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在那次书房的对话过后，津岛修治不再对我特殊对待。那些仆人们都在传我失宠了，小百合更是重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起来。

        具体表现在她拒绝我进入津岛修治睡觉的里间，把我拦在门外，好像单纯是个看大门的。但是不进房间我自然没办法给小少爷打扫卫生，所以里间的卫生由小百合一力承包了，我乐得清闲。

        在气跑先生之后，津岛修治被他父亲叫过去训斥了一顿，但这家伙表面上一副后怕的样子，实际上却毫不在乎。他对津岛家主的训斥无动于衷，就像那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只扰人的狂犬。

        我有时候在想，我一直待在津岛家，无所事事，是不是趁早离开青森县去往横滨比较好。或许我表现出一些特殊，争取引起上面的注意，把我招进异能特务科，然后通过各种手段成为高层能够接近书，再偷偷在书上写下“神奈飞鸟体内的外来者灵魂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什么的，这种类似异世界爽文的剧情。

        但我到底还是没有去横滨，因为我没有赚够路费，并且不认识路。

        津岛家的仆人是轮班休息制，这个周日轮到我休息，小百合干脆连我的守夜工作都抢了，恰好赶上月底发工资，我决定出去吃顿好的，顺带拜访一下之前收留了我一段时间的桥本香织小姐。

        作为附近唯一一家好吃又实惠的面包店，或许是赶上圣诞节前夕，这年头日子虽然难过，但是大家都愿意买点甜甜的东西来慰劳自己，桥本小姐的店也比往常要更加忙碌一点。桥本小姐在店门口支了一个架子，卖一些苹果和彩色糖果，价格并不贵。下午的时候，会给附近流浪的孩子们发糖果和剩下的面包。富人们在这家店里订制独一无二的大蛋糕，穷人们也能轻易获得一丝温柔的甜意。

        我穿着从明日香衣柜里翻出来的冬装，是一件红色带白色毛边的斗篷，下身是配套的红色裙子，整个人看起来喜气洋洋的，早上出门的时候，青木太太还说这样才有孩子的样子。脖子上围了一条刚买的米色毛线围巾，还买了配套的一双手套。

        已经是冬天了，我站在桥本小姐的店门口时不禁想到。

        桥本小姐发现我站在门口的时候就打开门招呼我进去，那只白猫也在她脚边喵喵地叫唤起来。

        “是飞鸟啊，快进来。”

        于是我快步朝面包店走去，才走到门口就闻到浓厚的面包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奶油味。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将手上提着的纸袋递给桥本小姐，里面装着我在衣帽店买的一条围巾，桥本小姐喜欢在外边给流浪小孩送东西，往往要站好久，大冬天戴条围巾还能暖和一点。而且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如果太贵重了，这些麻烦的日本人可能就要惶恐起来了。

        桥本小姐果然很喜欢这份礼物，转而又问起我在津岛家的近况，知道我过得还不错她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飞鸟，”桥本小姐一边给面前的蛋糕裱花，一边轻声地对我说，“在你进入津岛家之前，我一直怕你会过得不好，但是听到你过得确实不错我就放心了。”

        “怎么会啊，香织姐想太多了，我怎么会不好呢。”

        “我不是怕其他人对飞鸟不好，我是怕飞鸟你排斥其他人啊。”桥本小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是初见时我看到的担忧和悲悯。

        “您在说什么啊？”

        “因为飞鸟总是在观察，总是在张望，却很少主动做些什么吧？就像是和其他人隔着一层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如果不是我主动拉住飞鸟的话，飞鸟其实除了最初的那顿饭，不会和我有任何联系吧。”

        “但您不是……”在等我那个莫须有的监护人吗？

        “如果我不那么说的话，飞鸟是不会安心住下的吧。‘人总是被利益所驱使而做出种种举动，毫无目的的善行是不存在的’,飞鸟是这么想的吧？”

        我看着面前露出悲悯笑容的桥本小姐，忽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心悸，她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种话，直白地像是要把我拉到正午的阳光下炙烤一样。

