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往昔

“当年先帝也喜欢动辄往东郊猎场去。我记得那时候瞻云年岁还小，是头一回跟着先帝同去刮坏了衣裳，还是哀家给补的。”太后看着殿外的雪，长叹一声：“当年的雪可比今年还要大，那一年，先帝活捉了只火狐狸，送给了皇上。我记得，皇上还高兴了好些日子。”

        “皇嫂一说我也想起来了，那狐狸没活多久，就绝食而亡了呢。”赵瞻云低笑着道：“宫里的老人说，狐狸有灵，宫里的东西沾染它不敢吃，”

        太后才露出个笑来，对着文靖驰道：“方才行渊只说高兴而不说尽兴，看来是没玩痛快？难不成是京郊猎场不合你的心意么？”

        文靖驰中规中矩地回了话，“那倒是没有，皇家的猎场，玩儿起来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天公不作美，雪下得忒大了，我寻了几日也就打下来几只活鹿与獐子，猛兽一个也没见着，不然还想给太后打张整虎皮做蒲团呢！”

        太后被他说的笑起来，道：“哀家多谢侯爷一片心意了。不过佛前不杀生，便是侯爷打了，哀家也怕是不敢用。”

        她说完了文靖驰不敢乱答话，只是笑笑。

        太后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又仔细打量了文靖驰一阵，道：“侯爷算来也二十有五，也不小了。在长安待了这么多年，可有中意的女儿家？”

        “臣不敢动这样的心思。”

        说着，文靖驰便有意无意地盯住了上座的李乘御。见那人已醉眼朦胧，不禁皱了皱眉，拱手冲太后道：“臣这样的性子，娶了妻，怕是要耽误人家姑娘。”

        “性子不是问题。成了家，性子便收敛了。”太后不动声色地拨了拨手中的佛珠，缓声道：“想当年先帝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被太皇太后做主，娶了孝懿皇后，之后也就收了心了。他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允让都已经八岁了。”

        文靖驰不答话。

        太后便挪开眼，在满座朝臣中仔细看了看，忽而瞧着离自己最近的林老太师，“我听说林家二房的闺女素有令名，也不知与行渊登不登对？”

        林老太师年纪是真大了，嘴里牙没剩几颗，一听太后点兵，慌张得连身也起不来。林家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都低着头不说话。

        反而是文靖驰，笑了笑，道：“前些日子我下了朝还与林涸碰了面，那日他急匆匆往家中赶，说是要给林妹妹过十六的生辰。我今年都二十五了，她年方二八，且不说婚嫁之事尚早，便是年岁，我也与她不登对了。”

        “年长些才疼人。侯爷虽说瞧着不大稳重，在内阁也磨了这样多年了，受这些老臣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端正了许多。林氏本就与皇家有姻亲，若是能促成二小姐与侯爷的这桩婚事，那也算是一件美谈呐。”太后垂眼看向林老太师，目光中透出询问：“你说是不是，老太师？”

        老太师没摸清楚她的意思，仍旧不敢答，文靖驰眉头紧锁，直欲起身，想要再回绝太后。

        就在此时殿中忽而有内侍上来布菜。

        旁边还并行了一列婢女，那是内侍省安排上来试菜的婢子。等内侍布完菜退下后，她们才无声走上前挨个试吃。

        文靖驰瞄了李乘御身边试菜的婢女，又灌了口酒，借着醉意，半真半假地对太后说道：“我心知皇表嫂乃是一片好意，可是当年我出生之时，我娘便寻人给我掐了八字，说我这命乃是天煞孤星，娶了谁，谁就活不久。林氏二房就这么个女儿，我是真不敢招惹。若是林氏求亲求到您这儿来了，还请皇表嫂高抬贵手，另寻才俊吧。”

        他此言毕了，堂下一片寂静，无人敢再应答。

        文靖驰没给太后脸面。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平日里御前便无礼惯了，加之今日又与皇上喝多了酒，说话难听，众人也不觉意外。只是太后脸色不大好看，连着底下姜氏的一众外戚也不大高兴。

        赵瞻云也苦恼，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文靖驰一眼，在其中打起圆场来，“你不娶便不娶，怎能拿命数来说？庙里老头说的全是瞎话，信不了的。”

        文靖驰没接话，只是把盏同赵瞻云碰了个杯，笑了一声，含糊不清地道：“庙里的和尚还说我命中富贵，能长命百岁呢。”

        这话又驳皇帝的面子。

        赵瞻云也不生气，只能舔着脸哈哈笑了起来。

        文靖驰撂了杯，一瞥眼，猛见李乘御身侧寒光一闪。

        他瞬时醒了酒。

        定睛一看，那女子手中银筷猛地一翻，电光石火间正带着刚猛地劲道直直戳向李乘御的脖颈，杀意稍纵即逝。这一下若是戳到了实处，李乘御必定命丧当场。

        可他像是对这危险毫无察觉。

        文靖驰眼疾手快，一手拿住了那婢女的手腕，掌心下了狠劲，一把捏碎了她的腕骨，一手猛抓住李乘御的肩，将他狠狠往自己怀里一扯。那女子却不罢休，另一只手自髻上抽下一根簪子，直插李乘御的眼睛。文靖驰心头一紧，当即立下，抬脚踹翻了面前食案。实木的桌子狠狠地撞在了那婢女的腰际，力道之大，一瞬便将她直直撞出了两丈远。

