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恨别
诏狱中,杂役齐心协力将狱中的铁枷抬走,负责清洗地砖的小厮晃晃悠悠抬了桶水冲进了诏狱之中。冬日酷寒,他惯来负责锦衣卫中的扫洒粗陋事,一双手冻得青紫斑驳,冻疮一层盖着一层。
“听说今日淮安侯从诏狱抱出去一个死囚?此人什么来路?”
“你听说过南唐废皇后宣娥么?”
“那是当然,古有汉武造金屋,今有唐宗筑高台。世说宣娥美的前无古人,建康那座凌烟台便是为她建的。”
“宣娥被废后,在冷宫拼死诞下一子,取名李乘御。”那狱卒说得头头是道:“听闻那位被抱出去的,便是宣娥的亲儿子。而今南唐的愍帝。”
两人说到一半
“事做完了么?有功夫闲聊。”
“见过沈大人。”
“收拾的怎么样了?”
“小人都收拾完了。”
“那就退下吧。”
可是那小厮走的时候觉得沈宣脸色不对,他下意识地往空落落的诏狱中看了一眼。
昏暗中,只见那大红蟒袍的南镇抚佥事半张侧脸轮廓锋利,沉在黑暗中的眼里布满了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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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文靖驰接回平康坊的这一路,李乘御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昏过去了。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四肢淹没在温软的皮毛中,他眼睛看不清,身边有人在喁喁细语,偶尔闪过一两句“孱弱”“风寒”和“痨病”叫他模糊地知道了自己的境况。
高烧不退,伤及根骨。
李乘御这身体随了他娘,年幼便有痨病,自小是锦绣里头养起来的,娇弱的很。而今诏狱里头受一遭,半条命都要去了。
文靖驰从宫里太医署里叫来个老头,头发胡子一把白,给他看了个诊,哆哆嗦嗦半天不敢说话。
李乘御躺在床上表示理解。
毕竟文靖驰恶名在外,京城有传言说这位爷在床上玩的狠,有回把自己养得兔儿爷玩得快死了,大半夜的找锦衣卫全城搜大夫救人,锦衣卫那群饭桶还真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请了个圣手,结果人家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赤脚大夫,兔儿爷没救活,第二天东市那头就多了颗血淋淋的脑袋。
据说就是那倒霉催大夫的。
他自己现在在这淮安候府中跟那兔儿爷的身份也差不离,情况也是差不多快被文靖驰给玩儿死了。
前因后果全对上了,这大夫不敢说话,是人之常情。
朦胧中,李乘御听见文靖驰对老太医说:“他的情况,你但说无妨。”
“说人若是请醒不过来,那必然活不过三个时辰。”
房中一派阒寂,只有一盆水被重重打翻在地,铜盆敲锣打鼓地扣在地上,热闹得刺耳。
约莫两个弹指的功夫,李乘御就听见那老大夫搁自己跟前“哐哐”磕头,一边磕头一边“侯爷饶命”。这回他身上更疼了,房里跟着跪倒了一大片,一派鬼哭狼嚎式的哭丧在身边炸开。
“侯爷节哀。”
“主子息怒!”
“公子!公子!”
混杂着女子的嚎哭。一派兵荒马乱。
身边进进出出的人吵得李乘御头痛,他重病加身,娇气上头,闭着眼一阵乱哼。
四下就骤然安静了下来,他被人轻手轻脚地从榻上抱进了怀里,那怀里味道还带着股浅浅的梨香,迷糊间有只温暖的手一直在他后颈安抚,渐渐地,他又昏过去了。
恍惚中,他又梦到了从前。
“南唐败了!”
“我们败了!”
“救命啊——”
“小殿下,小殿下!快醒醒,江思哲开了建康城门,文靖驰带着朵颜十二营攻进来了!”
李乘御隐约听见身边人急切的低语,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利索地换上了粗布短衫,“太傅说,皇上要见你!”
四处都是火光冲天,他被堵在御道上进退两难,身边都是宫人哭叫逃命,阶上一盆醉海棠翻倒了,他有些怜惜,很想伸手去扶一把。但是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狠狠扯着往凌烟台去。面前的高阁火光冲天,虽是冬夜,热浪也烧得他面颊刺痛。
复道两边尽是不住啼哭的南唐文官。
肩膀上的一道蛮力硬生生将他摁跪在了长阶之下,那是太傅的手。双膝重重磕在青砖上,痛的他鼻头发酸。
“阿御。”李乘御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名字,仓皇抬头,只见一个清瘦的青年站在他跟前,背着火光的脸沉在黑暗里,什么神色也看不见。那是他的长兄,南唐昭帝。
此时昭帝全无帝王威仪,龙袍凌乱,披头散发,郑重塞了一样东西到他手中。
李乘御能摸出来,这是块玉玺,有一角被砸了个豁口,这是南唐传国百年的和氏璧!他幼时被宠溺的无法无天,常在龙椅御案上嬉戏玩闹,曾经不小心将和氏璧碰翻在地。这块豁口是他砸出来的。
过了十岁后,他就不再被允许碰这东西。
因为这是皇兄的。
李乘御知晓,昭帝是从小的帝王之才,文韬武略、经天纬地,在沙场上势如破竹,在朝堂上高屋建瓴。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多病软弱的小小王爷,从小娇生惯养,不习武,不论政,只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他以为自己一生一世都该是乌衣巷中王谢梁下燕。
可今日——
“今日我将这和氏璧传给你,你便是南唐的新帝。”
“不、不行的……”李乘御在哽咽,他托住那玉玺的手一沉,心也跟着一沉,声音里满是对前路的绝望与恐惧,透着雏鸟嘶号一般的沙哑:“皇兄,我、我就是个纨绔子弟,我不行的。”
“我南唐李氏这一辈,兄弟十二人皆已战死!”惯来温和的昭宗今夜却骤然强硬起来,他抓着李乘御的手,将他拖到了复道边的栏杆上,“你看见了什么?”
满眼都是血红,狭长的夹道里,乱军厮杀,不计其数的无辜宫人横死墙下,李乘御呜咽起来,但是他忍住了眼泪,木然地睁大了眼去看这修罗炼狱。
昭宗知晓这孩子生来软弱,不历经一番磨砺,脱不了骨子里的娇气,只能强摁着他去瞧,“阿御,我要你记住今日这尸山血海,自此,文靖驰与北燕便是你一生的死仇敌。”
他忍不住低声呢喃,“南唐……”
“只要你活着,南唐就还有一线生机,”昭帝悲从中来,终于松开了摁着他脖颈的手,回过头对一直站在阶下的太傅邵博仁道:“阿御少不更事,朕今日便将他托付给先生,我是先生的学生,他也是先生的学生,师如父也,我不在了,望先生代我好生管教他。”
“我不走!我不走!皇兄,我……”李乘御慌张地扯住昭帝的衣袖。
昭帝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将他一把抱进怀里,“今日一别,便不再见了,真想看着阿御来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皇兄!”
“不要怕。这倾覆的江山我们来背。阿御,往前走,不要回头了!”说着他皇兄狠狠将他往外一推,李乘御被身后的邵博仁一把抓住胳膊,生拉硬拽下了凌烟台。
他回头的最后一眼,看见自己的兄长淹没在了熊熊烈火之中。那把火烧得夜空透红,李乘御
周身的一切景色化作虚影,一切声音化作虚声,打着转地离他远去,只剩下那一句:“阿御,往前走!不要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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