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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第118章


我握着姐姐的手,久久不肯松开,青林在我身边不停累起火堆,未曾合过眼。我不与他说话,他也不叨扰我。即使青林不断给火堆加柴,火势越来越旺,可姐姐的手心也丝毫未能暖起来。

        一夜未眠,似乎睡意也坠入湖中结冰,抛弃了我这头嗜睡如痴的花猪。我把这几百年的往事在脑中闪回,从天界猪棚到厎阳山,从海棠阁到渚烟阁,从花鸟冢到花鸟城。时而荒谬,时而诡异,时而浪漫,时而冷漠,都如同晚春凋谢的海棠花,最终埋入泥土。我怀念在天界猪棚的时光,好像那时候的日子过得特别快,我日日绕在姐姐身边,其他什么也不做,饿了就吃,吃了就撒丫子乱跑,跑累了就睡。不像这几年在人间,熬费了无数心血。

        隔了一日,我看青林脸颊瘦了一圈,想到姐姐对他的心疼,纵然生气,终于还是劝他,“你去吃点东西吧。不比我一身的肉,够耗的。”

        他点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去采了些果子,递给我,我不高兴,说,“你自己吃吧。”

        姐姐封在冰湖下的第三日,映霁天来了,她似乎有点狼狈,连发髻也没梳好,拖着一身荒漠华丽的袍子,眼中丧失了往日的神采,蹲在我面前,看着姐姐说,“我来晚了。是我疏忽了。”

        本来已平息了满腹的伤心,将悲痛封存往事,但见到映霁天,我还是开口,“你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她看着冰湖里的姐姐说,“那一日在崆峒山,你们未能察觉,但我抬头用海棠花树送你们去云端的时候,就觉得那天上的密云如同摆出了法阵一般,可我见那漂浮不定的模样,便未多想,只道是自己眼花。夕阳时分,我见一只灵猫从窗下闪过,当时就觉得脑子被抽了一下,今日醒来我才明白,那日夜里,我中了迷魂计。”

        我说,“想来那南石,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然后催她,“你赶紧想想主意,看怎样将我姐姐救出来。”

        映霁天围着这湖绕了几圈,时而双手合十,时而寻至一个引来光亮的角度,在湖面布施层层金光,将这本来幽暗的山洞照得晶莹透亮,像那女史官的日晷,在这里璀璨烟花。

        可是即使折腾出雷电风雨,吓得青林绕着内殿跑来跑去,这湖面还是纹丝不动,闹了一天戏法,她似乎放弃了,如一个失败的街头杂耍艺人,摇头说,“我没有破解这咒语的办法。如果这是琉璃光的诡计,我还有破解之道。可是南石师从玉清真王,是我从未靠近过的神仙,所以无能为力。”

        我说,“如果你引来一片大火,不能将这冰面融化吗?”

        映霁天指着青林一直亮着的火堆,“这冰不是人间的水,而是天界的荒凉和冷漠。那是神仙最阴暗的角落,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束手无措,更不是凡人或是妖魔能够轻易化解的。”

        我问,“那怎么办?”

        她盯着我一阵打量,嘟囔,“这猪陷入的诡计,破解之道也许要在猪身上找。”

        我捂着胸口问,“哪里找?”

        她居然开起玩笑,“都说猪心、猪肺、猪肝等等都是宝物,特别是猪肝,是那疗治人心的药引子。还有猪皮,能拔下来扎个皮筏子,做艘渡船也好。”

        她盯着我看,不像是要救人,而是惦记着一桌美味佳肴。她似乎陷入了难题,坐在湖边靠着一块石头,撑着下巴思索起来,“自从你姐姐与厎阳之魂签订契约书之后,不光是人间,连我那厎阳山,到处也流窜着各种妖魔鬼怪,我原来指定的规矩,这会儿都纷纷打破,成了乱世一般。”

        我问,“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姐姐咎由自取?”

        她摇头,“不是,我也头疼。”她盯着青林说,“我寻思着,青林原本与白羽扇在鹿吴轩是一对青梅竹马,也许他们之间几生几世的缘分和甜情蜜意,甚至将遥远至鹿吴轩之前的故事,统统思忖一遍,历历成书,念念化愁,是破解这神仙冰冷的唯一办法。”

        虽然她的话有道理,但我并不相信青林,所以未说一字。青林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过来看着映霁天说,“大师,我知道您是我娘子的师傅,自然有过人的功力,还麻烦您指我一条明路,哪怕我用尽这一生来勤修苦练,也要寻得救出娘子的办法。”

        映霁天看他不成器的模样,“你毕竟是凡人之身,即便有过人之姿,也如朽木一般难成气候。”

        青林跪在她面前说,“大师,娘子这般处境,我万念俱灰,可是又不想混混乌乌在这世上,况且她冻在湖中,也许还能听见我的声音,看见我日夜行走在她周围。如果我再不争气,该让她如何伤心?她这趟人间之旅,不成了所托非人?”

