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话
要让鹰瞵虎视的北宆按兵不动,却不是一件易事。
若非要急,季成安根本就不想用下策。
兵法三十六计,无中生有,调虎离山。
只有让北宆自顾不暇,转移他们的视线,他们的回京之路才能无后顾之忧。
“臣有两计,只是兵行险招,一旦计败,将会陷入更加水深火热的局面。”
谢琼乐浅眠,天未明时就醒来了。
她从木施上取下大氅披在身上,屋内早已没有了季成安的身影。
不知道秋画醒来了没有。
谢琼乐朝着门帘外走去,却在营帐外见到一个本不该在此处的人。
一身白衣在天光微明的朝晖暗色中格外显眼,他依旧带着掩面的纱笠,只是他身姿如竹,尽管身形消瘦那挺直的背骨却像是不会被斩断般地立着。
他那双抚琴的手掀开纱笠的纱帘,那双漆黑的瞳孔直直地抬眸对上她讶异的眼睛。
“公主殿下。”
晏青不在京城的长公主府,跑到这千里之外的北宆临境做什么。
晏青将手中的信件交到她的手里,信封上面是朱红色的四个字,琼乐亲启。
“你先进来坐。”
谢琼乐撩开帘子进了营帐内,借着烛光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封口,展开那张字迹清秀又带着锋芒的信件。
烛光摇曳,越往下看她的眉头越是蹙起。
看完之后,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那一身白衣的男人身上,他脱下了遮挡面容的纱笠,那张脸,如外界传言一般清秀。
只是若是细细看来,那双漆黑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扬,长眉入鬓被修理地更秀气。
“你一直都知道?”
晏青双手搭在膝盖上,眼帘微垂着在这不甚明亮的烛光下更加不分明。
“知道。”
谢琼乐知道,她赌对了。
谢琼乐带着晏青在皇帝的营帐外候着的时候,她又一次转头细细打量着这个男人。
他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长久地待在长公主府的呢。
“琼乐公主请见。”
李民替她拉着帘子,让她进入。
整整一夜的商议,在场的三个男人脸上都呈现出疲态。
谢封仁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下巴青色的胡茬冒头,眼下乌青眼神倦怠地望向她。
“怎么了?”沙哑的声音低沉而悠缓。
谢琼乐将那封被开启的信件交给弯腰在身后的李民手上。
“我有样东西要先请父皇看看。”
李民将信件呈上,信上的每一字都让他心惊,那双因为倦累几欲敛上的眼睛倏然睁大。
他审阅过后伸手将信件转交给了站在他身侧对着皇帝每一次神情转变都心生疑惑的皇太子谢安手上。
谢封仁鹰眼一般犀利的眼神瞩目在那一身白衣的男子身上。
这样纤弱如柳的身姿,论谁看都不会想到他竟然不是中原人。
“你就是晏青?”
晏青上前一步,朝着谢封仁作揖:“草民是晏青。”
他真的是有一个本事通天的好妹妹,好一个大兴的长公主。
竟将眼前人的身份瞒得这般好。
晏青是西骥皇室遗留的血脉,当年西骥破灭,西骥王将这个孩子暗暗地送出了西骥皇宫。
那时候的晏青不过四五岁,被人带着从暗道逃走,谁也不会想到大兴将西骥灭国之后,西骥王会将孩子送到大兴境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晏青被一路护送到京城,身后的皇宫血光滔天,他再也不是西骥尊贵的皇子,只是一个颠沛流离的孤儿。
各国之间势力盘根错节,安插眼线暗探,布下情报网都是各国皇室之间心知肚明的计策。
京城内的一家乐坊就是西骥的暗探网据点。
晏青被护送至此,隐姓埋名成了一个乐妓。
从高高在上的皇子成为一个低人一等的乐妓,晏青忍气吞声地过了十多年。
晏青十六岁时一次偶然,遇到了长公主。
长公主风华绝代,彼时正是她夫君高将军过世时,她却兴高采烈出门裁衣。
晏青的容貌不俗,又是乐坊内的头牌,想要拿他玩乐的高官显达都对他颇感兴趣。
在那些人眼中,不仅仅是女人,像晏青这样的男人也一样是被肆意玩弄尝鲜的乐子。
看男人落泪,看男人俯首称臣,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晏青骨子里的清高自傲让那群人看他更不顺眼,想要折断他的骨头让他低头。
明面上不能对强迫良民,可私下动手谁也不会拦着人去欺辱一个乐妓。
晏青出门修理自己的古琴时被一群人拦下,要把他绑走。
他慌不择路地抱着自己的古琴狂奔,撞上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女人。
女人如画般的容颜,垂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不自觉地怔愣在原地。
“需要帮忙吗?”
