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城那个胡同里
崔泽西穿过狭窄而悠长的胡同,在一个垂花门前停了下来。
灰色的砖墙绽开细碎的裂痕,长出了点点青苔。
朱红色的大门,褪去了鲜亮的外衣,露出斑驳的痕迹,散发出腐朽的气息。
崔泽西推开朱红大门,大门发出了不堪重负,吱吱呀呀的声音。
在这一带极为幽静的胡同里,声音响亮极了,似有回响。
刚进门就听见点唱机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曲调,仔细一听,唱的是他极为熟悉的京剧唱段‘空城计’。
听着曲,他也随之哼唱了一段: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命人去打听,打听那司马领兵往西行。
一来是马谡无谋少学问,二来是将帅不和,失守我的街亭。
连得我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又夺我的西城。”
胡同里的大小爷们都会唱上几句。
穿过抄手游廊进入院子里,恍惚间,就像小时候穿过了大大小小的胡同,跟在了小舅舅他们后头,游走在狭窄的巷道。
胡同里,热闹非凡,唱着小曲的,拎着鸟笼子逗鸟的,斗鸡,赌牌九骰子的,人影憧憧。
小舅舅说,不来胡同里玩一玩,都不好自称是抚城里的爷。
昔日的东城从矜贵,到落寞,再到如今的沉寂。
就如同一曲空城计。
崔泽西径自朝着留声机传唱出声音的屋子走去。
屋内一个60来岁的大爷,合着眼睛躺在摇椅上,一手拿着烟斗,一手落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口中哼唱着:
“进得城来无别敬,我只有羊羔美酒,美酒羊羔,犒赏你的三军。
左右琴童人两个,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司马你听我抚琴。”
崔泽西走近屋里,喊到:“老爷子!”
“喔,是崔家小子啊。”老爷子睁开眼,看了崔泽西一眼。
拿起烟斗吹了一口,继续哼唱,还不忘招呼崔泽西一起来唱上一段:“崔小子,来一段?”
“老爷子,我找您有事。”
崔泽西在旁边另一张摇椅上坐了下来,一双大长腿随意的伸展着,颇有几分不羁之态。
“就知道,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老爷子慢悠悠地说道,拿着烟斗在桌上轻叩几下。
见状,崔泽西接过烟斗,将里头剩余的烟丝倒出来。
边上摆了张小方桌,桌边放了个小煤炉,炉子上放了个小铜壶,正烧着热水,热气蒸腾。
崔泽西拿起钳子,将炉内的煤炭夹起一些出来,炉火转小。
小方桌上摆放着两个紫檀小木盒,一套紫砂茶具,旁边搁着一个装茶叶的紫砂陶罐。
还是老一辈的人会享受啊,不管去到哪里都不会落下这几样。
崔泽西打开其中一个木盒,里边叠放着一堆卷烟纸,散发着幽幽清香。
他捡了张卷烟纸出来,又打开另一个木盒,木盒里装了满满一盒子的烟丝,烟丝泛着金黄的色泽。
用镊子夹起了烟丝,放在烟纸上,细细地搓揉成小球,再将烟丝倾倒进斗钵里,用手指摁压几下,再搓球、倾倒,摁压。
如此几次三番,弄好后才把烟斗递回给老爷子,抽出一根火柴棒,擦出火星,绕着圈儿点上了烟火。
这个过程他熟悉的很,就仿佛做过千百遍似的。
拿起炉子上的小铜壶,给老爷子续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崔泽西做好这一切,这才悠悠道:“老爷子,您这里可不就是三宝殿,可轻易来不得。”
端起茶杯细细嗅了下,才慢慢品了一口,赞叹道:“还是您这里的茶好啊。”
“就你小子会说。”
老爷子吹了一口烟斗,咬着烟嘴慢悠悠地抽吸着。
烟帽里袅袅升起一缕白烟,丝丝缕缕,香气弥漫,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钻入鼻腔,甚是好闻。
“老爷子,我家的情况您也知道。”崔泽西仰躺在摇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此行的目的。
“我下个月就要去当兵了,留下小鱼儿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这不,我就想着帮她报名下乡去,这下乡地点呢,能离我近一点就更好了。”
老爷子吹出一口白烟,打趣道:“哟,这叶大小姐几时成你家的了?”
