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白照

七点三十，早读结束，十分钟后是第一节课。郦月清没有第一节课，于是她一如既往和同事们一同朝饭堂走去。

        老师们的话题大多离不开吐槽学生和吐槽领导，但今年因为教研室主任徐昌海也来当了班主任，他们经常被迫跟领导一起吃早饭，于是就只剩下了吐槽学生这么一条路子。正巧前几天郦月清在班里装了一回叉，她干的那些个丢死个人的事，又被熟悉她作风的老师们搬了出来一条条数。

        班主任刘东南听得津津有味，转头就在新教师约饭群里给新教师们一通说。

        解曦略带烦躁地拧了拧左手的护腕，他今天得跟着体育科组去校友会帮忙，不能跟着郦月清去吃早饭，这让他多少有点不爽。

        也就只有今晚的活动能让他稍稍压制下自己的烦躁了。

        “快走吧，校友会那边等急了。对了，解析，吃饭的地点定了没啊？”

        体育科组长刘明已经非常熟稔地开始叫他从小被叫到大的外号。解曦举起手做了个“ok”的手势，“晚点把定位发咱们科组群里，今天咱们吃开心点！”

        刘明哈哈大笑：“你小子是真懂事，不错不错！”

        解曦点开宋校的聊天框，拨通他发来的电话号码：“你好，是熙来饭店吗？我想定一间包间……”

        之所以定在今天，是因为他早就打听过，今天是二十八中化学科组一个月一次的科组活动——聚餐。而化学科组最喜欢聚餐的地点，正是这家熙来饭店。

        下了班，郦月清熟稔地把车子开到熙来饭店的停车场。这里是化学科组外出就餐指定餐馆，原因是吃的次数多了，服务员总是会给他们送果盘和点心。她下了车，一边看手机一边往饭店门口走去。转过拐角，正要再翻一页她的电子书的时候，那个等在饭店门口的男人吸引了她的视线。

        怎么会是解曦？

        郦月清怎么也没想到，她就是科组活动聚会吃个饭而已，都能见到解曦。而解曦也像是很意外的样子，等她走近几步，就跟热情过度的狗子一样摇着尾巴冲到她的面前：“郦老师好巧啊！”

        她本能地让开半步：“解老师，好巧，你怎么在这？”

        “今天是体育科组的科组活动，我一个新人初来乍到，也挺麻烦大家照顾我的，就说请大家吃顿饭。”

        郦月清暗叹：这人确实比她当年会来事儿。

        当年她刚入职的时候，要不是宋校提点一句，她甚至想不到要请大家吃饭跟大家搞好关系。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很多时候做了面子功夫别人未必给自己面子，但如果根本不做，那么本来能给自己面子的人，也不一定会给。郦月清不太会这些为人处世之道，所以她清楚二十八中那么多同事里，绝大部分人能跟她友好相处，一定是因为宋校的斡旋。

        在这点上，郦月清非常感谢宋校。

        而解曦？全校对他的评价她早有耳闻。出身高，长得帅，人缘好，勤恳踏实又会说话，还热心。在这些同事们的嘴里的解曦，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神仙角色。能得到这么多挑剔同事们的一致好评，他解曦，倒真是个厉害人物。

        不得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解曦不过比她小四岁，就能这么擅长处理这些事，年轻人果然不一样。

        郦月清的眼里染上了些许欣赏的神色。

        “加油啊。”她笑着对解曦摆手，“我也是科组活动，我先进去了。”

        “谢谢郦老师，拜拜。”

        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郦月清甚至有点吃撑了。吃过饭后，化学科组一同前去唱k。郦月清不爱唱歌，很多时候都是在一边帮人点歌切歌，她倒也乐在其中，反正比叫她去唱歌快乐。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替同事们切了半个小时歌后，忽然觉得有点无聊。

        她借口肚子不舒服，朝洗手间走去。洗了把脸，却没有离开洗手台，站在镜子前怔怔然。

        洗手台在厕所外面，男女共用。

        有的人兴高采烈，有的人神色无奈，有的人带着醉意。

        郦月清没注意到，不如说，陷入回忆中的她无暇观测他人。

        眼前不再是镜子和自己的脸，而是即将十五岁、并且面临中考大关的自己。当年的明珠市中招考升学率达到了变态的405，郦月清那会儿刚刚初二升初三，刚刚从无尽的玩乐中意识到这一骇人的事实，于是，在一间风评不太好的初中里闭着眼随便学一下就是班级前十的她，头一次感到了害怕。

