练,水气蒙蒙。

        瀑布下是自然冲击而成的浅潭,水落潭中,轰然作响,烟雾腾腾,珠玑四溅。

        潭中的水流汇成两道宛若游龙的河流,迁回旋卷有如碧玉连环,后分别向东方永安城和南方临仙城流去。

        河边一簇簇的水芦苇,头上的穗子毛绒绒的,灰里透白,在风中摆动,给人一种苍凉的凄美。

        因其优越的地理环境,大胤国开国昭圣帝根据国师的建议,将这块风水极佳的宝地开辟为翠霄别宫,成为皇家避暑避寒的圣地。

        翠霄别宫依翠霄山的山势而造。

        桐木造的亭台楼宇错落有致,比起皇宫建筑的气势恢宏,这里显得更为雅致,与风景秀丽的翠霄山融为一体,毫无违和感。

        别宫后院有青石台阶直通翠霄山北山瀑布。

        拾级而上,林深清幽,云雾缭绕,及到瀑布处,有一古朴的八角凉亭供人休息观赏风景。

        山风扑来,松涛声阵阵,芬芳的花香夹杂在水晶般清新湿润的空气中,令人心旷神怡。

        阵阵微风吹过,把瀑布吹得如烟如雾,也将八角凉亭四周放下遮挡的白纱吹起,隐约露出一道风姿绰约的魅影。

        她身着水蓝色滚雪细纱裙,乌黑浓密的秀发挽成垂云髻斜插镂空兰花珠钗。

        她面覆轻纱,露出一双极美的秋水剪瞳,杏眸流光,水色潋滟,眉如远山含黛,令人过目难忘。

        这肌肤胜雪,犹如莹玉塑成一般的美人在水雾中裙裾飞扬,竟似九天仙子堕入凡尘。

        她就是当朝左相的嫡长女、镇国公唯一的嫡外孙女,京城第一贵女:楚云华。

        “王妃,这里山风大,还是回去吧。”秋穗说道。

        楚云华眉头微蹙:“不知王爷怎么样了,还有哥哥,本宫实在是担心。”

        “现在消息还未传来王爷和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楚云华轻叹一口气,缓缓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极目远眺。

        “华儿,这里风大,怎地连个披风都没有带,”镇国公夫人温和的声音响起。

        “外祖母,您怎么来了。”云华转身回望,笑着福身行礼。

        “看你出来这么会儿,也不见回来,问你屋里的丫鬟说你并没带披风,这不,给你拿来了。”

        镇国公夫人将白玉兰散花披风披在云华身上。

        “还是外祖母最疼我啦!”云华甜笑着揽着镇国公夫人的胳膊。

        “秋穗向来粗心大意,听说近来越发懈怠了。

        你身边也缺贴心的人,还是把冬雪从瑶儿那里调回来吧,有她来照顾你我们都放心,也是瑶儿希望看到的。”

        镇国公夫人恢复威严的样子看着秋穗,秋穗微微一抖,低头立在旁边一声不吭。

        “母亲”云华想到母亲鼻子一酸,“外祖母,我想阿娘了。”

        镇国公夫人也流下眼泪:“别招祖母心痛了,瑶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能不"

        祖孙二人哭了一会儿,镇国公夫人擦擦眼泪道:

        “所以为了你母亲,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顺利产下孩子。这次进宫,更要小心谨慎。祖父和祖母都会保护你的。”

        “进宫?”云华一阵心悸,“这么说墨凌他成功了?”

        “是,”镇国公夫人抚着云华的手说,“你们筹谋了这么多年,终是成了。”

        “墨凌呢?是墨凌回来了吗?”云华喜出望外,她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见到南宫墨凌了。

        “还没有,”镇国公夫人说道,“是咱们镇国公府的杨参将回来报信了,说是承润已经带兵攻入皇宫,昭武帝自焚于圣宸宫,皇太后不知所踪。”

        南宫墨宸他死了?没有来由的,楚云华心咯噔了一下,心脏似乎被人捏紧了一般难过,脑子里却是一片慌乱和迷惑:

        这个自己算计了近十年,为敌了近十年,却每次见到自己都浅笑嫣然的年轻帝王,居然死了?

        她觉得她是应该为自己、为夫君高兴,可是为什么心底却涌上丝丝的惆怅和酸楚?

