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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第148章


我笑着回答,“人间不过是游戏,各人定各人的规矩,这是青林的劫数,映霁天的诡计罢了。”

        可是过了两日,玄参全身开始发痒,白日客人忙碌尚未觉得,晚上静下来,凉风一吹,似乎将全身的跳蚤都惊醒,将他咬得双手都顾不及挠,只得靠在船沿上磨,还喊着杜衡和白茅帮他。端睿对着医书,让莺莺拿着药方去城里开了不少药,熬了多少趟,喝下都是隔靴搔痒,终难见效。

        染上花猪病的不止玄参一个,海棠城中也陆续有人得了这个病,听紫来说,都是那日晚上偷吃过侏儒花猪的人。这些人害怕极了,他们有的打听救命的偏方,有的找来道姑道士作法,有的划着船,去城外的各个寺庙祈祷,企图用虔诚和金银来换取自己的生命。我不以为然,觉得都是和当年猪屁瘟时的南安城几分类似的计策。只是玄参信了,用尽各种法子,还拉着杜衡和白茅陪他一起去叩拜。而我,去问姐姐,是否知道这病的根源在哪。

        姐姐说,“没用的,这病染上了,就无休无止。他这会儿只是痒,再过两日只怕能饭都不能咽下了。如果造了孽都要后悔重来,自以为烧上两炷香念了两句佛就高枕无忧了,那还要轮回干嘛。”

        我说,“可是玄参并没有杀侏儒花猪。”

        她说,“这话,你留着去说给地狱的判官听吧。”

        我再追问她是否有什么破解之法的时候,她却装起傻来,竟什么也不知道,只顾抱着怀里的青林逗趣,“我怎么不记得我的花猪里有喜欢吃糯米丸子的?这会儿你的口味倒刁钻起来。”

        然后再不理会我的问题。

        正如姐姐所说,还未到这日晚上,玄参的病果然加重,躺在床上口吐白沫,死抓着杜衡和白茅的手说,“救我!快救我!”

        杜衡手足无措,“你这是哪里疼啊?”

        玄参说,“我全身都烫,滚烫滚烫,像是进了油锅。”

        白茅掀开他的袖子,果然烫得通红。青林又用手亮出一团光照拂玄参,可是看玄参的表情,似乎丝毫没能降低他的痛楚。

        玄参拉着青林的手说,“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个无情的神仙,青林眼中像一片干渴的沼泽,只有姐姐那一滴泪,才能让触动他,化作一片甘泉。我曾经以为爱都是温暖的,可是如今旁看却是冰冷。

        莺莺端来一碗药汤,喂玄参服下,他似乎身上不那么烫了,喘了两口气。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我对端睿说,“你还真是位神医。”

        端睿摇头,“我的能力也仅限于此。今日的药量,加重了十倍,可是药便是毒,吃到今日,讨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几口气罢了。”

        还没舒坦一刻,玄参那双聪明的大眼睛此刻像吹了风的红碳,一下炽热起来,再熬多一刻,只怕就要化成灰吹散了。他抓着杜衡的手,似人生回溯,“曾经我觉得我的聪慧和才华,能让我踩在女人肩上,站在人间的高处,所以来到这海棠城,看到这生长至天空的海棠树,觉得有了希望,可是终究一事无成呀!”

        杜衡看他这副将死的样子,问他,“你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玄参说,“如若我死了,将我葬在海棠树底下,成一滩不成器的养分,明春开花的时候,也许我有幸被送至树梢,化作一朵海棠花的衬叶,好眺望看看这个人间。”

        我不忍看到这副诀离的场景,将青林拉至船外,质问他,“你不是神仙吗?救救他呀!”

        他一副精明的态度,“这是他们各自的命数,我本不该干涉。况且,我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不然他前几日就驾鹤西去,可是他不以为然,只当这不是病,辜负这活在人间的机缘,只顾在姑娘之中嬉笑,卖弄文采和机敏。”

        我如同曾经替海棠阁的姑娘分辨,此刻为了玄参,“天天骑着鹤四处招摇撞骗的都是你们这些神仙!玄参他不偷不抢,且不卖弄声色,不过是设下一个个精妙智慧的棋局,让入局的女子欢喜逗乐。连这些你们神仙都看不起吗?”