        映霁天见他诚恳,沉思起来,我趴在湖面上看,想知道姐姐是否听见,感动地流出一滴眼泪。

        青林再三央求,我不知映霁天是被打动,还是嫌他不耐烦,于是变出了一坨书在他面前,浩如烟海。青林眼睛闪着光,似乎握住了一点希望。

        映霁天走后,青林像一个落魄的武功废材,在内殿里挑灯研习这秘籍的奥义,我在湖岸打着盹,看着他要么在屋檐下翻读着书,要么对着空中比划,几个月过后,他将将能点燃一个火星,后来差点烧断了一根柱子。

        他兴奋地跑到我跟前,“珠姑娘你看,我竟然能隔空点火了!”

        我伸手轻轻一招,另一边的柱子也烧了起来,青林赶紧跑过去,用水浇灭。我讽刺说,“那也许再等一百年,你就学成了!”

        这番举动,让青林失落了好一阵,他坐在廊下,翻着映霁天给的书,发呆一阵,然后扔到地上,又走到姐姐跟前,流下两行眼泪。

        我犯不着劝他,过了两天,他鼓足动力继续努力起来,像一个要上京赶考的书生。他对着书本子摆出各种动作,渐渐那些手势,也有了映霁天或者南石的模样。可是我依然看不到这位琉璃光最得意的弟子,过人的资质到底在哪里。

        映霁天给他的希望和信心,也改善了我们的伙食,青林开始在火堆上做起简单的热食,整个山洞逐渐添上了烟火气。但都是绿叶菜,不是上半截绿就是下半截绿,一点油水没有,每每我提起筷子还是失望地放下,我开始无耻地怀念起南石的厨艺,他曾经为我做了一桌饭,此刻想起来口水都流了一地,真是该死!

        我渐渐原谅眼前这个朴素而痴情的男人,他不用言语,而用日复一日的举动证明对姐姐深沉的爱。终于我松开姐姐的手,让青林握着,我想她一定希望是这样。

        此后,我便有的时间走出山洞,在这灵峰山上散步,渐渐我发呆的时间长了,有时候看着一朵栀子花开,就能凝视好几天,采了那花回去放在姐姐手心,或者是一朵海棠花。好多这些年我未能明白的道理,好像都渐渐明白过来。

        这灵峰山,沿着山腰一处偏殿往东走,穿过一片柚子树,凸起的一个小山包上挂着一口钟,起先我好奇,重重地敲了一声,那荡彻在山间的钟声,像湖水的涟漪一般,声延百里又余音绕梁。

        我像个尼姑一样日日敲钟,也渐渐领会了修行的奥义,在这无常的自然之间找到自己与之适配的旋律,我躺在柚子树下发呆,盯着那头顶的柚子一点点发芽结果,然后逐渐长大,又比如我变回猪身,在林间奔跑,追赶着永不削弱的夕阳,我开始思索,究竟是白日还是月光更有力量。我不再关切南安城或是渚烟阁姑娘的事,甚至是郎方,她们躲在崆峒山上,一切安好。即便我知道此刻的人间正肆虐当道、民不聊生,负心薄情的男人用智慧荒废着人间万物和花龄姑娘,如同那一日南安城坠落的火球一般,将柔情似水的女人们打得支离破碎,可是都与我无关。

        人间的往事渐渐消磨,似乎回到多少年前我与姐姐在崆峒山上的孤独时光。一日,山中闪过了一头黑色野猪,虽然肥大,但灵巧地像只鹿,让我一种莫名的亲切,我跟上去看看,猜测这是否也是一只从天而降历劫的猪,这会儿正在找她的姐姐或是哥哥。

        追了半晌,这只黑色野猪停在我跟前,炯炯有神两只大眼,在我面前口吐人言,“你在这山上等人吗?还是在等神仙?或者一个和尚?”

        我摇头,“你在这里待了多久?竟像阅历了这里的一切。”

        “也就几百年吧。”

        我竟有点嫉妒,看它浑身周全,未受过一点伤,“居然没有猎人想要抓捕过你?”

