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119章
我看他一圈,心想,你不过一头公猪罢了,此生最大的期许,只不过是找到一头合意的母猪,传宗接代。
黑猪问我,“你准备怎么报复那个神仙呢?”
这把我问倒了,我压根就没想过这些问题。我想到屠夫杀猪的步骤,说,“将这神仙绑在长凳上,准备一个放血的盆子,放在他头下面,然后用大刀在脖子上一割,开始涓涓放血。放完了血就找根管子,往他肚子里充气,等他全身都鼓起来后,就放在滚烫的开水里烫上一圈。”
“为什么要灌气还要用开水烫呢?”
我脱口而出,“好拔毛啊。”
“神仙身上那么多毛吗?”
这我才意识到,我脑中有的只是杀猪的法子,怎么去对付神仙,我压根就没想过。黑猪也笑着说,“你这说得好像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被他说得我一脸惭愧,赶紧转身跑了躲回了隐叠泉后的山洞。
青林的持之以恒换来了希望,一日我在殿下发呆,隐约间看到湖面蒸腾起一股寒气,那是春日到来前,冰雪融化的迹象。虽然我醒来跑到湖边,见那冰面依然坚硬,但我相信眼前这个眼神锐利的弟子,一切都能水滴石穿、拨云见日。
我问他,“你现在修行到什么境界了?”
青林双手盘出一道光,竟然有些神仙的架势,我看得惭愧,推辞说,“好了,你说了我也不知道。”
他操作自如地收起光,让我更惭愧。
我问,“你现在要做什么?”
他说,“将这片冰湖融化。”
我说,“盛夏时节,这冰都纹丝不动。你可在映霁天的书里找到了什么法子?”
“最炙热的,不过见而不得的相思。”
这话如玄机一般,我发呆看着他,他视我为无物,只是弯腰握着姐姐的手,向她倾诉衷肠,“以前我们在天界的时候,我总喜欢吃师傅书桌上的桃酥,可是他从未给过我,直到有一日,我陪着师傅去别的神仙殿里拜访,你就潜进师傅房里偷出来给我吃。但是后来师傅发现了,我便替你顶了罪。你总觉得我吃了亏,可你不知道,师傅偏爱我,所以即便是惩罚也要轻很多,我自然不愿你去认这个错。”
这话一说,整个冰面果然动了一下,我一惊,问青林,“你可感受到动静了?”
青林激动地泪眼婆娑,这是一年来我们听过最振奋的声响了。他说,“果然有用!果然有用!”
我说,“你怎么记得天上的事?”
青林好像生怕冰湖里的姐姐听见了,用手招我过去,在耳旁悄悄说,“我自然不知道,只是你说我与娘子前世的缘分,是在天界同一个师门之下,况且她也不记得了,自然我编什么,就是什么。”
这倒有趣,彷佛哪怕姐姐与他在变成猪以前的日子,任凭青林怎么编写,也就成了往事。就这样,青林就握着姐姐的手,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他与姐姐遮上画符去人间偷烟花,找了一只灵鹿,插在屁股后面,闹得整个天界乌烟瘴气,连不知哪个殿里的老君眉毛都烧个精光。
“有一日师傅不在家,我们一起握着手走在天界的海棠树上,你用海棠花铺出一条路,我们就在水上或者云朵上走着,你说你练就的法术,全部都是逗我开心。我说,我练就的法术,全部都是为了守护你。”
这湖面又是一阵抖动。而我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比最肥的肉还腻,便连忙跑开。后面的日子换成我做饭,一开始我用法术变出卤牛肉来吃,可是一个月下来我便厌倦,后来我开始采集山上的各色果子,将它们拌在一起,我尝一口,又甜又酸,马上晕厥过去。
醒来青林告诉我,“山上有种橘红一粒粒的果子,不能吃,有毒,你算命大,竟然睡一觉就好了。”
我说,“可能是我身体壮实,百毒不侵吧。”
青林笑了笑,又和姐姐说与此事,又说,“娘子,古代有治病的大夫,为了普济众生,尝百草,写医术,后来这大夫就死在毒草上了。珠花也许有老天庇佑,连那老虎吃了都被毒死的果子,她竟然睡一觉就痊愈了。可见她最适合做这天下的神医!”
