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138章

冰凉的风像一条轻舟，从海棠树划桨而来，带着忘却的遗憾和诗意的情感，撞我一下，我收紧薄衫，弥补刚刚差点跌入湖中的余悸。

        我嫌弃他多管闲事，“我没有想自杀，不过风大，要将我吹去湖里。”

        他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你在这犯什么相思呢？是心有所属却爱而不得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种酸楚的情感，既不是讨厌，也不是妒忌，是一种被孤立和遗忘的烦忧，又摇头说，“反正也从未有人过问我的心情，不过是韭菜猪肉饺子旁边的一碟醋，哪怕我不在，食客夹起饺子吃了三四只，才意识到没有我来提鲜，但也不打紧，毕竟没人会盯着一碟醋馋涎欲滴。”

        他笑着安慰道，“或许就有人偏爱将醋当做酒，觥筹交错，一醉方休。有些人眼里，一坛好醋可比酒更金贵些。”

        似乎被他拉上岸，我一下清醒过来，顺着堤往回走，这男人一路跟着我，我开口问，“你到底是谁，干嘛跟着我？夜都深了，你一个男人在城外头，就不怕我把你绑了卖了？”

        “我是端睿，你忘了嘛，好歹是你的哥哥。现在你这么说，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南安了。”

        “端睿？哥哥？”我在脑中艰难盘算着那复杂的家世，“你是二夫人的儿子？”

        他用手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试图敲醒我的灵魂，“我不是。你真是糊涂了，我是你舅舅的儿子。”

        我嘀咕着，“舅舅？”似乎那日在府上未见过这个人。

        端睿跳着脚走，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想来你从未听过，父亲十多年前就嫁去外家，我不过在府上养病，才赖着不走的。”

        我默默点头，“那你怎么出城来了？”

        “因为好奇。我以前不喜欢你，只知道你每日心神不定晃晃悠悠，竟不知近来好似修行得道，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那一日在府上，一副要把整个家族给砸了的样子，我倒饶有兴致起来。后来你带着莺莺搬出城，我直接吓了一跳，因此，更佩服你了。”

        这个白面书生，看上去不像是府里女人的那一派，我问，“你想跳出那个牢笼，不如找个女人嫁了，岂不清爽？”

        “要不你把我娶了！这都自在了，虽然膈应，但我娘一定心满意足。”

        他虽玉树临风，像不被驯服的鹰，但我讨厌这副轻薄样子，于是拾起脚边的石子，用力扔了过去，“尽瞎说！怪不得没女人愿意娶你，这张浪荡的嘴，怎么和海棠阁的姑娘们一样？”

        他好奇地问，“海棠阁？哪里是海棠阁？”

        我故意杜撰，“那是间尼姑庵，原来有个姑子就是因为嘴太碎，总幻想自己要去宫里为嫔为妃，最后被乱棍打下山了！”

        他好奇地问，“哪里有尼姑庵？我怎么不知道。听上去甚是有趣，我倒想去会一会，当个住持最好。”

        我故意说，“你天天窝在那妇人之舌的地方，能见过什么！”

        他眯着眼，月光拎起他长长的睫毛，在此刻摇动的脸上舞动，“我自然见识浅薄。这么一大家子，你最受宠，而我最受冷落，识时务者当然要赶紧投靠你！”

        我说，“我也没看出我受什么宠了？那家中似乎人人都把我当做眼中钉，比如大夫人和二夫人，看着都不是好惹的。”

        他说，“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荣耀，你还要多少荣宠呢？”

        我念叨我的名字，“南安？”

        “对啊。那可是多少年前咱们的老祖宗在先皇身边作棋艺才人的时候，赏给她的名字，后来她离宫后，来到海棠城，待你出生后，百般疼爱，便将这名字给了你。”

        原来如此，我说，“我倒是少听到老祖宗以前在宫里的日子。”

        “你自然不知道。整个府邸也没几个人知道，只不过没人看得到我，而我又喜欢蹲墙角偷听罢了。”

        这都不是我所关心之事，我走过湖堤旁的杨柳，风被杨柳枝打散了，细碎如雨，拂过我多为感伤的脸。这么多年，我渐渐领悟了姐姐的悲伤，并继承下来。

        端睿看出我的心事，“刚刚还没说清楚，什么醋呀饺子的。可是你到底在忧虑些什么？”

        我说，“我有一个无论如何也遇见不到的故人，好似一个漂泊的鬼影子，忽而一下在眼前晃一下，继而消失不见，无论我在这湖堤树下怎么找，也未能寻得一丝踪迹。”

        端睿沉下脸，似乎等着我说什么一般，“你这位故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

        端睿背过身，似乎在思考什么，我说，“难不成你还有什么主意不成？”

        他神秘地眨着眼，“有一个地方，也许能解你疑惑。”

        “什么地方？”

        端睿抬头看闪着月光的海棠树，说，“这海棠树之中有一个树洞，从来无人知晓，可以洞悉你想看到的一切。”

        “树洞？”

        “你跟我走。”

        端睿直起腰杆，想从未生病过一样。如同换了一个人，器宇轩昂地踱步前方，我在后面两步夹一步跟上，“你慢点呀。”

        可他并不理会我。在前面说，“你是否看到有一日天上的神仙们乘着仙鹤而来？”

        我说，“见到过。”

        “我知道有一个神仙，就是为了找这个树洞。”