        她的班级前十，在年级里排名四百多，全年级有七百多人，按照去年这间学校298的可怕升学率，她百分百上不了公办学校。

        茫然无措的她跟班主任诉说了自己的担忧，班主任鼓励她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彼时父母早已离婚，也都分别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她很清楚自己的尴尬地位，所以从他们离婚以来，她从没有主动找过他们要点什么。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关乎到升学。

        她颤着手，嗓子发紧，拨通了那个记录在发黄破旧的纸上的电话。

        对方显然不认识宿舍的固定电话号码，态度友好地问：“你好，是哪位？”

        “是，是我，郦月清，爸爸。”

        “……”

        长久的安静，安静到郦月清甚至不敢呼吸。

        “什么事？”态度陡然直降，甚至比每年交学费那会儿见面还要可怕。

        “老师说，我的成绩，可能考不上公办学校，让我，问问你，要不要考虑民办学校……”

        “考得上就读考不上拉倒！”

        他挂了电话。

        郦月清看着话筒，又看了看那张发黄的破纸，慢慢地把话筒放回原位，将纸撕碎，打开窗户撒了下去，然后吃了个写检讨的处罚。

        她不会再联系郦启发，就算是饿死街边，她也不会再跟他有任何联系！

        至于母亲黄莉悯？

        那个在郦启发那里受了气就把她抓起来打的女人，她早就当她死了。这样的人不配当母亲的。不配。她不会叫黄莉悯一句母亲的，绝不。

        贪玩、搞事、脑子不算差但不读书而且惹老师烦的郦月清突然转性了。她不再上课传纸条下课追逐打闹，她不再撺掇宿舍里的同学看垃圾小说，她不再出言不逊顶撞老师。她变得乖巧上进，发烧到三十九摄氏度依旧不肯去医院挂水，只因为去医院就意味着要失去宝贵的学习时间，并且还得跟郦启发低头要钱。

        班主任看在眼里，只能无奈地叹气，告诉她：医药费我出了，我让医生开吊瓶回学校，在校医室打针就不耽误了，这样你肯跟我去医院了吗？

        小姑娘倔强地思考了几秒钟，点头，承诺：“老师，以后我会还你的。”

        一年时间能让一个十五岁的小孩成长到什么地步呢？

        她熬出了一头白发，然后以本校第一的成绩考入了明珠市八所公办高中里排名第三的第二十八中学，并且分进了尖子班。

        她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优等生，因为她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比如说努力读书，比如说，和当时被许多女孩子暗恋的温柔暖男洪子期谈恋爱。

        他俩应该算是双向暗恋，洪子期总是下意识帮她，而她贪恋这份温柔，总是想着自己能嫁给这样的人的话，一定能摆脱父母婚姻失败的阴影。

        因为她不是母亲黄莉悯，洪子期也不是父亲郦启发。

        确实，洪子期不是郦启发，不是那个对她冷漠无情到头来甚至还要吸她血的男人。

        但想把她当备胎一样养着，想要脚踏两条船的洪子期，在和她求婚之后还去搞别的女人的洪子期，在郦月清眼里，和郦启发没什么区别。

        都是一样可恨，都只是把她当成抹布，想要的时候她就得付出，不想要的时候扔在一边。

        回到二十八中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访了初中的班主任。当时的她手里没几个钱，找李嘉慧借了大几千，又借了她的西装去撑的场面。班主任并没有想到，当年那几百块的药费，她不但记得，而且还真的“还”了回来——她学业有成，衣着靓丽，带着十分好的礼品上门看她，还当了她的同行。

        “真有出息啊，郦月清！”她几乎热泪盈眶。

        郦月清笑了笑，也红了眼眶。她现在这些都是假的，但迟早有一天，她会得到真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完全看开了。她不渴望家庭，不渴望他人的关心和关爱，除了李嘉慧以外，她不会和任何人交心，不会把她心底的话跟任何人说。她努力工作，因为在经历过疯狂工作然后拿到惊人成绩之后，她终于发现，只有自己挣来的，才是靠谱的。工作是自己挣的，工资是自己挣的，这一切，都比所谓父母亲人男朋友给的“关怀”，要靠谱得多。

        郦月清豁然开朗，一扫过往阴翳，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她已经彻底看开了。

        ——真的是这样吗？

        看着镜子里明显憔悴的自己，郦月清咧嘴笑了笑，个中苦涩，她比谁都明白。

        要是真的看开了，那两万块她就当喂了狗。她甚至可以要李嘉慧写个律师函吓唬一下郦启发，不是吗？又怎么会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坚强。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低声告诫：“郦月清，你要坚强。”

        话音未落，她就从镜子里看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男人神色担忧，开口第一句就让郦月清觉得有点遭不住。

        他说：“郦老师，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舒服吗？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医生？我送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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