        “华儿?”镇国公夫人见云华沉默不语,以为她是因为长期未见南宫墨凌,现在又未得南宫墨凌亲传的捷报所致,便劝解道:

        “现下是乱世,想是四殿下正忙于处理事务,他的人说不定正在来别宫的路上。”

        “无妨,”楚云华默默了一会儿,抬头望向瀑布,说道,“昭武帝足智多谋,身边又有通天本事的国师,怕是没那么容易死。”

        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她竟有些丝丝缕缕的希望。

        “所以你们步步为营了这么多年啊。即便陛下未薨,也会元气大伤,于你和四殿下的前程无碍。”镇国公夫人顿了顿,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事,钟太贵妃,说是乱军进攻时,为保名节,自缢于钟灵宫了。”

        “意料之中。”楚云华点了点头:

        “自五年前,王爷顺着孙嬷嬷提供的线索,查出当年冤判他生母婉嫔的大理寺卿是钟太贵妃的人时,她的命就已经在倒计时了。

        只是没想到,王爷会如此迫不及待,我以为他总要慢慢寻个由头来处置她的。

        镇国公夫人拿出手绢按了按鼻头,踌躇地说道:

        “这钟太贵妃虽说是罪有应得,但是毕竟是四殿下的养母,为四殿下大业的筹划不可谓不尽心尽力。四殿下如此雷霆手段,怕也是个心狠之人华儿,你多留意啊。”

        “外祖母多虑了,”想到心上人,云华不由得微笑起来:

        “墨凌他很好,而且我一直爱他,敬他,助他,从未做过对不起他之事,他怎会对我不利呢?”

        “是是是,是我多虑,”镇国公夫人笑道,“我只盼啊,这小皇子平安出生,给我们风家添添喜呢!”

        楚云华摸着自己的小腹,温柔地说:“孙女也盼着他呢。我所求不多,只愿家人平安,儿女幸福,能与夫君白头偕老。”

        “这叫不多?”镇国公夫人笑着捏了捏云华的鼻子,“贪心的乖乖呦。”

        正值此时,从山下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人,这人一袭黑衣,唯有右臂上绣有暗紫色雄鹰展翅图腾,这便是啸鹰阁暗探。

        啸鹰阁本是安平侯豢养的私人暗探组织。

        安平侯历代专管朝廷刺探暗杀,黑白两道仇家众多,在朝廷的默许下,他私建了啸鹰阁以保家人平安,久而久之,竟成为了江湖上最大、也是最广的暗探刺杀帮派。

        然而即便如此,上一代的安平侯还是一招不慎被满门灭杀,只余一幼女被封为安平郡主养于宫中,她就是现在的镇国公夫人苏璃。

        昭文帝和昭武帝吸取教训,自此再不设立安平侯爵位,而是在兵部设暗门和暗卫首领,并分拨专人护其平安,这样他们即便被寻仇也不至于被满门灭杀。

        而啸鹰阁被原地解散,看似分崩离析,实则从明面转为暗面,啸鹰阁头领以安平侯后人所持飞鹰令马首是瞻。

        苏璃为护爱女,在风若瑶出嫁时将飞鹰令作为嫁妆送给她,而风若瑶又将飞鹰令传给了独女楚云华。

        楚云华深爱南宫墨凌,又希望可以祝他一臂之力,所以将飞鹰令和啸鹰阁拱手送上,成为南宫墨凌的私人组织,这为他的霸业之路铺垫良多,使之如虎添翼。

        只见这暗探浑身刀伤,跑到凉亭处已然力竭,他摔倒在地,艰难地说道:“请主子们快快走叛”话未说完,被一箭穿心而亡。

        楚云华和镇国公夫人大惊,却已隐约可以听到从山下而上的台阶轰隆作响,看到草木剧烈摇晃,像是有大队人马即将来袭。

        楚云华拉着镇国公夫人向前跑,怎料镇国公夫人却一把将楚云华推到秋穗的怀里:

        “快走!我是先帝亲封的安平郡主,镇国公夫人,看在先帝和镇国公的面子上,他们也不敢把老身怎么样。你怀有身孕,见不得那些打打杀杀的场面。”

        “不,祖母!我们一起走!”楚云华急得哭了出来,又欲上来拉镇国公夫人的手。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秋穗!”镇国公夫人喝道。

        秋穗急忙扭着楚云华,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跑去。

        镇国公夫人目送云华和秋穗的背影,听着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缓缓闭上了眼睛:

