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经历了冬雪洗礼的潮州还没有从寒冷中解脱,天地一片灰蒙。只有河边一排排直插云霄的柏树,透出一股苍灰的绿意。
一个落拓书生模样的青年从南边走来,手牵一匹五花马。它弯颈圆肚皮毛光滑,走在青年的前面。
“都护,又给我们指挥洗马去了?”几个从团练场过来的士兵看到青年,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青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回答的语气却也充满了阴沉的笑意:“王指挥今天办骑射比赛,让我给他的爱驹花骝洗个澡。”
“不愧是都护,洗得真干净。”几个士兵见状,走过来绕着花骝指指点点,还从干裂的嘴唇发黄的牙齿缝隙里露出了细碎的嘲讽。
堂堂河东节度使,本该在河东一手遮天的藩王,却被牙兵将领王守德当成佣人。
昭国牙兵,乃节度使私兵,为从士兵中挑选的最为骁勇凶悍者,自建国后,牙兵之间互相勾连、姻党盘踞,逐渐养成嚣张跋扈、目无主上的风气。到了张逐轻父辈一代,牙兵便开始“挟天子令诸侯”,把万人之上的节度使当成自己的傀儡。
而且,和他那保有军人血性的父亲和舅舅不一样,张逐轻就是个软蛋,给人当奴才还嬉皮笑脸。
十年,河东的牙兵哗变了两次。
一次,他们斩下了张逐轻父亲的头颅,挂在节度使府门口,拥立他的舅舅上位。一次,他们又剖了他舅舅的五脏喂狗,拥立他上位。
如今节度使府早已经改姓王了,张逐轻的亲兵十之八九都是王守德的人,他虽是世袭的血统纯正的节度使,但他的父母亲人全被王守德杀死,连他自己的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可能搬家。
“都护,我们走了啊。”几个士兵品鉴完马,又“友好”地和他道别,走远了,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笑声。
太可笑了,每叫一声“都护”,都像在张逐轻头顶撒尿一样痛快。
军中的男人最讨厌的就是像张逐轻这种长相阴柔,性格懦弱的男人。他的父母亲族全都被王守德杀了,他还软得跟没有骨头一样!
“啐!什么玩意儿,给河东军丢脸。”
张逐轻转过头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漂亮的睫羽轻轻动了动。那张映着朝阳的脸孔肌肤赛雪,唇红齿白,竟比绝色美人还美三分。
他似乎也觉得好笑,跟着士兵们的笑声微微勾起唇角。
靶场中,王守德一身戎装,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他的随身官李毕。李毕本是张逐轻的部下,但张逐轻节度使之名名存实亡,他自然依附了王守德。
张逐轻走过来,李毕不带正眼看他。
“王指挥,您的马洗好了。”张逐轻的态度恭敬且温和。
在王守德面前,他总是如此。
王守德满脸横肉,膀大腰圆,和身材纤细,斯文俊秀的张逐轻相比,是个正儿八经的武人。当初他选择张逐轻,也是因为张逐轻瞧着比鸡仔还弱。
“嗯。”张逐轻的确没有辜负他,这些年本本分分地做奴才。他的花骝被张逐轻喂得特别漂亮,洗得也很干净。
王守德起身的时候,张逐轻立刻识趣地跪了下来。王守德一脚踩在他的背上跨上马鞍。
张逐轻卑微的姿态惹来周围人的一阵唏嘘。
军营里有不少张家的旧部,当初他们也曾怀抱一腔热血,希望张逐轻能为他的父母亲族报仇雪恨,铲除哗变的牙兵。没想到张逐轻竟然如此窝囊。
他们暗地里咒骂张逐轻,攥拳头攥得青筋突兀。
王守德骑的五花马并不是战马,这种马多被皇亲贵族喜爱,就像佩剑一样只是花架子。不过,碍于王守德的声威,一场射箭比赛,没人敢和他争锋。
王守德射出的九箭全中靶心,现场响起了一阵爆裂的掌声。在王守德骑马回来之际,张逐轻愉悦地迎了上去。
“王指挥的箭术真是出神入化,百步穿杨都不足以形容。”张逐轻夸张地赞扬着,膝盖又弯了下来。王守德异常得意,熟练地踩张逐轻的背部下马。
身高是王守德的短板,他特别享受把张逐轻踩在脚下的感觉。
张逐轻却也不在乎麻衣背部的两个大脚印,趁着王守德高兴之际,又道:“王指挥,我有一件事,想和您商量一下。”
“哦,什么事?”王守德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拿起羊皮水袋给自己灌水。
张逐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今年再有两个月就满十九岁,却一直没有成家。圣上前儿来信,有意将柔嘉公主许配于我……不知指挥能否同意?”
王守德闻言,眉毛微微上挑。
小皇帝的来信,他也截获了一份。
上一任皇帝驾崩的时候,北方和西部的藩镇势力日盛,颇有不受中央控制的态势。小皇帝甫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将自己妹妹柔嘉公主赐给张逐轻。
柔嘉公主出身显赫,母族背靠中原藩镇,小皇帝这一举动,不过是想借柔嘉和张逐轻的联姻,夺回河东藩镇的指挥权。
王守德怎么会让他如愿?别说娶柔嘉公主,郡主都不行。
“你想反我?”王守德的眼神一凛,抬手就扼住了张逐轻的咽喉,“和柔嘉公主成亲,好借她的力量剿灭我?”