我不知他真的是在表扬我还是在笑话我。
那一日似乎是中秋,月光虽不能关照这个山洞,却透进一片清明。我自行煮了一壶桂花酒,喝了一杯,我似乎开始渐渐原谅眼前这个男人。
青林问我,“珠花,这些年,你知道你姐姐总在担心些什么吗?”
我即使知道,也不愿说。青林继续说,“她总是在担心失去我,好像我是一樽摆在书桌上的花瓶,稍不留意就要摔碎。”
我问,“你心中只有姐姐一个人吗?”
“当然。”青林说,“也许我说了你不信,你回南安城之前,我总是梦魇,偶尔一两个记得的梦境,却和你们说的一样,以前觉得荒诞,便从未提起。”
“什么梦境?”
“梦中我与娘子是天界神仙门下的师兄妹,师傅宠爱我,缺不喜欢笨拙的她,而我与她青梅竹马,总偏心她。”
原来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偏偏他的梦魇是姐姐提心吊胆的怀疑,我遗憾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怕说她笨,她不开心,怪我戏弄她。”
“你和她前世就有的缘分,可不是白说的。”
青林说,“我感觉几百年前就喜欢了她。所以当她出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想将这个怦怦跳的心放在她手中。”
“可是你后来误以为这个人是伍姑娘。”
“我错了。”青林说,“与娘子在后院一面之后,机缘巧合我遇见了伍姑娘,见她荒诞的身世,心生怜悯,后总觉得她有些七岁那年见到娘子的影子。与伍姑娘确实相识了一些年,但总觉得缘分不到,因此关于世俗的话,也从未开口。”
想来也是,本来他与伍姑娘,就是蔷薇嫂子的馊主意,安排的一段错误缘分,之后遇见姐姐,自然是物归原主。
青林又说,“我知道娘子虽然不说,都总是记挂着这些事。但我更不好说,说出口,反而是我在惦记什么似的。”
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可不说的事永远最忌讳,如胸口的一道疤,看不到还好,偶然触碰到了,总觉得难看。
我日日守在内殿下,看着青林将所有的相思化成那一片片充满希望的金光。等得漏进山洞的光亮渐渐发凉,我才意识到,秋日来临,之后又是冰雪来袭,我看着青林一身单薄,在夙兴夜寐的兢兢业业中,越发的沧桑成熟。于是我去趟厎阳山,学了将蚕蛹编制棉衣的法术,替姐姐为青林添上了一股暖意。
青林刚穿上棉衣的时候,洞口哄咚一声,我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赶路的人倒在了大殿后面,只见一个瘦削的男子衣裳单薄,肩膀还露在外面,头发凌乱,布满雪花,我轻松将他拖到内殿里面,用炉火暖他,又熬了两碗热汤,喂他喝下,他终于醒了。
没想到这人醒来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汤可齁死我了!”
竟是嘲笑我的厨艺,果然不太做饭的人,对放盐这件事始终没有心得。无论如何,他醒了,我满脸怀疑地看着他问,“这荒郊野岭的,你是哪里赶路来的?怎么上这灵峰山了?”
他说,“你忘了我?我和你在山上说过话呀。”
我更不解他意思,“说过什么话?”
“我就是那头黑猪,你不是那头花猪吗?”
这让我十足惊讶,第一是在于原来那头黑猪变成人形,居然这般白嫩俊秀,第二在于他知道那头花猪是我变的,这一下让我羞得脸红。他隔着一盏灯看我,我半面羞涩正好入他眼帘。
我说,“你不好好地在山里修行,变成人形做什么?”
“正是因为天冷,所以来讨件衣服来穿。”
青林正好走进来,要脱下身上的棉衣,大方起来,“先把我这件穿去吧。”
这陌生男子毫不客气地接过,乐呵地点头,“甚好甚好。”
他穿上棉衣后,刚刚的狼藉样子瞬间消失不见,将那衣服在身上摩挲两下说,“还挺舒服的。没想到你看上去笨笨的,女红还算细致。”
我拉住棉衣说,“不想冻死的话就闭上嘴。”
青林看着他打量说,“我看你不像凡人。”
我惊讶他不过短短一年,便能看出眼前站立的是人是妖,而我枉费了几百年,也未积攒出什么本领。我只是看他眉眼亲切,像一只刺猬一样,似乎你一逗他,他就能缩成一团,还喜欢用刺来挠你开心。
这个黑猪变成的陌生男子成了这个冬日里珍贵的光亮,也成了这个山洞之外唯一的人烟。他话不多,偶然在洞外的大殿内,宴请几个朋友,我有时候偷偷躲到殿后往里看,洞察着他是否也在人间做着污秽龌龊的交易,可是即便他月上与友人赏酒,也看不出任何伤天害理的端倪。
有时候一连几个月我都未见过他,有时在柚子林后的佛钟附近,又能看到这只穿棉袄的黑猪,我拦住他笑着说,“原来你化作人形是个美男子。”
他哼一声说,“那不过是我借来的皮囊,我可比他好看。”
说完又跑了,我却不解他的意思。
春日来临,南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身水绿,腰间绢着一圈细花,头发只是脑后打了个结,利落的公子模样,放下一壶酒和一个三层褐色食盒,就转身要走。一句话也没留下。
我声严厉色喊住他,“你什么时候放我姐姐出来!”
