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及笄
永元二年春,二月初五。
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
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
春光明媚,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游廊的娇花儿迎春而绽,一片云蒸霞蔚。
今儿是谢昭华及笄的日子。
谢家是京都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以,谢昭华及笄礼请了不少公爵夫人。
谢府的下人们寅时起就忙活起来,厨娘们有条不紊的备着今日的膳食。
正堂备了醴酒、饭、盥、香炉、挂图等及笄礼上用到的物件,一片俨然。
谢昭华一大早便在婆子的簇拥下起来上妆。
按大齐女子及笄的规矩,婆子替谢昭华梳了挽髻,简单的插了几朵珠花,将发髻空出来等笄礼者簪笄。
林如芝在一月前便着京都中最负盛名锦衣阁制了采衣、襦裙和长裙,一针一线系老师傅亲手所绣。
林如清疼爱谢昭华,愿屈尊至谢府,做谢昭华及笄礼上的赞者。
谢杭和谢持昀则告了假,在前厅接待前来观礼的同僚大臣。
林如芝盯了一会给谢昭华梳妆的婆子们,随后便出去接待各家的夫人了。
谢家荣宠正盛,朝中谁人看不出来?
哪怕是平素同谢家不太亲近的权贵夫人也来了,林如芝免不了一番招待。
吉时将近,梁悯和太后的銮驾停在了谢家门外的胡同,众人随谢杭和林如芝在门口跪迎圣驾。
在场的朝臣夫人无不感慨:
谢家当真是深受皇恩!
不过是谢家三娘一场及笄礼,太后,皇上,皇后竟都来了!
天威如是,气氛变得严肃拘谨起来。
太后从金銮轿撵下来,挂着虚伪凌厉的笑:
“众卿家不必拘谨,哀家今日来是为昭华行及笄礼的,不必因哀家拘束了自己。”
“母后说的对,朕今日带皇后与诸位爱卿一同观礼,诸卿不必多礼,拘了谢府的气氛。”
梁悯笑着看向众人,面色一片温和。
众人听完,连忙将太后皇上和皇后迎到主位上坐着。
“谢家三姑娘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啊,不过是女儿家的及笄里,太后,皇上和皇后竟都来了!啧啧啧,福泽深厚呐。”
“若是我儿能娶到谢三姑娘,我出家去做尼姑也乐意!”
“谢家三姑娘哪轮得到你儿子娶?你们方才没瞧见宣王世子跟长公主一道来了?他一介外男,安阳长公主带他来,这是什么意思,还用我多说?”
“谢夫人怎么会看上宣小世子?不是说他和宁王那个吗?”
“哪个?”
“那个,就是那个……断袖啊!”
“是吗?之前我也有所听闻……”
躲到花廊一角的宣祈打了个喷嚏。
在大齐,女子及笄须加三礼:初加、再加和三加。
初加时穿着童子服及采衣,初加礼成后及笄着换上襦裙,待再加礼成后换上成年女子穿的长裙,此时笄礼者给及笄者的挽髻簪上钗冠,待及笄者再次换上大袖礼服、钗冠出房后,向来宾展示,面向挂图,行正规三次拜礼,则及笄礼成。
吉时到了,谢杭请示梁悯后,站在山水挂图前,庄重说道:
“吾女昭华,温婉贤淑,今年十五,大齐君主在上,谢家祖先在上,同观吾昭华及笄。”
随后是谢昭华繁琐的三加及笄礼。
礼毕,谢昭华跪到太后面前,女官在一旁宣旨: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宜姝甫。”
宜姝宜姝,宜室宜家,容貌姣好,太后赐的小字,谢昭华很喜欢。
“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跪拜完太后,谢昭华提裙,跪在梁悯和顾婉的面前,规规矩矩磕了个头:
“臣女拜见皇上,拜见皇后娘娘。陛下百忙之中前来观礼,臣女感恩戴德,日夜欢欣。”
谢昭华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温柔浅笑,手心却出了细汗。
她很久没有,离梁悯这么近了。
梁悯身上的檀香气味传来,她躬身跪地,强忍着一触即发的溃散。
帝王摩挲着玉扳指,压下亲手扶谢昭华起身的冲动,朗朗一笑:
“表妹快起。”
梁悯挥了挥手:
“来人,赏。”
翡翠珠宝,孤本字画。
赏赐流水一般端了上来,足足派了五个太监。
众人一片唏嘘,却也只能红着眼羡慕。
春和景明,清风徐徐,亭台楼阁,花香鸟语。
暖烘烘的日光照在谢昭华身上,心里却凉了一片。
谢昭华垂头起身,自始至终,不敢看梁悯一眼。
梁悯也不敢看她。
皇后顾婉挥了挥手,示意谢昭华上前:
“不愧是母后从小疼到大的,昭华表妹果真生得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之貌。”
皇后抬头,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在安阳长公主身旁宣祈身上:
“阿祈,快上前来。”
宣祈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太后唤他阿祈就算了,他与皇后不相熟,皇后唤他阿祈,叫他浑身不自在。
宣祈上前,拱手行礼:
“微臣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梁悯笑着看向宣祈,眸色却复杂一片:
“致之快起来。”
宣祈今日穿了身如意竹纹的束袖白袍,玉冠墨发,剑眉星眸,疏朗清俊。
谢持昀身旁的谢持景细细打量一番,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总归是个眉清目秀的郎君。
“今儿昭华表妹及笄,阿祈特意前来,想来是倾慕昭华表妹许久,待她及笄礼成后好提亲的。”
宣祈不想理会顾婉。
若不是长公主说皇后今日会赐婚,姑娘家的及笄宴,他可没脸来。
内心再抵触,也只得拱手:
“回皇后娘娘,微臣的确有此打算。”
顾婉牵过谢昭华的手,大方一笑:
“昭华表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难怪阿祈这么些年都不愿定亲,原是为等昭华表妹及笄。”
谢昭华垂头,面露绯色:
“皇后娘娘过赞。”
宣祈咬了咬后槽牙,有苦说不出,照单全收:
“皇后娘娘所言,确是微臣心中所想。”
宣祈吃瘪,安阳长公主乐的不行,幸灾乐祸看着自家儿子。
顾婉从头上卸了支海棠花钿金簪,转而簪到谢昭华发髻上:
“本宫难得出宫一趟,阿祈苦恋表妹多年,久未定亲,等的实在幸苦。今日不如由本宫做主赐婚,成全了阿祈这份痴心。昭华表妹,你可愿意?”
谢昭华福身,羞赧一笑:
“臣女但凭娘娘做主。”
顾婉看了眼一脸满意的太后,又看了眼默许的梁悯,玉手一挥,女官捧着懿旨上了前,宣祈和谢昭华则走到一处,齐齐跪下。
众人见女官拿出了圣旨,纷纷下跪。
“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谢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皇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宣王世子宣祈,责有司择吉日挑定婚期。”
宣祈和昭华行了大礼,随后谢恩:
“微臣(臣女)多谢太后、皇上、皇后圣恩。”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梁悯看着跪在一处的宣祈和谢昭华,倏的忆起上辈子。
上辈子,他奉父皇的命,撮合宣谢两家。
这辈子,为了偿清心债,撮合宣谢两家。
两辈子,宣祈和谢昭华,都是他暗中撮合。
希望这辈子,不再重蹈覆辙,落得满盘皆输。
酸涩苦痛涌上心头,梁悯强装欢喜,开了口:
“诸位快起身,赐婚一事和满,朕心甚慰,太后久居宫中,不宜在外劳累过久。”
“谢太傅,你好生办着昭华表妹的及笄宴,朕,先行回宫。”
“皇帝说得对,哀家也累了,宣谢两家能结亲,哀家心中实在欢喜。如芝,给华儿的赏赐太多,哀家回宫后派人送来。”
林如清目光扫向妹妹,语气温和许多。
“恭送太后,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宫人鱼贯上前,拥簇三人回宫。
送走圣架后,谢府顿时闹了起来。
“谢太傅,恭喜啊!”