        “能拖住一会儿是一会儿吧,此生我已经历过与家人们的死别了,现在是宁死也不愿意再看到了。”

        楚云华被秋穗拖着沿着瀑布的悬崖边,向树林深处跑了一段,已是筋疲力尽,两人靠着青石矮墙休息了一会儿,便见远处大队人马已然追到。

        “外祖母?”楚云华踮脚想看看外祖母是否在队伍中——哪怕是被抓了,她看一眼也能放心啊。

        “别看了,快走。”秋穗急道。

        云华抬脚正准备继续跑,却是一阵腹痛难忍,她抱着肚子缓缓蹲了下来:

        “孩子,孩子受不了,我不能再跑了。”

        “啧”秋穗嫌弃地看了蹲在地上的云华一眼,左右看了看,把云华推进了青石矮墙旁茂密的蕨类植物中,一起躲了起来。

        楚云华静静地伏在草丛中,强忍着腹中的剧痛,她咬紧牙关、双手紧攥着衣裙不令自己痛得呼出声来。

        她心中害怕,但更多的是担心,担心外祖母,担心腹中的孩子,也担心远在皇宫的墨凌

        就在惴惴不安时,兵马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为首的士兵左右勘探了一下,便跑进队伍禀报。

        不久后,只见一身姿峻挺,身着玄黑色皇袍式样的男子骑在马上踱步走了出来——不是南宫墨凌是谁?

        楚云华认出了自己的夫君,惊喜到有些眩晕,顿时所有的不安害怕都化为乌有。

        她想站起来挥手,告诉墨凌自己在这里,自己真的很想他也很挂念他,希望他救救他们的孩子,抱自己回去请太医,让自己好好养胎。

        但是腹痛使她的四肢仿佛有千斤重,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坐在马上,俯身跟身边的将领低声确认着什么。

        此时在云华身边的秋穗站起身来,看也没看云华一眼,径直走到南宫墨凌的马前,指着云华的藏身之处跪下:“秋穗见过陛下,楚云华她,就在那里。”

        南宫墨凌看了一眼杂乱的草丛,翻身下马,走到了楚云华的身前。

        没有云华想象的喜悦的笑容,也没有云华期待的久别重逢的怀抱,他用清冽的双眼冷漠地注视着她,命令两名士兵将楚云华架起身来,并强迫她吃下了止痛的药丸。

        “墨凌”云华忍疼轻声唤道:“你还好吗?我肚子痛,孩子怕是不太好。还有外祖母呢?”

        看着满身狼狈的云华,南宫墨凌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马上被理性压了下去。

        他似笑非笑地对云华说:“没想到楚大小姐也有今天。”

        楚云华呆呆地注视着南宫墨凌,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他的夫君,可是为什么现在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遥远?

        她头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对峙间,从南宫墨凌身后闪出一道白色的身影,这是身着一袭月白烟罗绮云宫裙、年纪约莫二十左右的女子,她梳着祥云宫髻,其上并无过多装饰,只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几颗东珠,衬得整个人恬淡素雅。

        她脸庞白皙,线条柔和,略微上挑的细长眼眸上描着淡淡的娥眉,面容只能算作清秀,但胜在弱柳扶风的气质,纤纤一握的细腰随着走动的步伐摆动着,别有一番风韵。

        只见她轻笑着走到楚云华身边,装模作样地福了福:“长姐万安,咱们姐妹可好久没见了。”

        原来是楚云华的庶妹,左相家的二小姐楚云柔。

        “云柔?”楚云华惊道,“你不是在宫里吗?现在宫里出事了,你怎么还会在这里?”

        “墨凌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楚云柔回转身子偎依在南宫墨凌的身旁:

        “不然我还能在哪里?石头一样无趣的南宫墨宸那里?”

        “你无耻!下贱!”楚云华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身为宫妃的庶妹竟然和自己的夫君勾搭在了一起。

        怎料南宫墨凌一巴掌扇在楚云华的脸上:"泼妇!谁准你满口污秽,如此辱骂柔儿。"

        “柔儿?哈哈哈!柔儿!”楚云华娇嫩的脸蛋瞬间肿了起来,面纱也被刮掉了半边:

        “你我夫妻一场,你从未叫过我华儿,现在居然对这个水性杨花、相貌平平的贱妇叫柔儿!”