        “为什么？”

        “他也在人间找一个人，可是那人好像躲了起来，或是不在这个朝代。所以要去那树洞看看，这人的踪迹究竟在哪里。”

        我不解，“还有神仙找不到的人？”

        “神仙各有专长，也有不可预料和遗憾之事，凡人跪拜他们，不过因为神仙有着操纵凡人的权力，四季变迁、冬暖夏凉、春种秋收，此乃神仙的职责，就好像人间的御盐大臣掌管公盐的交易一样。”

        这个阴暗之人，竟有如此见解，想必常年读书，倒比我有更多道理。

        “那这位神仙找到了吗？”

        “或许找到了，但我不知道。”

        跟着端睿，从一排低矮的屋舍身后绕过，似乎走出了一条我从未留意的小路，像是很多年前，我与姐姐、青林探访采观村的那天夜里。这条小路蜿蜒直上，一盏茶的时辰后，这路竟然绕进了树干之中，光线越来越暗，直到看到一口井似的洞口。

        我探过头去，却未遮出一团阴影，我问，“这是树中的井吗？”

        “不是。”他说，“这是人间的隐秘。”

        “隐秘？”

        “这里可以看到人们的心事，曾经逝去的遗憾，前世未尽之情。”

        “能看到我姐姐的踪迹吗？”

        “你不妨试试。”

        我向这深井一般的树洞探去，只有一层层淡淡的涟漪，如未散的雾。

        我说，“怎么什么都没有？”

        他也跟着看了看说，“那你再试试。”

        我再一次看去，似乎是水面中，渐渐浮现出许许身影。我看到一群参差不齐的神仙气定悠闲地站在血潭之上，也是我最后找到姐姐踪迹的地方，他们似乎在聊着闲天，如同巫山巷茶余饭后，聚在巫山书院旁乘凉的姑娘们。

        青林浑身伤痕地飞来，一手持着海棠花枝，另一只手死握着剑撑在地上，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这地狱可我想象中更难应付，我还是太轻敌了，毕竟这里藏着世间所有的冤魂和被天界神仙镇压在这里的妖孽。”

        我才注意到，其他神仙手里也持着小小的海棠花枝，看见青林均摇头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最后一个骑着灵鹿的女神仙也走近说，“我们将十八层地狱都找过了，也没有。”

        青林看着他们毫发无损的模样，冷笑了声，“原来只有我打不过这地狱的魑魅魍魉。”

        曾经陪同青林来过这里的白须神仙谏言说，“地狱这么大，又瞬息万变，也许此刻的层层地狱与刚刚盘查过的监牢又不一样，纵然我们法力高深，就这么几双眼睛，无法将这地狱搜罗个遍。”

        青林抹了抹头上的汗，在我看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地狱认真在找姐姐，其他神仙安然无恙的模样，显然都是空架子，虚张声势。青林也明白，但也不好说什么，“也是。荼涙神好歹也是先神的儿子，最忌讳我们这些天上的神仙来挑战这里的规则，怎会轻松让我找到一个人。是我草率了，匆忙来地狱。”

        那个白须神仙说，“我派座下的二百四十九个弟子们赶来帮你寻找。”

        青林拦住他说，“地狱凶险，千万不可为了我，枉费了他们的功力，甚至白白死在这里。”

        一个乖巧的女神仙用手勾着鬓边的头发，像瘦过一圈的映山，说，“师傅琉璃光曾经座下那么多弟子，替他在人间做了多丧尽天良、惨无人道的事情，最后有多少师兄弟未能回去，搭上性命在人间，做了孤魂野鬼。不如咱们将这些魂魄召唤过来，如何？”

        这倒机智，让我想到第一次和姐姐去女姊宫，那个送死的国字脸。

        另一个坐在灵鹿上的女神仙附和说，“这个主意倒巧，如果这地狱的荼涙神去追究，说到底也是师傅的罪过，不与你相干，咱们这些帮手，也都相安无事。”我看她不说话的时候还美目盼兮，一开口却像一只尖嘴的鹅。

        青林说，“话虽如此，可是如何将曾经流散在人间的师兄弟找回来呢？我在人间治理这些年，也找不到他们的痕迹。”

        灵鹿上的女神仙莞尔一笑，“这需要一个鹿吴轩从未曾见过的物件，就能找到了。”

        青林问，“什么物件？”

        “一盏迷魂灯。曾经在厎阳山的映霁天手里，不过听说这盏灯后来给了她的徒弟。”确实如此，国字脸曾经也被瓷面狐狸用这盏灯召回了魂魄。

        乖巧的女神仙一脸意外，“她竟然有徒弟？我虽听过此妖的名字，但传闻甚少，也未听说她有过弟子。那这迷魂灯在哪里呢？”

        这血潭之中莫名其妙出现一道声音，悬在苍穹，像歪门佛祖的警言，“你们这些刚入世的神仙，将自己那点子鼠窃般的智慧，看成是高高悬挂在高塔上的珍宝一样。其实你们就是一个个刚出炉的琉璃花瓶，看似火热新鲜，实则一碰即碎、一文不值。”

        白须神仙受不了这等挑衅，“你又是哪里的冤魂？有能耐就露出真身，别躲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

        那声音骄傲地说，“我不出来，是不想你们跪在我面前磕头拜师，缠在我周围像鼻涕一样甩也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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