        这份直白明显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让我有些害怕起来。自愿的坦白和被迫的看穿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把我心里过分现实的想法暴露在阳光下，这和我“好孩子”的定位完全不同。

        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我的心头，让我忍不住瞳孔收缩，眼前发黑。但是我好险才没有彻底昏过去，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没有做出落荒而逃的举动。

        桥本小姐还在兀自说着：“飞鸟，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了什么，但是你要知道，你不能因为看多了人类就对人类失望，你不能忘了自己也是一个人。”

        桥本小姐按住我的肩膀，我看到她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在涌动着，我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什么，但是她刚刚那句话在我耳边不停地、不停地回响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最后一直震到我的脑子开始发昏。我觉得呼吸困难，这种被暴露在世人眼光下的痛苦是我几乎无法忍受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一切挑开了说啊！为什么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啊！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狼狈！为什么让我像是一个小丑！

        但是我却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我有些失神地看着桥本小姐，此时她在我眼里不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面包店主，反而更像是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伸出一根爪子逗着爪子下的老鼠玩的巨猫。而我就是那只被她玩弄的老鼠。

        “飞鸟……”桥本小姐看着我，“你不是怪物，记住，你不是怪物。”

        “……啊。”我张了张嘴，干巴巴的发出一些声音。

        此时我的脑子乱的很，但有一件事却很清楚。不能让桥本小姐把这件事说出去，不能让她打破我现有的生活，绝对不能！如果可以，我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监视着她，防止她走漏一句风声。我可以花大把时间在她身上，让她知道我才不像她想的那样是个因为对人类失望冷眼旁观连带着讨厌自己的、听起来像个中二病一样的可怜少女，我要绞尽脑汁和她成为密友，让她知道我只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我没有讨厌别人更没有讨厌自己。如果这些都不行的话，我就只能暗暗祈祷她带着这个秘密早日死去。

        无论如何，哪怕是自|杀也可以，杀人的念头我是从未有过的。

        我颓然地垂下双肩，恍惚间又想起那个被我看透的幼年太宰，他面对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我现在这么惶恐呢。

        “我不会说出去的，飞鸟。”桥本小姐还是扣着我的肩膀，轻轻地说。

        “真的吗？”

        “是，其实我本来是不想说这些事的，因为我本来以为以飞鸟的性子不会再来我这里的。但是你来了，所以我想，我要告诉你，哪怕你会因此讨厌我、害怕我。飞鸟，我希望你能活得轻松，并祝愿你永远不要变成自己讨厌的怪物。”

        “谢谢……”

        “我不敢夸口说我的话对你有什么深刻的影响，但是我想，至少当你以后陷入这种痛苦的时候，能记起有人在期待着你变好，有人在祝福你不要迷失。”

        “……”

        “飞鸟，我要继续做蛋糕了，你能帮我把这边的糖果和面包分给那些流浪的孩子吗？”桥本小姐最后说。

        “好。”但是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我在心里这么想。

        我拿过一旁架子上造就准备好的糖果和面包，转身推开门出去，隔绝了面包和奶油的香气。

        我之前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胆小鬼，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本质上不算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也知道自己对于普通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不管是喜欢还是厌恶，抑或是恐惧之类的情感都没有。我只是，很喜欢生命的气息，我喜欢各种各样的人类，表现出来的诸多情感，哪怕他们彼此争斗，又或是彼此支撑，这都无所谓。因为生命赋予人生存的能力，而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则是在展现自己的生命，也可以说是人生。人生有很多种可能性，而我喜欢观察这种可能性。

        我喜欢的不是人类，我喜欢的是人类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明显的生命气息。换句话说，只要是生物，我都喜欢。

        当我收声敛息混入其中，冷眼旁观的时候，从没有一个人像桥本小姐一样注意到我的不合群。太宰治当然也看出来了，只是他不会多说，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桥本小姐，她才显得那么特殊。

        她显然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会关心像我这样无家可归不合群的孩子，会默默地释放自己的善意，她只是站在那里微笑就像是一轮温暖人心的太阳。

        我在惧怕这轮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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