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梦
入夜。
数九寒天,夜阑人静。
冬夜一如既往的冷冽彻骨,守夜的丫鬟抱着暖炉,昏昏欲睡。
谢昭华躺在床榻上,苦思冥想,难以入眠。
她在想宣祈。
宣祈究竟何许人,不过见了一面,竟惹得她心病发作。
莫非只是巧合?
若说是巧合,似乎也说得通,毕竟她和宣祈素未谋面,哪能把心病发作怪在世子身上?
谢昭华辗转反侧,渐渐入眠。
……
朱墙碧瓦,画栋雕梁,入目是大齐的宫城。
梁悯和顾婉被叛军围困在勤政殿。
为首的将军杀伐果断,戾气横生,银枪直指梁悯,手下无情。
手起枪落,皇后顾婉的血溅了梁悯一身。
梁悯怆然,紧紧抱着替他挡枪的皇后。
将军讥笑:
“陛下也舍不得身边人死吗?微臣还以为,陛下的心是铁铸的呢。”
将军没有心软,依旧是手起枪落。
终于轮到梁悯倒了地。
画面一转,将军领兵围了谢府。
他右手一挥,底下的将士涌进了谢府。
将军没有进府,高高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听着谢府众人撕心裂肺的哀嚎惨叫。
将士押了个想逃跑的老妪过来,老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婴儿。
老妪跪地磕头,磕出鲜红刺目的血:
“求姑爷留下谢家最后的血脉!”
马背上的将军不动声色,冷眼看着啼哭的婴孩。
将军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有所触动,下马抱过那孩子。
他逼老妪发誓,不论如何,不许告诉孩子身世。
老妪感恩戴德的流涕痛哭,磕头发誓。
将军抱着孩子上马,一路回了府。
画面又一转,入目是荒无人烟的沙漠。
沙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是谢府的家丁。
除谢府家丁外,还躺着一玉袍公子。
公子冠玉一般的脸上染了污血,有谢府家丁的,也有他自己的。
谢昭华跪坐在公子身前,替他擦拭血迹。
还是那位将军,立在马上,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谢昭华。
谢昭华铁了心要带玉袍公子的尸身走,将军怒不可遏,持枪拦她,无果。
将军挣扎良久,下了狠心,终于一□□穿过谢昭华的心口。
心如刀绞,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心如刀绞,千刀万剐,痛不欲生。
汗沾湿如意海棠纹的锦被,谢昭华捂着心口,唇色发白,从噩梦中惊醒。
美人黛眉紧蹙,花容失色,颤着身子坐在床榻上,姿态娇弱,我见犹怜。
谢昭华觉得好生诡怪,今日明明不是十五,怎么又做起这梦来?
谢昭华捂着心口,怔愣良久,思绪飘到了两年前。
天启四十七年,秋,九月十五。
太子梁悯前去顾府提亲,欲聘顾相嫡女顾婉做太子妃。
谢昭华难以置信,哭着去问太后。
太后心疼的抱住她,束手无策:
“好孩子,太子妃……只能是顾家的女儿,待阿悯登基,哀家一定下旨接你入宫。”
谢昭华哭得没了气力,去东宫等梁悯回来。
她从未时等到酉时,终于等到从顾府提亲回来的太子。
谢昭华牵着梁悯绣金线蟒袍的衣袖,红着眼哽咽道:
“太子哥哥……怎么娶了顾家姑娘做……做太子妃?”
那日,一向温润如玉的太子哥哥,竟无情拂开了谢昭华的手,面色如霜,漠然疏离:
“孤要娶谁做太子妃,与表妹何干?孤不日将迎娶顾家姑娘入主东宫,表妹也不小了,还望表妹自重。”
谢昭华没有不知羞耻的纠缠下去,转身去了灵昭寺。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灵昭去,但她就是想去。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指引着她去灵昭寺。
谢昭华一跨进灵昭寺,心口就疼得厉害,没走两步,便倒在了灵昭寺门口。
她在灵昭寺躺了三天三夜,满嘴都是胡话。
林如芝心痛疼不已,呜呜咽咽的守着谢昭华。
寺里的元空禅师告诉林如芝不用担心,谢昭华只是染了风寒,加上身子弱,这才昏迷不醒,好生修养上几天便无大碍。
那三天里,谢昭华反复做着那个梦,叛军攻皇城,杀梁悯,领兵围杀谢家,为首的将军一□□穿过她心口。
谢昭华看清了所有人,唯独看不清那将军的脸。
谢昭华醒来后,神情有些恍惚,林如芝哭着把她搂进怀里:
“傻孩子,娘亲一定给你挑个更好的夫婿,娘只盼着你,别再做傻事。”
她们以为,她想不开要出家。
谢昭华醒后,元空禅师喂她喝了一碗符水,随后告诉林如芝,谢昭华已无大碍。
谢昭华被接回谢府后,母亲兄长轮流守着她,生怕她再想不开做傻事。
