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129章

我在血潭之中努力寻找姐姐影子的灰烬，这像是姐姐留在地狱唯一的痕迹，灵峰走近说，“如果她要在每一层地狱无限轮回，找起来可就难了，在这千变万化的地狱中，犹如大海捞针。”

        我看着南石，他也糊涂，“这一路也是顺着孩子听见的歌声来到此处，不如再让他找找，是否这歌声又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点点头，只剩这个办法了。

        南石在血潭之上变出一片浮在血潭之上的草地，然后将袖子中的郎方抖搂出来，他似乎睡了一觉，一小团身子渐渐舒展开来，然后在草地上站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我们说，“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顺着你歌声的方向来到这里，你再听听，歌声是不是从这里来的？”

        郎方点点头，“就是这里。”

        我将郎方抱起来，让他头靠在我的肩上，问南石，“这下怎么办？”

        南石说，“地狱太大，只能先在这里再找找，看看有什么线索，或者守到一个路过的阴兵鬼将，盘问一番也好。”

        于是继续漫无目的地寻找，可是除了忽明忽暗的影子，什么也没有。突然眼前又是一片模糊影子，是姐姐磨着一块石头，一点点磨出尖锐的锋刃，对着昏黄的光反复打量。

        南石说，“她这是要磨出一把刀。可是要这刀做什么呢？”

        我说，“自然是等那些牛头蛇尾的阴兵鬼将再出现的时候，一刀要了他们的命。”

        郎方指着姐姐问，“这人看着亲切，是谁呢？”

        我拍了拍他的头说，“她是你前世的娘亲，生你养你的人。你听到的歌声，就是她哼唱的。”

        他懵懂地念叨两声，沉默起来，似乎苦苦思索，也找不到头绪。

        我和南石、灵峰顺着影子一路看过去，走了好一会，渐渐看到那把刀磨出闪着银光的利刃，但是却看到姐姐握着锋刃抵着自己的脸。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大喊“姐姐！”

        却看到那刀刃顺着脸颊一点点往下拉，割裂开的口子迸出鲜红色的血，划至下巴滴到地上。郎方吓得叫了出来，我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又抱得更紧些。

        此刻似乎也有一把刀，割着我的心口。一下还不够，姐姐双手苍白，两只手握着刀，一道道地在脸上割出狭长的伤痕。她脸上狰狞的表情和涨红的脸色可以看出这有多疼痛，我难受地流下眼泪，“她这样自残到底在干嘛？”

        “我猜是，为了让自己没有价值。”

        “什么意思？”

        南石说，“地狱上下多少鬼差，谁不馋涎白羽扇的美色，又听闻她曾经在巫山巷的风光，想必都想趁火打劫逍遥一场。不过她不愿意交易，受于他们的压迫，她只能让他们对自己不感兴趣，才算恪守与青林那位神仙的誓言吧。现在她丑得像钟无艳，有谁愿意染指于她呢？”

        原来如此，她曾经靠这张脸名满南安城、倾倒海棠阁，如今这张脸却让她成为阴兵鬼将们不依不饶的罪过。可我不喜欢南石将姐姐对青林的一往情深说得如此轻巧，像是海棠阁姑娘嘴角上的笑话。我撇开身，继续寻姐姐去了。

        影子又磨成一团灰消失了，我追着飘散的银灰跑了几步，还是不知该如何找到姐姐，我看着郎方，他似乎累了，我问，“还能听见歌声吗？”

        郎方摇摇头，“再也没有了。”

        又走了两步，飘来青林的影子，我一阵惊喜，“原来他来地狱找过姐姐！”

        我转头看向南石说，“也许是他将姐姐从这血潭之中救走了！所以我们现在找不到！”

        我欣喜若狂，跟着青林的影子，一身素色圆领长袍，依然像个少年。可是他却变出各色的石头，扔在血潭之中，走一步踮一脚，抛一块石头，又拎起长袍，再跳过去，生怕弄脏了长袍。

        他嫌弃的可是姐姐的血，这让我疑惑起来，问南石，“青林是不是替琉璃光在打理人间的时候，将与姐姐的前世之事都想起来了，所以才追到此处？”

        南石摇头，“我不知道。”