谢玑瑶注意到了他正在被人追赶,朝着他友善地笑了笑。
坐在地上抱着古琴不语的晏青,脑子里瞬间闪现过父王卧房里的画上女子。
与她,有八分相似。
谢玑瑶遣人去打发了追赶他的人。
她又寻人把他送回了乐坊,对他说。
如果有事,就到长公主府来寻我。
那个人,是大兴的长公主,是害他国破家亡的皇室之人。
他抱紧了那把古琴,紧盯着那个白裙曳地的浅笑着女人的背影。
四五岁的年纪才是刚记事的年龄,在年幼的他的骨头里刀刻斧凿一般的记忆,是西骥国灭,父皇母后乳母全都命丧于皇宫。
他怎么能不恨,怎么能放下。
他生出了复仇的心思,居心叵测地接近她,又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长公主府。
她总是待他很好,宽让容忍,又时不时怔怔地望着他出神。
那么美的女人,对他的兴趣也只是局限在他的那张脸上。
她和他在外人口中,是奸|夫|淫|妇,是有着不正当关系的男女。
可是事实是,他但凡生出旖旎的心思,她总是淡漠地推开他。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只穿白衣,就像初见时她穿的那样。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全然不记得了自己进入长公主府的初心。
多么可笑啊。
他爱上了自己父皇爱的女人。
他私心里为她开罪,西骥的亡国与她无关,她只是皇室里一棵娇养的花,外面的风雨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前几日,她抚着他的脸,笑意满满地告诉他。
晏青,你该回家了。
他的家在哪?他还有家吗?
她早就知道了,知道他是西骥的遗孤。
他以为他瞒得很好,却不知道她一看见他的脸就知道了。
因为,他长得那么像他的父皇。
他低着头,不愿,不敢,不能再看她。
你不要我了吗,他这么说着。
她没有说话,就判了他死刑。
晏青的生母,西骥的王后,北宆亲王的亲妹妹,一同死在了那场灭国之灾中。
俗套的故事,她爱西骥王,西骥王却爱着大兴的长公主。
最终,西骥王没能与长公主长相厮守,他的母后也没能真正地得到西骥王的心。
但是,他们同日死,死于同穴,在那座困住了她的皇宫里。
晏青离开长公主府时,谢玑瑶没有来送他。
他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信中,谢玑瑶记述了晏青的身世,并告诉谢琼乐,只要她以晏青为人质,北宆不会发兵。
因为,北宆亲王这一辈子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没能护住他的妹妹,他的外甥。
失而复得的,亲妹妹唯一的骨血,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若说北宆亲王对他妹妹的好,好比谢封仁对于谢琼乐,甚至更甚,连王储的位置都可能交给晏青。
她送晏青回北宆,要他救救大兴,也要他重新成为站在光下的人。
他本该如此。
“你要如何向北宆亲王证明,你是西骥王与王后的孩子。”
谢封仁现在不会杀他,谢玑瑶算准了这一点,才将他送到北宆临境,并坦白他的身世。
谢玑瑶算准了所有事,却从未问过他的想法。
她是那么聪明,又那么绝情。
“我的后背上有一个胎记,足以证明。”晏青的语气冷冷的,就如同这秋日黎明的风。
他长得像父王,也像母后,而这胎记同样是身份的证据。
谢封仁点点头,挥手让人先将他带下去安置。
季成安瞥了一眼那个男人,他在京城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其中多少是长公主的手笔,让人一点都查不出他的身世。
在他迁入长公主府不久,他曾经待过的乐坊闭门,人去楼空。
再无人能够查证他的身份。
他的出现,是打破僵局最好的棋子。
可是被人作为棋子,他的心里想必是不好受的。
“陛下,既然长公主将北宆王室与西骥皇室的血脉送上,我们就可不必采用原先的计策了。”
最初,他们的想法是让人在北宆亲王的饮用水中加入足够致幻的药物,让他生出癔症。
擒贼擒王,一个国家的王若是出事,他们不可能还有闲心去管大兴的家事。
甚至,还会有引起王室王位之争,引发内乱。
要这个计策得逞,是难上加难,也很卑劣。
季成安瞥了一眼背对着他看不见神情的谢琼乐。
