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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第127章


睁开眼,我已经躺在南石的怀中,不知刚刚那阵风是不是就是他。他满目蕴藉地看着我,我倒不像是从郎方的梦中醒来,而是他的梦中。

        南石问我,“你可听见那歌声了?”

        我点头说,“听见了。的确是我姐姐,那是她对青林这几百年的相思。”

        他冷漠地笑,“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

        我不说话,抚摸着依旧沉睡的郎方,相比于来地狱之前那颗飘飘荡荡的心,我安定许多,此刻姐姐似乎正藏在一个大宅子的某个房间里,我只需要仔细翻查每个房间,终归能把姐姐找出来。

        就算耗上几百年,我也要见到姐姐。

        南石起身蹲在我身边,挤着下巴,像一个孩子要讨糖,“你什么时候也唱首歌给我听一听?”

        我冷笑说,“我唱歌就像穷人家敲破鼓,一地稀碎,我怕你听了,这辈子都躲不开这个噩梦。”

        “那我就等着,等你把人间的调子音韵都摸熟了。”我哼了声,“那你好生等着吧。”然后只顾抬头看着地狱的顶,思考着这里也有另一片属于悲凉和悔过的天空。

        他顺着我眼睛地方向张望说,“怎么着?这会儿还想在地狱看到星星?”

        我看着那远方忽明忽暗的一道亮光,指过去问,“那团昏黄的光是不是就是地狱月亮?”

        南石看得发呆,“不像月亮,也许是一个罪恶深重的恶魂,鬼差一下没守住,逃了出去。这人间的冤孽在这恶鬼身上都发酵了,变成了脓液一般的黄色。”

        被他说得怪恶心的,我一把推开说,“人间的诗人不在这里,不然那团昏黄即便不是月亮,也要被他们书写成一片无可比拟的浪漫和寂寥。”

        “所以我不欣赏诗人。月亮就是月亮,什么时候成了恋人眼中的光了。”

        我说,“势力的神仙忙着替自己积攒功德还不够,哪有功夫去管月亮的事。”

        南石看了我一眼,似乎要改过,“以前没留意,现在我倒是要好好端详下月亮,无论是人间的还是地狱的。”

        又聊了一会,天上那团黄黄的亮化也沉了下去,郎方终于缓缓睁开眼,我问,“怎么就醒了?”

        郎方说,“那歌声似乎更清晰了。”

        我问,“从哪里传来的?”

        “从这下面传来的。”

        南石说,“也许就在这下面。”

        我说,“可是我们一直待在这里没有走开一步。”

        南石说,“每一层地狱并不是像山峦一样重叠向上,而是白云苍狗、瞬息万状,所以此刻脚下的地狱可能就与梦之前不一样。”

        我说,“不管了。我们现在就下去找找吧。”

        南石这会儿脸色红润起来,想来胸疼已经消失,他站起身说,“好,我带你们去看看。”

        说完站在洞口往下面的铁色云雾中看了看说,“这下面是最大的牢房,我们一定要万分小心。要不我将你们变成香囊藏在怀里吧?”

        这话我想到在花鸟冢,南石去人间将我变成石头藏在怀里,与映霁天相见那一日的尴尬还记忆犹新,今儿又要变成香囊。他看我不作声,猜到了我的顾虑,解释说,“我怕兜不住你砸下去,那就要成为荼涙神的下酒菜了。在天界你是屠夫馋涎欲滴的目标,如果被荼涙神知道了,还不守着你这个肉山吃个三年五载?”

        说得我没退路,只能听从。南石伸手将我与郎方变成两个香囊,收进他依旧炙热的怀里。闷热中添上几分栀子花的香气,熟悉却饱含困意。

        他飞了起来,而我与郎方像坐在一条魔毯,在地狱里安全飞行。穿过云雾,底下一片腐朽和荒漠,南石猫在一条铁链上,我从领口往下看,只见下面都是被钉在木桩上的光溜溜的人,浑身沙青色的阴兵鬼将,有的手拿着刀和锯子处置鬼魂,有的拖着被卸下的手脚拿去焚烧,鼻子里充斥着腐朽的血腥味道,我小声问南石,“这是哪里?”

        “第十八层地狱,刀锯地狱。”

        我又问,“可见到我姐姐的身影?”