张逐轻的身体顿时抖如筛糠,他本能地用两只手抠王守德的虎口,要是他不这么做,脖子可能马上就断了。
“不!咳咳,张逐轻不敢!咳咳……”
“哼!”王守德一把将他甩到地上,一脚踩在他俊秀的脸上。粉白的皮肤顿时充血赤红,张逐轻的眼眶也充盈了晶莹的泪水,就像件破碎的珍品。
王守德不解恨,又用靴子碾了碾,放声大骂:“老子还没娶上公主,轮得到你?别说十九岁,就算你二十九岁三十九岁,老子想让你娶媳妇就娶媳妇,不想就给老子打光棍!”
他抬脚对准张逐轻的心窝子踹过去,张逐轻倒飞数米,一口鲜血就从口中呕了出来。他忙不迭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指挥息怒!”
他的孬样让王守德气消了一点。张逐轻这软蛋肯定没有反他的心,自己吼一句估计他都要吓尿。
不过,王守德面上也不想和小皇帝撕破脸。莫如……找个由头做了张逐轻。
身后的李毕走过来,小声对王守德道:“指挥,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可以彻底打消小皇帝联姻的想法。”
“什么主意?”
“潮州刺史沈仲舒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如果张逐轻一心求娶,小皇帝不会不答应。”
潮州是河东下辖地域最大的州,刺史沈仲舒唯王守德马首是瞻,如果张逐轻娶了他的女儿,这辈子都不可能脱离王守德的掌控了。而且,让张逐轻出面回绝小皇帝,小皇帝肯定觉得他不识好歹,自然就断了联姻的念头。
但王守德更倾向于让张逐轻死:“给他这软蛋娶那么漂亮的媳妇儿,岂不便宜了他?”
“指挥多虑了。”李毕露出一个坏笑,“面上是他的妻子,但最后被谁玩了还不一定……杀人莫如诛心,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王守德表情愉悦起来。转身,发现张逐轻还趴在地上发抖,把他踹翻过来。
王守德抬脚踩张逐轻的脸,张狂道:“张逐轻,你不是想成家吗?我这有一门不错的婚事,不过,需你亲笔写一封信给皇上,告诉他你多么爱那个女人。”
张逐轻沾满水雾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仿佛一点也不生气,扯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王指挥,您说的是哪个女人?”
“潮州刺史沈仲舒的女儿,沈又可。”
夤夜更深,节度使府中的东厢房亮起一盏灯。
张逐轻赤脚踩着虎皮绒毯,苍白的脚踝青筋毕现,足弓弯曲,脚趾有意无意地勾着毯子的皮毛。
他两只手的手肘撑在榻上,斜眼睨着面前的李毕,脸上再无靶场的窝囊相,倒如审判罪人的阎罗。
昏黄的灯将他的面庞映照得柔媚妖冶,眼角和左脸带着微红的伤口,一双上挑的狐狸眼勾魂夺魄,但漆黑如墨的眸子却森冷无比。
李毕也不复靶场上的倨傲,进门后就憋着一口气,那么久了,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直视张逐轻的眼。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还是张逐轻忠诚的奴仆。他们张家旧部,都带着对牙兵刻骨的恨意。但吸取了前辈硬刚的教训,学会了伪装。
张逐轻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掷地有声:“沈仲舒什么反应?”
上次王守德让张逐轻向小皇帝呈了张折子,上书自己感谢皇恩浩荡,但无奈已经有了心上人,求小皇帝成全他和沈家女。
很快,小皇帝就下旨赐婚,让他与潮州刺史沈仲舒的女儿成亲。
王守德尤其高兴,高兴于张逐轻的听话。王守德还认为,小皇帝那么快同意了张逐轻的请求,是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没有勇气和公主联姻,与朝廷一并对抗河东的牙兵。
不过,这一切都对张逐轻没有任何影响。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和谁成亲,重要的是,成亲。
他千方百计,阳策阴谋,等的就是这张赐婚的圣旨。
张逐轻一只手捏着一个光滑的剥了壳的鸡蛋,伤口痛的时候,就拿出来在脸上滚一滚。疼痛削减了他对王守德的恨意,他闭着眼,似乎已经能看到王守德被自己鞭尸三百的惨况。
只是想想,心情也格外愉悦。
李毕恭敬道:“目前还没有动静。估计是在想办法扭转小皇帝的心意。”
张逐轻滚鸡蛋的动作一滞,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了细碎的笑意,阴测测道:“既然到这一步了,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张逐轻豁然从榻上起来,取过搭在桩子上的雾气一样飘渺,蝉翼一样轻薄的外衫罩上青灰色的单衣,便要出门。
李毕忍不住问:“这么晚了,都护您要去哪?”
张逐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边套靴子边问:“李毕,沈仲舒的女儿是不是个丑八怪?”
李毕一怔:“丑是不可能丑的,闻说沈又可的姿色冠绝潮州,不然沈仲舒不会那么肉疼了。”
“呵,”张逐轻轻哧一声,仿佛不肯相信,“这样好的媳妇,王守德会送我吗?”
见张逐轻戴上斗笠,李毕还是追问了一句:“大人到底要去哪?”
“到老丈人家,见见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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