他轻轻说一句,“青林不是一直在修炼吗?既然是琉璃光的弟子,总有办法能破了我的法阵。”
说完就一股青烟消失了,我一生气,将那食盒和酒统统踢翻。窝在内殿里睡了好几日。
青林依然尝试着各种不同的法术,每一种都能给我们带来片刻的希望,可是再继续研习下去,总是毫无进展。比如他在一把匕首上淬上一缕海棠花瓣烧尽的火光,然后在冰面上凿,起先这冰确实会割出裂缝,可是再继续往前拉,之前的裂缝又重新合上了。再比如,他用酒坛子在烈日下收集日光,然后浇在湖面点燃,整个湖面都蒸腾起酒香和白雾,可是几日过去了,观察那湖岸的位置,可知这冰面未能融化分毫。
我对青林说,“下次如果南石再来,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将他抓住,逼他将姐姐放出来!不然就直接毒死他。”
青林摇头说,“我不愿这样害人,有损你姐姐和我的修行。”
“我呸!这姐姐就是他害的,这会儿你倒是装起如来?我看你是被映霁天那些废书教得走火入魔了!”
气得我跑出洞口,在那佛钟在守了三天,不想说话也睡不着,我慢慢理解,姐姐眼中关于人间的悲伤究竟所谓何物,就是天下之大,却没人理解你。
直到那只黑猪站在我面前,我问他,“我想抓一个神仙,你说是用网捕还是挖一个陷阱让他掉进去?或者给他下毒?”
黑猪噗嗤一笑,“你是说那个并不该死的神仙吗?”
我点点头。
“怎么这时候又改变心意了?”
我故作云淡风轻,“你不懂,女人都是善变的,哪怕我一刻喜欢他,下一刻也能烟消云散。”
这黑猪笑得更欢了,他说,“可是如果他是神仙,感觉不会被你这人间的玩意束缚住。”
“那怎么办呢?”
“有一个词叫为情所困。”这黑猪替我出主意,“你不如用你全部女人的娇柔和甜蜜,试图让他沉溺于你,不肯离开你半步,再抛弃他,等他死乞白赖跟在你身后,拉着你的裙摆摇尾乞怜的时候,他自然对你百依百顺。到时候,你让他做什么,他不都乖乖听从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我从不会强颜欢笑、阳奉阴违,那可是海棠阁姑娘擅长的伎俩,我不会。
于是我又开始犯愁,那黑猪看出我的忧虑,变成人形说,“你要么现在我面前练练,见到那神仙后你自然就得心应手了。”
纠结了两日,我试图学着记忆中映山或是岩桂,在梳妆台前化妆捯饬,又换上一身轻缕的衣裳,可是看着镜中那不成模样的脸,始终不是自己,便找了一瓢水,全部洗掉了。
妆容都无法添上,更别提那些抚慰男人心灵的熨帖话术,我没有这样的天赋,只能当一头笨猪。我失意地坐在佛钟旁发呆,也无法去指责青林那些不成气候的法术。
我自责又自卑地说,“我就不是个女人!”
黑猪安抚我说,“说不定这神仙就中意你这浑浑噩噩的模样。”
为了不让我气馁,黑猪在我面前描红一般的比划起来,比如月下倒酒饮茶,再比如抱着琵琶在柚子树下拨动,我看着不觉得妩媚,倒觉得其乐无穷。他还常常送给我一些女人的物件,比如龙井茶味的香囊,比如一只玉镯,在夜里也熠熠生辉,再有甚者,一串五彩斑斓的玛瑙项链。
我问,“你怎么这么多女人的物件?”