        青林说,“我不是看不起,只是觉得这不是短暂生命该做的事。”

        这话让我看不起他,“可是这个世间以女人为尊,他们生而下贱,为奴为仆,不是你这位大神仙的作为吗?”

        “命运是老天给你的。可是人活着,就是为了改变命运,不是吗?不然你也不会从猪变为人了。”

        这神仙竟然看出我的底细,可是也不知道我是他眼中之人的妹妹。我不与他争辩,正要去吹吹风,醒一醒,却被白茅拉了去,“玄参快不行了!”

        我跟着跑去,玄参大喊救命,我赶紧让莺莺将端睿喊来,只见他全身都是侏儒花猪的那种丹色,染过色一般,眼神如瞎了一样空洞,直直盯着,双手在空中乱抓,双脚乱蹬,我让白茅和杜衡摁住他,自己用力掰开他的嘴,将紫来送来的汤药给他灌下,他含在嘴里,如被定住般,并不咽下,愣了一下,全部喷了出来。

        端睿头上全是汗,他摇摇头,如放弃一般,跌坐在地上,“我救不了他,救不了他。”

        白茅和杜衡也害怕地看着我说,“他手脚好像都没力气了。”

        一刹那,玄参直挺挺地往后一倒,瘫在床上。我鼓起勇气,伸手贴进他的人中,未有一丝气息。

        我说,“他走了。”恍惚间我觉得他冰冷白皙的脸似曾相识,却我回忆起那个巫山巷的清客。

        白茅和杜衡也害怕跌坐下地上,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问紫来,“挑个吉日,就如他所愿,葬在这海棠树下吧。”

        紫来说,“这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独自走出船舱,明白这个偷吃了姐姐的花猪之人,终于得到了报应,即便我曾经是猪,但也觉得这噩兆来得太鲁莽,而且玄参并不是杀猪之人。

        我划来玄参那艘船,独自走上去,船舱中还有两盘未解的棋局,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他与姑娘们说着玩笑的声音。我将船划到姐姐那艘船旁边,看她依然发呆地看着湖上死去的花猪,和她说,“刚刚我船上死了一个少年。”

        姐姐的冷漠比青林更甚,“我说了,那是他的报应。”

        “你怎么会知道?”

        “他身上有花猪的味道,我路过就闻到了。”她低着头,“我的花猪死了,它们是被人害死的。”

        “过几日我就要将那少年安葬在海棠树下,指望下辈子的好命,你呢?不把这些花猪好好安葬吗?”

        姐姐说,“如果将它们埋起来,还有谁会记得?也许过个几年,连我都要忘记了。做人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忘记。”

        看着她傻,说的话倒不笨,我看着青林此刻又成了那孤独的花猪,躲在她怀中,我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坚定他对人间的爱狭隘而自私。青林从姐姐怀中走下,趴在船沿,看着那些漂泊的花猪,留下了眼泪。姐姐果然听懂这猪的心事,“你也觉得应该将它们好好安葬才是吗?”

        青林这头猪点点头。姐姐抱起他,坐在船头思索一阵。至第三日,姐姐让珠花送信过来,她答应在清明时节,在屏山安葬这些花猪。我掏银子购置了两条船,让白茅和杜衡将死去的侏儒花猪拉上船,堆成两艘小山,准备出行。

        出行的那一日,海棠树流转着各色绚丽的光,杜衡和白茅早早先将玄参那艘船划去远方,烧起了一阵阵青烟,然后将玄参和棋盘的灰烬收进了檀木匣子里,再往回划,靠近海棠树,再游进湖中,将那匣子埋在湖底。

        我想到了曾经我与姐姐在巫山巷出殡做戏的那一天,引得全城的男人对我与姐姐的怜悯,还有妇人们挑剔和窥探的喜好。而今天更是一次参差不齐的慰藉,有人指望花猪魂魄的原谅,身上的病症能够逐渐康复,有人指望能渐渐消融姐姐关于命运的断言,还有的人惦记着在人间有一场修为,好让她握在手中的神仙权力更大些。

        唯有我,只是为了守护一个人。只要她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

        船划离海棠城,逐渐向屏山靠近,船划过海棠树,且越行越远,来到海棠城后,我似乎从未走过这么远。这屏山像一面画扇,歪着倒在湖面上,我问紫来,“为什么挑这屏山?”