谢琼乐自从苏醒后,对待事情的态度变幻莫测,她莫名就对长公主身份的乐妓的身份生疑,又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蔺霖珲与其侍女的私事。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未卜先知犹如神祇。
所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处了吗?
和亲……这是她的结局吗。
季成安捏着腰间挂着玉佩的穗子,眼神晦暗。
“乐儿,你帮了父皇大忙,等回京,你要什么父皇都赏你。”
若是大兴没了,她也就不是大兴的公主殿下了。
“父皇,这都是儿臣本分。再说,儿臣并未做什么,只是传达姑姑的意思。”
提起谢玑瑶,谢封仁抚摸她脑袋的手僵了一会儿。
“朕知道,朕不会与长公主计较这些。”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谢琼乐笑了笑,退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他们与京城与诸国的博弈了。
朝阳东升,将黑暗驱逐,照亮了整个大地。
谢琼乐放心不下晏青,她又去看了晏青。
她见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抚摸着一把略显陈旧的古琴,浑身笼罩着凝寂的氛围。
“晏青。”
晏青停下抚摸古琴的手,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坐在椅子上侧过脸扫了她一眼。
谢琼乐不会与他计较这些虚礼。
“公主,还有事吗?”
晏青不耐烦地开口,这与先前她见到的他在长公主身边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那时是春风柔面,此时是寒风料峭。
“没什么,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晏青冷哼地笑了,挑眉好以整暇地幽幽的目光落在这位稚嫩的公主的脸上。
“公主你瞧我,不好吗?”
晏青的身上全是锋芒,他隐瞒了这么久,现在已经没有了继续隐藏的必要。
谢琼乐沉默良久,对着他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
多说的话都是拿刀刃扎入他的心口。
“晏青,你恨我姑姑吗?”
晏青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怅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谢玑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恨吗?”晏青低低地喃喃着。
他该恨她的,恨她把他当做护着大兴的挡箭牌。
可他又不忍心恨她。
谢琼乐叹息,他对谢玑瑶的感情太复杂了。
有爱也有恨,有恐惧也有希冀。
长公主最初看中的,是晏青与西骥王酷似的面容,后来呢,她对他,可有一丝恻隐之心。
谢琼乐不得而知。
“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姑姑的吗?”
谢琼乐等着他回答。
晏青缄默着,自嘲地笑了笑。
“没有。”
谢琼乐离开时,晏青低头瞥了一眼摆在桌上的古琴。
她刚出了帐篷,身后就传来了一声物品猛然落地的重响。
造化弄人,那把古琴裂了,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不远处,季成安背着手站在那里,感应似的朝她看来。
“公主。”他又唤她,这一次,她不知为何心弦被拨动了一下。
他朝她走来,站在她面前。
她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下一秒他的脑袋就搭在了她肩膀上。
“我累了,公主陪我休息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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