        腰必然断了。

        眨眼间，殿上的锦衣卫绣春刀尽数出了鞘。

        韩隐带着几个锦衣卫将那婢女围住，剩下的人围着皇位集成了道坚不可摧的盾。

        众目睽睽之下，那婢女瞪着眼，在地上挣扎了一阵，应该是知道自己再不能站起来了，猝不及防地将手中簪子一反，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脖颈。

        文靖驰皱起眉，正要吩咐锦衣卫将人拖下去好好追查，怀中的李乘御却骤然呕出一口血来。

        灼眼的红霎时泼满了李乘御的前襟，星点鲜血溅到了文靖驰脸上，带着刺人的寒意，扎得他骨头都泛了痛。文靖驰耳畔乍然嗡鸣起来，一手勒住李乘御的腰，却发现他命悬一线似的脸色煞白，一眼看去，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阿御？！”

        他两手颤抖，慌乱中先找了李乘御身上可有致命伤，没寻到才先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立刻摸了李乘御的脉搏，找了半晌，才从那截细瘦的腕上找出了点细如游丝的跳动。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刚要请赵瞻云传太医，就听底下的武将却又惊慌失措地大叫了一声“抓刺客”。

        “还有一个！”

        “侯爷小心！”

        “保护皇上！”

        文靖驰抱着李乘御，还没来得及回首，便感觉后颈传来一片热意，浓郁的血腥味在鼻尖炸裂。

        混乱中他听见一颗重物砸在地上，还有赵瞻云声嘶力竭的尖叫。

        一颗人头顺着阶滚下大堂。

        文靖驰在一片血泊中看清看清了那人内侍省的头冠。

        足足过了两三个弹指，殿中才有人慢条斯理地道：“刺客已经伏诛，皇上勿忧。”

        听见这声音，文靖驰眉头一皱，回头看，只见个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背他而立，虎背狼腰，身形挺拔。手中刀一丝不抖看，刀尖还在滴血，将昂贵的氍毹染得通红。

        摔下龙椅的赵瞻云面无人色，愣愣地盯着滚在堂下的那颗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殿中一派混乱，靠的近的大臣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坐的远的大臣前拥后赶地往前挤。只有大理寺少卿林涸的心神还算是安定，站在位置上没动，厉声道：“诸位不要慌！”

        他这一声吼将殿中纷乱的局面叫停了。

        一众朝臣惊魂未定，纷纷回头看他，只听他道：“刺客胆大包天，行事明目张胆。今日禁军近卫、宦臣掖庭一个也逃不了干系！先将尚食局、掖庭局、内府局在北苑当值的宫人尽数扣留，再向负责今夜各项事宜的内侍省宦臣层层排查，不可有一条漏网之鱼！”

        “对！林家小子说的有理。”太后早早便从适才的惊吓中缓过了神来，不顾鲜血，先走到了赵瞻云身边想要稳定他的情绪。她回首扫过大殿林立的锦衣卫，沉着声线，十分威严地发了问：“今日殿中巡防是何人负责的？”

        萧淇闻言外跨了一步，简明扼要地道：“今日负责北苑巡防安排的乃是殿前司指挥使姜统姜大人，臣协防。”

        太后眉头一皱，即刻看向姜统。

        萧淇没撒谎。这事情本来落不到姜统头上，但是前些日子文靖驰与赵瞻云闹得不痛快，他以要在府中反省为理由告了假，辗转之下，这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到了姜统头上。

        今日殿中的布防与轮值皆是姜统一人排布的。

        姜统背上已然冒了冷汗，一步跨出，硬着头皮冲太后与赵瞻云拱了拱手道：“今日轮值之事去确实是臣做的，侯爷告假，今日锦衣卫的差事也是臣安排的。”

        太后脸色神色愈发不豫，正要发话，一旁的赵瞻云却尖叫了起来：“来人！来人！将姜统押下去！他要杀朕！”

        此言一出，底下坐着的官员都大惊失色，一声也不敢出。

        太后伸手握住了赵瞻云的手，神色格外柔和，低声道：“皇上是被吓糊涂了，王诚，快去宣太医，来给皇……”

        “荒谬！荒唐！”赵瞻云眼中满是血丝，他拽住太后的袖子，攥在手中揉了一阵，又即刻将她狠狠挥开，疯狂地往那锦衣卫跟前蹭，抱住他的腿，筛糠似的抖了一阵，才破锣似的叫唤起来：“你，沈宣！沈大人，你要保护朕。”

        “要彻查此事，这朝堂中有人、有人要杀朕，有人要杀朕！有人……”

        赵瞻云说到一半两眼一翻，直直被吓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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