“这早晚的事。”崔泽西浑不在意道。
“您看能不能帮她报个名?”
“我就怕让她自个去报名的话,不知要被人挤兑到哪里去了。”
“行啊,多大点事儿,也值当你特意跑一趟。”
闻言,崔泽西笑了:“在您那里是不值当的小事,于我们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了。”
老爷子闲闲看他一眼:“定了?就一辈子了?”
崔泽西躺着摇椅上,凤眼微敛,看着闲适舒坦,嘴里却斩钉截铁的轻声道:“定了!除她之外,我崔泽西再看不上别人。”
“叶家丫头好是好,就是性子太烈了,她们叶家——”
“我们崔家不也是吗?”崔泽西嘲讽笑道。
老爷子哑口无言。
当年整个抚城,哪家不是乖乖就范,该批斗的批斗,该下放的下放。
也就叶家头铁,偏偏撞南墙,非得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连带着崔家也是如此。
不然也不至于啊……
就连他一个老头子不也乖乖就范吗?
老头子一生戎马,死里来,活里去,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的没了,也就他还苟活着。
苟活到现在,孤零零的,也就剩一个小孙女还在身边。
其他的子女下放的下放,割裂的割裂。
老头子心灰意冷之下,也看淡了。
人这一辈子,活着就好了。
活着不好吗?
他得活着看着身边的这群孩子。
这些孩子,没人看着,可不行啊。
好在他老头子多少还有些情面在,一些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想到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友,那一条条鲜活的、年轻的生命。
还有那个崔家小少爷,当年是多么的惊才绝艳,可惜就是时运不济,年纪轻轻的就死在了战场上。
当年,他们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那个小少爷是他们这群人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当年见到他的时候,他就觉得那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少爷,不该来这,他就该去当个弱唧唧的文书,而不是在这里扛着把枪,做着与他身份不符的事。
他想着,他应该很快就会退走。
没想到他竟然坚持了下来,还做得那样好。
枪里来炮里去,在那炮火之下,他救了多少人?
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那群人里,活下来的那些人,有哪个没被他救过的?
可惜,他救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把自己给救下来?
老爷子躺在摇椅上,闲闲地吹了口烟斗。
心里想着,看在小少爷的份上,还活着的那些人,多少都会帮着崔家这根独苗苗的吧?
……
初夏,上午时分。
院子里吹来了一股清新凉爽的风,茉莉花香随风飘来,若隐若现。
屋内两个老少爷们闲躺在摇椅上,带着股惬意与悠然。
“听人说,你们几个近日里赚了不少?”
“也没多少,就挣了点闲钱,几人分润点,也就薄了。”
“提醒一下那几个小子,可别贪心咯,被抓了可不是小事儿。”
“我醒得,多谢老爷子提点。”
崔泽西跟刚子、林子几人,在黑市倒腾点东西,他出本金,刚子几人收货倒卖,赚点票子。
不然,就几人没学历没工作的,又不肯下乡,啥也不干,坐着喝西北风?
几人合计一下,便想了个倒腾的买卖。
起初也就在乡下收点东西,后来挣了点钱,胆子便大发起来,开始倒腾金贵玩意了。
如今连老爷子耳中都有传言,看来是碍了一些人眼了。
崔泽西心里琢磨着,得让刚子他们小心些,暂停一段时日。
“爷爷,我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
一个身影穿过游廊,进入了院子,是个小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小姑娘走进屋内,一眼便看见躺在摇椅上的崔泽西,顿时双颊酡红,有些羞涩,有些意外,又有些欢喜。
“我家丫头回来了,崔小子,快中午了,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看着自家小孙女这番模样,老爷子有些无奈,不得不开口留人。
“不了,老爷子,我还有事,得回去了。”
“事情妥了麻烦您唤人招呼一声。”
说完,起身朝屋外走去。
小姑娘慌忙跟上去:“泽西哥,我送送你。”
“不用,留步!”
崔泽西也不管她,迈着大长腿,一会便消失不见。
小姑娘不由顿足暗恨。
隐约间,听见老爷子的声音:“小丫头啊,崔小子那里你就甭想了,换个人喜欢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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