        我继续看着那些影子组合出来的映像，青林的影子身后还跟了几个奇形怪状的神仙，指着这边说，“那边怎么一个姑娘在那？”

        一个光头圆脸的神仙说，“这姑娘可不简单，原先是天界猪棚里的一头白猪，本来是要宰了烧一桌红烧肉的，却跑去鹿吴轩偷丹药，被发现后逃走，坠入人间风流了许多年，后来为了权欲，与厎阳之魂做了交易，致使当年百鬼众魅、祸乱人间，所以将她困在此地。”

        另一个白须的驼背神仙说，“那就是猪妖咯？”

        我心凉了一半，眼前青林这一趟更像是偶然路过。

        青林不理睬他们，步步靠近姐姐，如同见到陌生人，“姑娘，你没事吧？”

        可是姐姐不抬头，也不言语，她并不愿被他认出来。青林低头想看清姐姐的容貌，却被另一个长着鹿角的小神仙拉开，劝说，“你可离她远一点，来之前师傅交代过，这里关押着世间最贪婪的妖怪，本是卑微草芥之命，却一路偷来了美貌、身份和人间往事，如果沾染上她身上的污垢之气，也白浪费你往生在人间历劫一回的艰辛了。”

        青林盯着姐姐看，像是回忆一段往事，“她显然没有挣扎脱身的能力，不像是贪嗔之妖。”

        光头神仙说，“你也太天真了，不这般弱风扶柳，怎么骗尽天下的男人呢？我倒是好奇，她在人间偷了什么美貌。”说着就幻出一把扇子，托起姐姐满是伤痕的脸，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对着长着鹿角的小神仙说，“这么吓人！连鼻子眼睛都看不清，你是不是听错了？这还美，天下男人都是瞎子吗？”

        另一个白须神仙看了一眼说，“也许正是因为她得罪了天上的神仙，所以才将她的脸割得如此丑陋。而且她原本人间的美貌就是偷来的，这会儿被夺回去，也未可知。”

        光头神仙好奇地拱他一下问，“她一头白猪，想来在人间糊弄一场，为何惹怒了天上的神仙呢？”

        白须神仙答，“说是她在人间设了一个天大的陷阱，好让天上的小仙徒历劫的时候堕入其中，好汲取小仙徒的精华，既而踩在上面自己飞天做神仙。”

        “那是怎样一个陷阱？”

        白须神仙说，“她将一条街烘托成迷幻的诱惑之地，让人间姿色超群的姑娘们站在街头巷尾，用荼蘼的音韵曲调，纠缠路过的男人们落入陷阱，耗费他们的银子和精力。当然最大的猎物就是那位下凡的小仙徒。”

        光头神仙说，“想必她失败了，不然怎么在地狱受罚呢？”

        白须神仙答，“也不算完全失败。这小仙徒居然落入了圈套，受了十余年的折磨，他的师傅多次去人间营救，都没能将这小仙徒救出来。”

        光头神仙说，“看不出这个丑八怪身前这么厉害。”

        “倒不是她厉害，就像你说的，她与厎阳之魂做了交易，这才能将小仙徒困在人间，可是厎阳之魂哪是好惹的？利用了她，便从厎阳山底逃脱，而这头傻猪，替恶魂偿罪，这才来地狱受罚了。”

        青林不作声，只是蹲在姐姐身边，看着她，却什么也不说。

        我看得伤心，念叨，“他真的是忘了，他只是路过此处而已。”南石扶着我的肩说，“你姐姐想必早就知道如此结局，所以一开始并不抬头。”

        我看着姐姐又低下头，低声唱起了郎方听见的歌，而此刻绕在我耳边越发清晰，“仙鹤乘梦离去，大地万里无垠，满地灰烬。君眉点星辰，君语如虫鸣，君乏书卷倒，妻执手相望。春鸣花早衰，夏梦水雾起，秋叶扫人间，冬日不眷恋，不如归家去。”

        青林听傻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却好像什么都忘了。

        光头神仙脸色一紧说，“青林，快走吧！小心这是猪妖狐媚的法术！”

        倒是白须神仙淡定，“一头猪能有什么妖娆的法术？她似乎想起人间的姻缘了。这倒让我有点同情她了。”

