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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君臣


韩宣这几年练就了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皮子,但是心里还是写着正义二字,不太愿意走什么歪门邪道的路子。

        但姜照恩威并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把他说动了。

        至于谈源生和方崇,更是没什么挣扎的手段,被姜照三言两语拿捏住。

        她许给谈源生一品大员之位,扬言十年之内,让他坐上当朝左相的位置。

        又对方崇说:“你不是想回乡吗?将此事给朕办成了,办漂亮了,朕就准你回去。”

        谈源生入仕,是为光耀门楣,而方崇入仕,却志不在高官厚禄,姜照早把他们二人查了个清楚,对着方子抓药,捏住了二人脉门。

        于是君臣相宜,皆大欢喜。

        谈方二人告辞,韩宣有意多留一会儿,问姜照:“陛下既然看重方崇,有意培养他与谈源生抗衡,为何又同意放他归乡?”

        姜照笑道:“回乡探亲而已,朕可没说准他回去待多久。”

        韩宣沉默半晌,甘拜下风。

        时近正午,姜照留韩宣用膳。她平日膳食从俭,不过三四道菜,外加一例羹汤,若是留大臣用膳,便要去御膳房吩咐多加两道菜。

        姜照把元祥叫到近前,低声吩咐了两句,元祥便领命去了。

        高盛安先去了膳堂吩咐,御书房便只剩下姜照和韩宣君臣二人,还有个一直保持沉默装透明人的谢锦。

        韩宣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频频看向谢锦。

        姜照见了,坐回到御案之后,道:“无妨,有话直言便是。”

        韩宣心下了然,明白谢锦必然是姜照信任的人,便也不作他想,直言道:“是关于方崇的事,臣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不敢揣测圣意,还请陛下为臣解惑。”

        “卿有何事不明?”

        “微臣以为,陛下看重方崇,一是因他确实有真才实学,二则是看中了他的背景。”

        韩宣缓缓开口,一边说,一边抬眼去看姜照的表情,见她面无异色,还跟着他的言论稍微点了下头,才觉心下稍定。

        便继续道:“方崇的背景,就是没有背景,陛下要提拔他,用他的寒门出身来与世家抗衡,也与未来的谈源生抗衡。但陛下对他如此看重,假若施以恩典,使他一步登天,那日后的方崇,可还是今日寒门的方崇?”

        “你是怕方崇难以守住本心?”

        姜照听出了韩宣的意思,轻笑道:“朕要提拔方崇,便不可能不给他恩典。”

        “韩卿以为寒门与世家的区别是什么?是贫富悬殊,还是家学渊源?卿可知,要成世家,需得簪缨百年之久,使家学流传,使子孙发迹,绝非一日之功。朕要提拔方崇,虽是看中了他的出身,但若他日方崇真有了成为当朝宰相的资格,朕要一辈子不为他加官进爵吗?”

        姜照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朕要他出人头地,要他建功立业,要他后世子孙皆为权贵,再非寒门出身。”

        话音落下,姜照碰了下茶碗,谢锦近前来给她添茶。

        姜照偏过头对她说了什么,谢锦颔首应下,拎着茶壶过去,也为韩宣添了一盏茶。

        韩宣还在思索方才姜照说的话,茶到眼前才回过神来,忙道过谢,将茶盏接下,又受好奇心驱使,不由得多看了谢锦几眼。

        陛下从前不管是处理政务,还是与朝臣议事,身边一般都是不留人的,即便是留,也只会是高盛安和元祥,韩宣时常来面圣,早与他们相熟。

        但他是第一次见谢锦,不知她因何入了陛下的眼,能得如此信任。

        谢锦相貌柔美,不带任何攻击性,但骨子里是有韧性的,入宫八年没能磨去一身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反而多了几分千帆过尽的沉稳。

        韩宣极善看人,一眼便知她非同一般宫女,大概也是别有缘由,才到了御前伺候。

        他习惯性的揣测了一下,被姜照的一声重咳惊出了一声冷汗。

        抬眼望去,君王面沉如水,眼中含着明显的警告之意,韩宣脊背一寒,匆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谢锦一眼。

        待谢锦拎着茶壶回到了姜照身后,她才缓缓平复了神色,也收回了眼刀子。

        姜照知道韩宣的毛病,警示过让他长个记性便罢,并没有蓄意要为难他的意思。她喝了两口茶润喉,将茶碗放下,搁在她折下的芍药枝子旁边,又继续说起方才未完的话。

        “如今世家,大多是从前朝晋亡延续至今,曾助太-祖开国,功勋满门。他们本就掌握着朝堂之上大多数的位置,子孙后代,虽有纨绔,但不至于动根本,与大孟江山一样,代代相传。江山不倒,世家就不会倒,而江山就算是换了姓氏,世家照样如日中天,甚至再择明主,再拥护,再求从龙之功,大孟开国,不外乎如是?”

        “所以从一开始,朕就没有想过真的要湮灭世家,朕只是想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寒门也能出贵子,寒门也能成世家。不止嘉平年间,往后大孟世世代代,都可以出来一个又一个的方崇,今不为始,永无止也。”

        姜照顿了一下,问韩宣:“你懂了吗?”