        “这里以前可是寺庙,谁会贪吃我这口猪肉呢?”

        我说,“可是这里都不是正儿八经的和尚,它们可都是坏神仙在人间养的妖怪。”

        这黑猪在我身边绕了一圈说,“他们在的时候,在后山种了各种蔬菜瓜果,还会多煮些粥施舍给我们吃。在我眼中,他们可不是坏和尚。”

        “可是他们贪图美色,又在人间做着交换青春、欺骗长生不老的生意。”

        “那与我无关,这人间的善恶本就不是泾渭分明,丁是丁卯是卯的。你见这些和尚是登徒子,我只见他们是如来!”

        我不愿承认这番歪理,“这里的庙都没了,你还说着和尚的话。”

        他说,“我活得比他们通透。”

        说完这只黑猪就跑了,过了几日我再遇到他的时候,便好奇地问他,“你在这里待了几百年,也应该修出了人形。”

        “人有什么好?你只见到人的好处,却忘了猪的异禀。”

        “你在人间这么多年,竟也能说出猪的好话?我倒要认真听听。”

        “味觉粗糙,所以吃什么都是美味。睡得沉,夜里竟是美梦。更甚者,吃东西累了睡着了,那美梦几乎要飞上天了。”

        有几分道理,“还有呢?”

        “天真浪漫。天热了就躲在树荫下打盹,下雨了就在泥潭里打滚,遇见了蔬菜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恶作剧一般先上去拱倒一排白菜,等那农夫来了,看他生气的模样又冲他哼哼鼻子。这多有趣!”

        这话竟让我逗笑了,天界没有农夫,但我喜欢偷懒打滑,被这通话勾出了曾经猪棚中无聊有趣的回忆。后来有一日,我变回花猪在柚子林后的钟下面躲着,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看到这只黑猪闲庭信步地在林中走过,我跑过去,想要将他撞得翻个跟头,结果他一闪避,我倒是摔了个人仰马翻。他笑着说,“老远就看到你的尾巴了!”

        这些年我体态轻盈了点,翻身也比以前容易。但诡计未得逞,依旧怏怏不高兴,这黑猪在我身旁走着,说道,“你这头花猪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以前没见过。”

        我不高兴和他说话。他继续说,“倒不像是人间的猪,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变成的猪。”

        我怎么会信你的油嘴滑舌,他见我还是不愿说话,自己假装被石头绊倒了,在山头上摔来摔去,后来干脆爬上树,摔在我面前,我看他实在辛苦,又都是滑稽,终于笑出了声。他听见后跑到我面前,“可真难伺候呀。”

        我说,“那是你没见过巫山巷的姑娘,她们要是生气起来,你可得把自己的一片衷肠掏出来,编成句句诗句,再有一小堆金子,才能哄好!”

        “所以我不去巫山巷。”

        我笑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天底下的人呀,没见识过巫山巷的也就算了,但凡尝试过那里的风韵气味,恐怕就要白白浪费这一生,将满腹心血的理想抱负都沉溺在姑娘的怀中!”

        “我不相信。”他说,“你别小看我,虽然我的眼界只在这灵峰山上,可是这里曾经有多少和尚,他们怀中又有多少眷恋不舍的女人们,就像是飘在水面上的柳絮一般,风一吹,也就荡回岸边,无人知晓。那些上山拜佛的妙龄少女,在夜里点着灯笼偷偷上山,错认和尚们的汗水都是神灵的馈赠,纷纷投怀送抱。我见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也不觉得有什么挂碍。”

        我说,“你看着比原来那些和尚更像和尚。该把你这头黑猪奉为大佛才对!”

        这猪哼哼地笑了两声说,“说得好像从前你来过似的,我可没见过你这只猪,是不是人间闹饥荒,你跑来寻吃食的?”

        “我和姐姐是被一个神仙陷害,才来到这里的?”

        它替我不公,“什么神仙这么该死?”

        我倒也不记恨南石,便说,“倒也不是个该死的神仙。”

        “把你们赶到这么高的山头来找吃食,还不该死?就因为这山太高,我都几百年没下过山了。”

        “他对姐姐是卑鄙,但好像总是在守护着我。”

        这黑猪替我分析起来,“守护一头猪,无非是想养肥了,好吃上一口饱满的肥腻!”

        这话如醍醐灌顶,我似乎终于明白了南石对我的阴谋,果然男人都阴险至极。我问黑猪,“你怎么这么了解?”

        “因为我也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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