        南石看了半天,说,“没有见到。”

        我打量这一望无际的刑场,说,“这层地狱这么大,去远处看看。”

        于是南石小心地从一条铁链跳去另一条,我眯着眼睛看着每一根木桩上的犯人,都被阴兵鬼将们折磨地奄奄一息,满地的血迹铺成一条条腐臭的路,琳琅满目的刑具像是一排排活着的墓碑,绕目其中,我即希望找到姐姐又祈祷看不到她。可是熬过几个时辰,我们依旧也找不到姐姐。

        南石问郎方,“你这会儿还听得见歌声吗?”

        “断断续续的,像蒙着被子一样。”

        我嘀咕,“蒙着被子,是不是不在这里?”

        然后抬头往上张望问,“会不会是在十七层地狱?”

        郎方指着地下说,“可是声音是从下面来的。”

        我看着地狱里荆棘满地,到处都是阴暗的角落,藏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小声在南石耳边问,“要不你下去找一找?”

        南石说,“这些阴兵鬼将耳朵最灵,他们也不愿永生永世困在地狱之中,所以但凡他们察觉到地狱之外的气息,便会扑上去腐蚀你。”

        说完他伸手指向一个伛偻的鬼将,手指飞去一小团烟雾,迷惑那人鼻眼后倒下,南石又将手指一勾,那鬼将便化成一团水汽凝固在空中。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揣着我和郎方便飞向那团水汽,刚刚站在地上,便被水汽淋湿,沐浴一般,瞬间变成了刚刚那副鬼将的面孔。

        这是他熟悉的伪装术。

        南石走向一个木桩,看着一位黑脸阴兵提着手中的锯刀,面前的罪人才割到一半,还能听见无力的残喘之声。黑脸阴兵皱着眉头转头看过来,我拉着郎方紧忙缩回去,阴兵问,“你怎么湿透了?”

        南石回答,“来的路上打翻了一桶水。”

        那阴兵也不在意,笑着说,“水?这里还有水?我以为流到第三四层就被抢光了呢。”

        南石问他,“你可曾听闻什么声音?在这地下?”

        “声音?”他说,“之前听过,可是最近都没有了。”

        “最近没有了?”

        “你管得了那么多?”黑脸阴兵不愿继续说,“你还不赶紧将这些肉块拖走,这些年人间死的人多,可把我们累坏了。”

        南石看向木桩另一侧地上一个大铁盆,里面都是卸完罪人的肉块,旁边拖着长长的铁链,他捡起来,在脖子上绕一圈,拉着铁盆往前走,还没走两步,那阴兵骂他,“你这趟下来是傻了吗?连路都走错了?”

        南石一回头,看着不远处其他鬼将走去的幽黑方向,转身跟去,那阴兵这才回去继续开锯。

        刚行两步,黑脸阴兵又喊,“你怎么今儿味道不对?”

        这话一喊,四处的阴兵都停下手中的活计,警惕地看过来,南石一下成了戏台上忘了词的主角,这会儿台下的戏迷都步步紧逼,围在台下,要这主角再高起一个调,好验明正身。

        我的心揪成一团。

        黑脸阴兵将信将疑地靠近,又绕着南石转了一圈,吊着嗓子问,“你是不是刚刚从其他地狱偷吃了什么好吃的?一股子猪油香气。”

        这让南石长舒一口气,马上扯谎说,“刚刚路过油锅地狱和牛坑地狱的时候,正好有一批贪食猪肉的人被处刑,有的鬼将窝在路边,悄悄支了火,将肉烤了起来,我正好看见了,威胁要举报他们,这才分了我两块,我吃了赶紧解馋。”

        另一侧的黄脸鬼将,蒙着一只眼,放下手中煮沸的铁锅,说,“有好大家分,你干嘛非要举报他们?”

        南石说,“我不说举报,他们怎么可能分我一块肉吃?”

        黑脸阴兵说,“你这下把我也说馋了,我这都饿了多少天了,做着无穷无尽的活,却什么也捞不着。”

        黄脸鬼将应和说,“就是!我这都锯了二十年了,胳膊都疼了。”

        黑脸阴兵走去,看了看木桩旁的单子,“你这还早呢!这人生前替官差贪赃枉法,好死不死还活了七十岁。你这至少还得锯个几百年呢!”