        光头神仙打趣，“你同情她做什么？要么你救她逃出这鬼魅之地？”

        白须神仙笑着说，“那真要中了她的圈套了！”

        长着鹿角的小神仙催促说，“快走吧，今天是人间的上元灯街，街上可热闹了，孩子们都提着花灯，公子姑娘们都带着面具在街上行走往来。”

        光头神仙说，“为什么要带着面具？”

        这个鹿角小神仙颇有一股机灵，“为了一段好姻缘，四目相对，却看不见彼此的容貌，神会而不得相见。”

        光头神仙说，“万一看对眼了将面具掀了，那怎么办？”

        “怎么办？你戴上面具去人间逛一逛去掀一掀就知道了呀！”

        光头神仙说，“那我这只老木鱼，在人间要惹出一段姻缘了！”

        “就怕有了姻缘，你都不愿回去鹿吴轩了！”

        光头神仙说，“那样最好，也许就像青林一般，历劫一番最后飞升上神！”

        神仙们开着戏弄的玩笑，却像将姐姐的伤疤反复煎熬，她默默流下眼泪，知道自己不能与青林再去人间，互相揭开千古姻缘的那扇面具。青林依然中邪一般，还是一动不动蹲在姐姐面前，光头神仙过来连忙将他拽起来，“你再不走，师傅就要怪罪下来了！”

        青林还是被拉起，而姐姐终于舍不得，轻轻喊道，“公子，你能替我带去人间一句话吗？”

        “什么话？”

        姐姐说，“曾经我有一道缘分，寄托在人间最繁盛的一棵海棠树上，所以希望你替我找到这棵树，对它说，我一直思念着你，从来也未忘记过你，我爱你。”

        青林说，“想不到你还有一份记挂，在人间的海棠树上。”又疑惑起来，“可是天下之大，人间之宽广，只怕我辨别不出，哪棵海棠树是最繁盛的？”

        南石明白，在我旁边说，“这话哪里是捎去带给海棠树，明明是白羽扇知道青林忘了自己，来生不过将自己变成那棵树，侧耳倾听，好似那句话就是青林对她的誓言。”

        正是了。我凝视着痴傻的姐姐，苦笑回答青林说，“说得正是。那我再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但说无妨。”

        “公子是天上了不起的神仙，能否绞下一缕头发，随便系在一棵海棠树上，想必刚刚那句话有了神仙的灵性，自然也会随着风，吹向我苦苦寻找的那棵树，所以公子也不拘是哪棵树，这头发也会带着那句誓言，飞去我心向往之处。”

        青林虽不解其中道理，可还是点点头说，“我答应姑娘就是。”

        其他神仙们过来催促青林，“地狱月亮要升起来了，跟着那洒下的光，我们就能重返人间了，快点吧。”

        姐姐嘀咕一句，“地狱月亮？”

        可是青林却听不到她的话，径直顺着那道昏黄的月亮，一脚一踮地走出了这片无尽的血潭。那月光照顾神仙们的脚步一点点照亮这鲜红色的血潭，姐姐跟着艰难地挪了两步，终于停下倒了下来。

        只留下一片沉默，许久之后，我才听见姐姐抽泣的声音。

        我难受地说，“青林真的对姐姐一点记忆都没有了！走过姐姐的血潭，依旧毫无反应。”

        南石说，“琉璃光法术高强，人间不过匆匆十余年回忆，轻轻擦拭，便什么都没了。”

        这些成群结队的神仙走完，又来了两个牛头鬼将，左右各一条铁链拴住她的手说，“继续回拔舌地狱，一道道刑罚轮回吧？”

        另一边的鬼将束紧铁链说，“这血潭又深了不少，又炼出这白羽扇半缸的血吧，这胳膊又瘦了一圈。”

        “她嘴硬，不服软。谁见了她不多踹两脚，不再要个几百年怎么能离开这里呢。”

        姐姐两只手像蔫掉的葱，卡在铁链间。我看着这团影子也渐渐消失，眼泪似乎在眼眶中凝固了，不酸不涩，只是冰冰凉卡着。

        我问南石，“那么现在，我们去哪里找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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