谢昭华回来后不哭不闹,每日在府里看书写字,弹琴绣花。
她原本就温柔聪慧,端庄懂事,梁悯不喜她,她亦不会自甘下贱,要死要活,日子总还得过,她日后还要嫁人。
谢夫人守了谢昭华一月,见她渐渐平复下来,一心看书写字,琢磨女红,这才放下心来。
谢昭华极看重在京都的名声,琴棋书画,规矩仪态,教养性情,人前人后,她都要做到最好。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规矩礼仪自幼熟记于心,她相貌又好,不管见了那位夫人都是大方一笑,圈子里那些夫人都喜欢她。
凭她的家世才情,假以时日,定下一桩显贵亲事不是问题。
谢府钟鸣鼎食之家,谢昭华自小锦衣玉食,绫罗绸缎,身为女子,她没什么大志向,只盼日后嫁做显贵夫人,相夫教子,人前人后珠围翠绕,香车宝马,富贵一生。
至于日后的夫君,夫君喜她也好,厌她也罢,她无须花费心思,最最重要的,是她在京都的脸面名声,她自个儿过得舒坦便好。
原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可谢昭华不曾想,她还会再做那个梦。
她去灵昭寺那日是九月十五,此后每逢十五,她定会再做那个梦。
叛军攻皇城,杀梁悯,领兵围杀谢家,为首的将军一□□穿她心口。
每每醒来,细汗沾身,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起初谢昭华以为是巧合,不甚在意,可每逢十五,她一定会做这个梦。
谢昭华怕林如芝担心,没敢告诉她。
她避开桂嬷嬷,佯装成丫鬟,带婢女春落偷偷溜出了府,去灵昭寺寻元空禅师。
她把梦境告诉元空禅师,担忧不已:
“禅师,小女子所做之梦可暗示了什么?”
元空禅师稔着佛珠,一脸莫测高深:
“世间万物,死生轮回皆有命数,有人强改命数,必将反噬。小施主情状,皆因反噬。”
谢昭华虔诚跪地:
“敢问禅师,反噬可有解?”
元空摇了摇头: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贫僧只知世间因果,皆有缘法,时机到时,反噬自然而然就解了。小施主莫要担心。”
谢昭华双手合十:
“小女子再问禅师,人可有来世?”
“有,也没有。天机不可泄露,小施主,贫僧只能点到这里,再点,佛祖是要降罪的。”
世间万物,死生轮回皆有命数,有人强改命数,必将反噬。
世间因果,皆有缘法。
谢昭华回府后参悟许久,仍未参出一星半点。
她不知是谁改了命数。
她也不知何为因,何为果。
她不再执著,索性像禅师说的那般,等候时机。
……
谢昭华从思绪中挣脱,捂着心口,疼痛渐渐平复下来。
她畏寒,屋里炭火烧得最暖。
烛火三两摇曳,罗粉帐幔垂下,帐中昏暗一片。
谢昭华枕在苏绣海棠纹锦枕上,望着头顶瞧不见颜色的顶帐,喃喃自语。
“禅师所说的时机,想来是到了。”
以往每每入梦,她总瞧不清那将军的脸。
今夜,她瞧清楚了。
梦中覆皇权抄谢府,一枪夺她性命的将军,是宣祈。
今日方见过一面的宣祈。
宣王府,归安院。
宣王年轻时在外征战,九死一生,险些战死沙场,长公主希望宣祈不像他父王那样历经坎坷,取了“归安”二字做宣祈的院子。
归安归安,归顺平安。
寒风凛凛,万籁俱寂。
世子宣祈躺在榻上,闭目沉睡。
不愧是京都少女日思夜寐的春闺梦里人,烛光昏暗,难掩少年剑眉玉脸,棱角分明,堪称仙人。
谁能想,平日里最清正廉洁,铁面无私不近女色的刑部侍郎宣大人,竟也难逃春梦呢。
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宣王府今日好生热闹。
同僚兄弟拥簇宣祈进了洞房。
喝得醉醺醺的宣祈颤着步子,用玉如意挑开新娘的盖头。
盖头下是谢昭华温柔动人的脸。
饮完合衾酒后,喜婆乐呵呵的退了下去。
红莲双瓣沥沥草,牡丹含露涓涓。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大红鸳鸯喜帐下,他搂谢昭华入怀,将佩戴多年的玉佩递到她手里:
“阿祈这辈子只对姝姝一人好。”
宜姝是谢昭华及笄时,太后赐的小字。
阿祈这辈子只对姝姝一人好。
宣祈倏地惊醒,腿间湿乎一片。
他后知后觉,方才做了场见不得人的,梦。
梦里那姑娘,是刚见过一面的谢昭华。
宣祈扶额,鄙夷自己一番。
宣致之啊宣致之,如今竟也学了见色起意那一套,敢把人家姑娘想进春梦里来了!
看来是刑部案宗看得不够多,竟有心思想这些。
于是,克己奉公的宣大人沐浴更衣后,燃起祥云纹铜台上的烛火,三更半夜里写起案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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