        “水性杨花?相貌平平?”楚云柔气得大笑了起来,咬牙切齿道,“那我们来看看,忠贞不二,不相貌平平的楚云华又是个什么德行!”

        说罢她上前将已经掉了半边的面纱彻底扯掉,楚云华的整张脸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众人看了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横贯在楚云华的左脸之上,这鲜红的疤痕外翻着、如同丑陋的蜈蚣一般,衬着云华吹弹可破的莹白皮肤更显得触目惊心。

        “京城第一丑女,这名号是不是实至名归啊?”楚云柔细长的眼眸中浸着恶毒:

        “一事无成、胸无点墨的废人,仗着是相府嫡女,依仗着镇国公府为所欲为,嫁到凌王府做王妃,够抬举你了!还真奢望墨凌把你看做妻子吗?异想天开!”

        “你你怎么敢!”楚云华慌忙捡起面纱想要重新覆上脸颊,可颤抖的手却怎么都无法将面纱挂上耳朵。

        “柔儿”第一次看到楚云柔如此的南宫墨凌有点愕然。

        在他的印象中,他的柔儿是乖巧懂事的,善解人意的,甚至行拂之间隐隐有母亲婉嫔的一抹残影。

        虽然他内心的确厌恶楚云华这个丑女,但是楚云柔当众如此羞辱凌王妃,他心中还是有些不适。

        “墨凌,对不起,我没控制住,”楚云柔连忙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样:

        “你也知道,我自小到大,在相府、在宫中受了她多少的欺负,忍下了多少委屈”

        南宫墨凌沉默着,只将楚云柔揽在自己的怀里。

        楚云华看到这个场景,心痛得如同被撕裂一般,喉咙竟发不出一丝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沉默了一会儿,南宫墨凌沉声说道:

        “楚云华,镇国公拥兵自重,祸乱朝纲,将朕的皇兄逼死,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而你,也难辞其咎。”

        楚云华蓦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曾经的枕边人:

        这么多年,她为他殚精竭虑地筹谋,为他奔走游说,最后终于获得疼爱自己的外祖一家的支持,才有现在的胜利。

        甚至,甚至前夜她还收到外祖父的密信,说是彻夜和南宫墨凌讨论攻城计划,胜算已有八成而现在他们被利用后不但被抛弃,甚至还被反咬一口!

        这时,一名参将从队伍后面疾步走来,后面跟着一排士兵。

        他跪在南宫墨凌的身边,后面的士兵从背后的包袱中各捧出一个锦盒一字排开:“陛下,乱党已悉数伏诛,请您过目。”

        说罢依次掀开锦盒,每个锦盒里面装的竟是一个人头。

        镇国公风浩岗、镇国公夫人苏璃、镇国公嫡长子风若霖、嫡次子苏若霁、嫡长孙风承润、嫡长孙女风承姝、嫡次孙苏承沐、嫡次孙女苏承妍

        这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曾经与楚云华言笑同堂,嘘寒问暖的亲人,现在毫无生息地在这一匣锦盒中,他们有的不甘地瞪着双眼,有的认命地闭着眼睛

        看着锦盒中的人头,明明是泪水迷蒙了双眼,可楚云华的眼前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血雾,怎么都看不清楚。

        蓦地腹部一凉,鲜血顺着她的小腿流了下来,浸在地上聚成了一滩。

        “这”毕竟涉及皇嗣,驾着楚云华的两个士兵有些慌乱,齐齐看向南宫墨凌。

        “这样的孩子,不要也罢。”南宫墨凌面无表情。

        南宫墨凌的声音缥缈得像从天边飘来的一样,映在楚云华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想哭,却又不知从何哭起,她想笑,却也不知从何笑起。她突然大哭大笑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用力挣开驾着他的两个士兵,疯了一样地向南宫墨凌身上扑去。

        “护驾!”士兵们将疯了的楚云华团团围住,在南宫墨凌的示意下,拉弓射箭。

        楚云华身中数箭,抵在半人高的青石墙上,鲜血浸透了纱裙,将它染成了斑驳的红色,她仰天长啸:

        “南宫墨凌,我楚云华对天发誓,死后化为厉鬼,生生世世,让你不得好死!”

        说罢楚云华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后仰翻过青石墙,自百尺悬崖跌落进瀑布下的浅潭之中。

        她的头重重磕在潭底的乱石之上,晕出层层血雾,缓缓地将她的全身笼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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