“以前这灵峰山的和尚将女人们供奉的奇珍异宝都收罗起来,堆成一座小山呢。”
我感兴趣起来,“你带我去见识见识,都有什么好东西。”
他摇头说,“那可不行!万一都被你抢走了怎么办?不如我一件件拿出来孝敬你。”
这话让我如意,我拿着玉镯在手上婆娑,“即使有这些许许芳心的物件加持,奈何我还是什么都不会。”
“也许你以前万事皆通,只是后来忘记了。”
我说,“忘了就是曾经的事不属于我罢了。”
黑猪说,“你现在倒是说起了和尚的话。”
我说,“再这么耗几年,我只怕要立地成佛了。”
黑猪走到我旁边说,“你不必刻意去模仿那些巫山巷的姑娘。”
我说,“我只知道自己是一头猪,等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不是猪的时候,虽然一时惊喜,可是除了猪,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黑猪说,“再等等。”
我不知道在等什么,青林在人间不过几十年光阴,就要老死回去鹿吴轩了,到时候就算我把南石骗得如痴如醉也是回天乏力。再说姐姐封在湖下已经一年过去了,我又去哪将南石找来呢?浑身滚圆,连下个山都费劲。
我对这只黑猪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说的信赖,即便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在这灵峰山上要捱过什么岁月,而我,只是替这里的空虚寂寞找了一个舒适的枕头。不知为何,我从来没有过问黑猪的名字,在我心底,这灵峰山一行,不过短暂的停留,等姐姐从湖中出来,便要立即离开,再不回来。
又等了两年,南石终于来了,可是我已经消磨了无数的精力,也无力再将他就地正法。那一日正好是元宵节,他拉了一串花灯来,我问,“你这是做什么?”
“过节了,人间都要猜灯谜的。”
我看着这些五颜六色的灯笼,突然想起了巫山巷。我一脸冷漠,“我笨,猜不了这个。”
“人生就是一个谜,你要真猜透了,就没趣了,像你姐姐一样,什么都要看的明白,不如糊里糊涂的好。”
南石举着灯笼在头上张望,碧绿的光照在他脸上,像一束垂下的水仙花。我竟觉得他好看,怪不得他变成秦公子的时候,豆蔻与暖烟为他争风吃醋。突然一瞬,我觉得他与黑猪变得男子有几分相像。
我没由来地说了句,“你这样负心的人,最适合在人间了。”
说完递给他一杯酒说,“你把这酒喝了。”
他摇摇头说,“不喝了,我中毒没关系,我怕我没忍住,亲你一口,那你就万劫不复了。”
如此轻薄,我将那酒砸了,又一把火烧光那些灯笼,再不愿见他。
三年了,姐姐还冰封在湖下,这期间,琉璃光和厎阳之魂都没来叨唠,我都怀疑是不是因为南石派什么师兄弟暗暗守在这山上,我甚至怀疑上那头黑猪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再不出山洞,怕又要落什么把柄在南石手上。
我不知青林到底给姐姐编出了多少故事,开始我还蹲在旁边听,后来这些你侬我侬的桥段觉得腻了,又觉得这一切都了无希望,又回到了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之中。
一年春日开来,青林辛劳了三年,满脸胡须,如同一个野人,巫山巷姑娘口中的鳏夫,大抵就应该这副模样。他躺在姐姐身边,似乎无力地抓住姐姐的手,嘴里还喃喃嘀咕着秘诀一般,我上前想安抚他去内殿睡一睡,可他摇头,指着旁边那一堆灰烬说,“我将映霁天的书都烧了。”
“为什么?那可是你修行的旨义。”
“翻阅无数遍,我都能倒背如流。书在不在都是虚妄。”他泪眼婆娑,“可是我还是寻不到救你姐姐出来的办法。”
这话让我也低落起来,虽然青林的修为在增长,也时而冒出些希望,可总是像捧个泥菩萨,难成气候。
正说着,这灵峰山突然地震山摇,这湖面也开始撕裂开来,从青林脚下,向最远处霎那间拉出了一条条裂缝。
嘭!嘭!嘭!
巨大的震动将我摔在地上,青林紧紧抓住姐姐的手,生怕她坠入更深的灾难和无望。可是这冰面一裂,姐姐身边绕起了银灰色的光芒,将她紧紧托起,从湖下飞起。就连脸上凝固了三年的表情,也渐渐融化。
那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惊心动魄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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