        韩宣瞳孔微颤,放下茶碗,拱手道:“回陛下,微臣愚钝,似懂非懂。”

        说了那么多,他回个似懂非懂,姜照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朕知道,你是怕方崇成为另一个让朕头疼的世家,但这少说也要百年之后了。而即便是到了那一步,也会有后世的方崇,来解决今日的方崇。”

        “韩卿。”姜照又开口,意味深长道:“你难活百年,朕不能万岁。你要明君圣主,要海晏河清,要嘉平盛世,朕答应过你,便尽力而为,但人不能太贪心。”

        韩宣没有回话,姜照也不在意,抬手锤了下肩膀。

        有人近身来,将素手轻扬,落在了她方才锤过的地方。姜照抿了下唇,轻轻阖上双目,放松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午膳后,韩宣出宫,姜照也没再回御书房。

        她难得去御花园走了一趟,那里好似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姜照平时政务繁忙,很少有时间逛园子,但少有的几次,无论是什么气候,都能见到不同的花在盛开。

        元祥不在,不知道又忙活什么去了,高盛安领着一队侍卫落在几步开外,跟在姜照近前的只有谢锦。

        走了片刻,姜照突然问:“圈地一案,朕尚未经调查,就下定主意将赵家拉下水,无论赵家是否清白,朕都会对他们发难,锦娘觉得朕是不是个昏君?”

        她公然与臣子算计赵家之时,没有摒退自己,让自己听了个完全,从常理上来说,谢锦已经觉得不可思议,更没想到她又来问自己的意见。

        谢锦唇角微动,不知该如何应对。

        姜照看了她一眼,突然牵了她的手,将人带进了一个傍湖的亭子里。

        高盛安领人停在了亭子外面,侍卫们自发分成几列,除了靠湖的那一面,将亭子三面包围,形成了一个保护的阵势,别说是外人靠近,就是一只苍蝇也难以飞进来。

        高盛安自己站在不远处,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东瞅西看,更像是在望风。

        姜照拉着谢锦坐在了亭下,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朕是昏君吗?”

        谢锦见她目光如炬,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便开口道:“陛下是个为民着想的好皇帝。”

        这其实并非奉承之言。

        姜照所为,虽然对于赵家来说谈不上公平可言,但赵家作为世家贵族,几代高官,享尽了荣华富贵,是由民脂民膏供养出来的高门大户。

        旁的不说,单是赵承绪那样的纨绔子弟,自己一事无成,却可拿身份压人,观其跋扈姿态及观者反应,便可判断出他绝非第一次如此作为。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又是哪里来的公平呢?

        所以谢锦并不觉得姜照针对赵家过分,怪只怪仗势行凶,怪只怪为富不仁。

        而听了谢锦的回话,姜照却并没有被理解的开怀,反而是不明所以的笑了一下,状似自嘲的重复了一遍:“好皇帝?”

        她仍牵着谢锦的手,逐渐用了些力气,轻声问道:“锦娘是不是觉得,朕以圈地之案拉赵家入局,是为了拿其开刀,整治世家,为百姓谋福祉?”

        谢锦确实是如此想,便颔首应是。

        姜照却道:“锦娘,朕没有你想的那么无私。”

        她松开了谢锦的手,站起身来,撑着亭子围栏看向平静无波的湖面。

        谢锦被她绕昏了头,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便问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照低眉看她,目光淡淡,从她下颌到发梢,逐一掠过,逐一铭记于心。

        世家望族者众,京都赵家正是如日中天。

        后宫里有个赵太妃,可以不把皇帝放在眼里,随意对宫正司女官动用私刑。

        前朝有个手握大权的赵相,六部尚书有其三与赵家相关,八府巡案有其四是赵相的门生,地方父母官更不知有多少与赵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这一张参天大网,网住大孟江山,也网住当今圣上。

        百余年的关系脉络,苦心经营,曾因太宗皇帝的铁腕镇压寂然消沉了一段时间,可惜天不假年,太宗长逝,又未得一个合他心意的继承人。

        世家望族在先帝手中复生,且养分充足,愈发庞然,社稷朝堂被交到姜照手中之时,已经是一团无从下手,难以解开的乱麻。

        姜照蛰伏三年,依旧未能找到能解开乱麻的头绪,她才十九岁,本不用太过着急,可以慢慢等到最合适的时机,也可以慢慢等到自己的势力壮大。

        但是姜照等不及了。

        她对韩宣说火候到了,但其实不是,她只是私心太重,一刻不能再容忍。

        赵太妃在后宫肆意妄为,随意召外戚入宫,赵相在前朝只手遮天,安插亲信拉拢大臣,甚至对皇帝的私事指手画脚,姜照都可以包容忍让。

        她所行所思都有章程,从不任性而为。

        但是她容不了旁人去动谢锦,这是她唯一的逆鳞,不惜与赵太妃撕破脸皮,也不惜赌上全部身家,要把赵家这个庞然大物扳倒。

        而这些话,她当然不能去和谢锦说。

        她怕吓到谢锦,也不想让谢锦背负上使君王冲冠一怒的“红颜恩名”,她巧言善辩,能说服韩宣妥协,能说动谈源生与方崇为她卖命,但她知道,她说服不了谢锦。

        所以她只能把所有心事再压下去,口是心非道:“赵家势大,触动皇权,朕迟早要对赵家下手,如今也不过是个契机罢了,只是顶上了为国为民的名头。”

        谢锦不懂这些,信以为真。

        还出言宽慰她道:“江山稳固,百姓才能安稳,这与陛下对赵家动手是没有冲突的。”

        “你说得对。”姜照弯起笑眼,似乎是被她安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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