        “其实也不是我挑的,是珠花挑的。好歹她是神仙。”

        “竟然是她?怎么挑了个这么远的地方?”

        我看去,她正站在一艘堆着花猪的小舟前,紫来说,“对啊。她说她做神仙时,本就掌管着人间树木植被的生长,那屏山正是土壤肥沃之地,只因奇树怪木诸多,所以并未有人往来。而这侏儒花猪与海棠树有缘,不如就葬在这山中,多少年后也许化作海棠花,飘扬在这人间。”

        我看不上珠花蹩脚的与玄参类似的情意,似乎总是在讨青林的巧。青林倒是偷懒,窝在姐姐怀中,做他的掌上明猪。我问端睿,“这屏山以前就在这里吗?”

        紫来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不然这山是从远方飘来的吗?”

        我说,“像唐突屹立在这水中似的。”

        端睿说,“原来还没这湖的时候就有这山,山不算高,但山中有一个大坑,传说有个神仙其在人间收罗的妖怪都关在这里,用荆棘树木囚禁住,所以即便出了城,也不会来此山。”

        我推了下紫来说,“你做了这些年的道姑,可看得出什么端倪来吗?”

        紫来说,“我倒觉得这是一片仙泽之地,想来是神仙们用来清修的地方,为了不让凡人打扰,才编出这么个故事,流传出去。”

        也对,连我和紫来这两个妖精都不熟悉的地方,怎么会藏有妖怪。而且还有青林这么个大神仙洞察这里,想来是我的多虑。郎方在船头玩着纸元宝,还有两排纸扎的猪圈在旁边,我问紫来,“这都是谁扎的,连猪圈里的水槽都叠出来了。”

        紫来说,“都是如去带着莺莺在做呢,估摸如去曾经做和尚的时候,做过不少白事,这些活计都不在话下。怎么了?和你曾经在天界住的猪棚不一样吗?”

        反正她没见过,我故意吹嘘,“那当然不一样,天界的猪棚,以树为栏,以河为界,以山为床,以花为被,如同一处桃花源!”

        紫来居然相信,“怪不得养出你和白姐姐这一对情谊深厚的孽种出来。”

        我将如去喊来说,“你这猪圈叠得也太规矩了。你也在我身边听说过这些侏儒花猪的故事,均非凡品,你这都是家养白猪们住的猪圈,小心今日烧过去,那些花猪夜里来找你!”

        如去听到这话,想要偷笑,可是湖面一片宁静,他硬憋着,我质问他,“你在偷乐什么呢?”

        紫来拉住我,“不用他说,我告诉你,他们做纸扎的时候,我说等我走了,照着少年们的模样给我扎一水的公子哥,让我在地狱里也享福!”

        我赶忙堵住她的嘴,这天真的妖精没去过地狱,不知那地狱里除了漆黑便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众人以为我恼了,都不说话。

        大小船只渐渐靠近屏山,在一处内湾停泊,莺莺和姐姐那艘船先靠了岸,然后是我这艘大船,最后是珠花拉着两艘载着花猪尸体的船。

        果然是怪石嶙峋、奇木盘踞的乌山,却没有一朵开放的花,我疑惑花猪埋在这里真的能长出茂盛的海棠吗?还不如前世的崆峒山和灵峰山有精气。况且将这些花猪搬到山里,又是一个大工程。正当我疑虑之时,地动山摇一阵,这山脚如同要塌下去,向下倒出了一个口子。

        端睿大喊,“大家快躲回船上去!”

        众人赶紧爬上船,抓紧桅杆,端睿此刻也过来抱紧我。慌乱中我看到珠花眉眼中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心中暗骂:青林那头花猪怎么还不变回神仙,救大伙于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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