“同喜同喜!”
“得娶娇妻,宣侍郎好福气啊!”
“哪里哪里,大人过誉。”
“谢御史,府上双喜临门,快快喝了这一杯!”
“来来来,谢太傅快喝了我这一杯!”
“太傅可不能只喝顾相的,来,再饮了我这一杯!”
…………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往来道喜,热闹不已。
春落和夏知扶谢昭华回屋,走到一半时,被宣祈叫住。
“谢姑娘,留步。”
宣祈拒了喝不完的酒,偷偷溜了出来。
谢昭华垂头福身:
“世子有何指教?”
宣祈在离谢昭华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拱手说道:
“宣某有惑,烦请姑娘解答一二。”
桂嬷嬷这段时日入宫伴在太后身侧,桂嬷嬷不在,春落和夏知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让姑娘和世子说话。
谢昭华则大大方方的应下:
“世子,这边请。”
穿过花廊水榭,谢昭华带宣祈寻了个僻静的凉亭:
“春落,夏知,你二人上前守着,不许叫人来打搅。”
“是。”
跟宣祈一道来的杨嘉见状,识趣的退到一旁。
谢昭华保持离宣祈五步远的距离,微微俯身垂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宣祈。
皇后虽赐了婚,到底顾忌着男女大防,宣祈亦垂眸,不去打量人家。
“谢姑娘,宣某至此,只一事不明。京都儿郎千万,性情胜过宣某的大有人在。谢姑娘,为何挑中了宣某?”
杨嘉耳力好,听到这话后心一惊,替主子捏了把汗。
大人,姑娘家要脸面,这种难堪的话,怎能如此直白的问出口?
被长公主知道了,又得挨骂。
谢昭华闻言怔愣片刻,原本浅笑着的脸上掠过一丝尬色,随后恢复从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来小女挑中世子一眼?世子莫要说笑?”
宣祈穷追不舍,眉眼间是在刑部审问犯人的狠厉:
“谢太傅和谢夫人向来宠爱幼女,谢姑娘若不愿,谢家如何说动太后召家母入宫,引得家母起了和谢家结亲的心思?”
杨嘉眉头紧皱,苦不堪言:
大人快住嘴!叫长公主知道了,非得连着我一起训。
谢昭华依旧浅笑着,但却无言以对。
除了在太后殿里,她和宣祈素未谋面,总不能说倾慕他已久吧。
见谢昭华沉默不语,宣祈心中猜想得到证实:
“谢姑娘所图为何,宣某日后自会知晓。望谢姑娘嫁做世子妃后,修身养德,自持贵重,莫要在王府,使些见不得人的把戏。”
杨嘉这回彻底绝望。
大人,宣大人!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再说,小的半年俸禄要没了!
换做寻常闺秀,怕是早不堪受辱,掩面哭闹。
谢昭华倒是心宽,不卑不亢,面色从容,盈盈福了一身:
“小女记下了。世子可还有其他指教?”
宣祈拱手:
“再无。今日多有冒犯,望姑娘海涵。宣某先行告退。”
“恭送世子。”
上苑春寒花信迟,东风不放镇帷犀。
柳塘沙冷回鸳梦,草阁梁深落燕泥。
谢昭华看着宣祈远走的背影,不由想起一句诗。
上苑春寒花信迟,东风不放镇帷犀。
柳塘沙冷回鸳梦,草阁梁深落燕泥。
春暖花开之际,难免春寒料峭。
犹如宣祈,器宇轩昂却淡漠寡情。
叫人吹了春夜凉风一般,打起寒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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