        黄脸鬼将把手中带血的锯子往地上一扔,“算了,我也偷个懒,现在就去油锅地狱和牛坑地狱看看,说不定还能吃上一块肉!”

        周围其他的阴兵鬼将也纷纷都放下手中的刀锯,跟上前去,都想去放松一把。只剩下几个破烂囚衣的阴兵,拖着卸满肉块的铁盆,往黑暗的另一边崎岖的路前行,像采矿一般。

        我问,“这里卸下来的肉,他们怎么不吃?”

        南石小声回答,“地狱越往深处,灵魂就越腐烂,到了这第十八层,就没有谁愿意去碰一碰这些肉了。”

        南石跟着阴兵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一个巨大的深渊,往下探去,只见一片黑色的雾气,厚重的腐朽之味直逼喉咙,像塞进一块擦过锅底的抹布。前面这个阴兵熟练地将铁盆倒进深渊。我屏住呼吸聆听,也听不见这深渊之地的回声。

        前面的阴兵回头拖着铁盆回去,南石走上前,他悄悄往怀里问,“你可又听见歌声了?”

        “好像在这下面?”

        我说,“你让我们先出来。”

        南石于是变回原形,然后将我与郎方抖搂出来。只见南石腰间的龙头已经发黑,还时不时地干呕,口吐人言,“快走吧,就这么个地方,连鬼差都不愿来。”

        南石对我说,“说不定你姐姐就在这下面。”

        我极不愿去想姐姐就在这深渊之底,可是郎方一口断定,这歌声正是从下方传来。

        南石将腰间的龙头带銙抽下,往空中一抛,既而变身为那一条蛟龙,灵峰说,“这里太臭了,我才不下去。”

        南石说,“没有你带着我们,谁也下不去。”

        说完握紧手,向空中撒去一团粉末,浸成一片水雾,那蛟龙的脸色竟然恢复正常,灵峰问,“你这是在麻醉我?”

        南石点点头,拉起我,我拉着郎方,一下飞到蛟龙背上坐下,南石说,“你带我们下去,看看这下面可有人烟鬼魂出没?”

        灵峰在空中盘旋两圈,犹豫一会,南石拍了拍他,终于他带着我们往深渊下面冲。这一路各种残留的魂魄飞起,各种张牙舞爪的面孔在空中四处乱飞,像布满春日天空的风筝,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撕得粉碎。

        南石哼了声说,“地狱的鬼差也不好好干活,有的魂魄还没处理干净就被扔了。”

        我说,“鬼差这么敷衍了事,就不怕永远困在地狱里,不能脱身吗?”

        南石说,“地狱多是无人问津、被世间遗弃的灵魂。犯人如果在凡间被挂念,烧纸钱或是供奉牌位,便是有所牵挂,而在世的罪孽,判官在翻命薄本子,给犯人定罪的时候,也会度量其在世亲人的恩德,好让自己在地狱少受些苦,所谓福报相依也是这个道理,毕竟有些人做尽坏事也不是为了自己。记得有次我路过地狱,一人活着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做了一辈子的杀手,但巧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偏早早看破红尘,剃了头发去当和尚,做尽了普渡众生的好事,所以这人在地狱也被一再减刑,提前喝了孟婆汤投胎去和在世的子孙再续前缘。”

        我问,“你说的和这些被撕得粉碎的灵魂有什么关系?”

        “刚刚说的都是被牵挂的灵魂,即便有罪孽也被人惦记,而这些被收拾得不干净的灵魂,却是孤魂野鬼,没人牵挂因此鬼差们也看轻他们,胡乱应付了事。所以才会飘荡在此处。”

        原来如此,这灵峰驾着我们继续往这一片黑暗的深渊中飞,突然这身子像是没有力气一样卸完了劲,直挺挺地往下坠,我竭力拉住南石,却因为手汗,一再滑开他的手。

        他大喊,“拉住我的衣服!”

        我顺着他的领口死死拽住,这一次与当年和姐姐从天界坠下如出一辙,只是这次连南石都控制不住的场面,是否真要死在何乡?可我却清晰地闻到了姐姐的味道,如同姐姐躺在海棠树上的香气,也许真的离她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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